“姐,你回来应该先去看看爹才是。”他低低地道了一句。
“在我决定游荡江湖的那日,他不就与我断绝关系了吗?我又何必去找那个晦气。”娘扣下茶杯,平静道,“再说你娘的年纪比我还小些,见了也是徒生尴尬。”
儒易没有吭声。娘看着他道:“听说你要娶那个高丽的善花。怎么,她很美吗?”
儒易惊讶道:“你……姐姐怎么知道这事?”说着极快地瞥了我一眼。
我不解,只在旁边束手束脚地站着。
“身为情报贩子,我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娘笑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中一凛。看来我对娘说的朝里那些事,她早就心中有数。
娘没再问儒易的婚事,下一句竟是:“雅歌生了个儿子是吗?”
我点头称是。
“带我去看看。”
雅歌怀孕期间身子养得极好,孩子生下来足有七斤二两,浑身光溜溜白嫩嫩的,没有一般胎儿的皱巴巴,看得出日后会是个美人胚。
此时孩子才出生不过几日,雅歌又正虚弱,光是奶娘就请了三个。皇上这几日拒不见我,也不知道孩子已经出世,现在全府都在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生怕出个什么差池。
小家伙刚吃饱,正躺在奶娘怀里睡得香甜,我轻手轻脚地把他接过来,揭开襁褓让娘看他。“长得倒是圆润。”娘的眼神逐渐变得柔软,轻轻地抚摸了孩子一会儿,感叹道:“想当年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谁从郊外捡来了一只野猴子,吓得足足休养了三天才接受这个事实,差点和你爹和离。”
……娘,咱能不拿长相说事儿吗?
儒易在旁边看着孩子,眼神有些不是滋味。
娘抱着孩子倚在榻上歇息了一会儿,睁眼道:“去吧。”
我茫然地看着她。
“去找皇上。我给他解毒。”
……
据皇上说,他只有早朝后的两三个时辰及临寝前的一个时辰才是清醒的,解毒之事愈快愈好,我自然只能在晚上的那个时辰觐见。
我刚一脚踏出尚书府,就后悔了。这个时辰实在太尴尬,万一皇上正在临幸妃子怎么办?而且就前几日他的态度,实在没理由突然改变主意。
我思来想去,咬咬牙,第二日直接冲到养心殿前拦了苗恩。
“尚书大人唤我何事~”他身后跟着几个怯生生的小太监,细声细气地看着我道。
“臣有事要禀。”我极力遏制住自己的恶寒,笑得一脸谄媚,“还请苗公公向皇上通报一声。”
苗恩若有所思地将捏成兰花样的手指放在了唇角,两瓣鲜红映着那黑色的蔻丹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他若无其事地抚摸着自己粉搽得像城墙一样的白脸,嘴唇微微嘟起,做出一副的为难的样子道:“这可怎么办呀~皇上说了谁也不见的~”
我盯着他,搭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紧,开始拼命按捺自己身体上的冲动。
好想……
好想……
好想把他的脸洗得干干净净把他的蔻丹刷得干干净净把他从妖魔道上拯救出来……
苗恩妖异的眉眼荡漾着一丝少女般的春情。他看着我,忽然娇声道:“其实让你见皇上,也不是不可以~”
我登时敛了隐忍的表情,惊喜地看着他。他红唇轻启,含笑道:“只要尚书大人让~我~亲一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半柱香的功夫后,顶着一个黑青眼圈的苗恩领我到了御花园。
“你不是想知道皇上为什么不上早朝不见臣子吗?”苗恩冷声道,“看吧,只要看过之后的你的脑袋还在脖子上。”
我从没见过苗恩这般冷漠正经的模样,一时间有些发怵,下意识往园中看去。
寂然的御花园中,只有万千争奇斗艳的花朵和其中一个满身泥土的人。那人身着龙袍,相貌俊美,却是行为怪异,正蹲在地上奋力地刨着坑。苗恩步履轻盈地走过去,唤了一声:“皇上!”
闵京回头,朝他笑了一笑。
看到那等稚气的笑容出现在君临天下的闵京脸上,我哆嗦了一下,瞅着他面前刨出的土坑颤声道:“皇上,您贵为国君,不可如此……”
“你是谁?”闵京的视线落在我身上,表情有一丝不悦。
“这是礼部尚书,蓝玉烟~”苗恩又恢复了细声细气的腔调。
“嘁,礼部最讨厌了,净会束缚朕的手脚。”闵京赌气般别过身子,又换了个地方刨起坑来。
我看着他如孩童般的背影愣愣地道:“皇上,不可……”
“他好烦啊!给朕拉下去斩了!”闵京不耐地用那双满是泥污的手抓了抓脑袋,顶着一头土屑朝苗恩吼道。
我闻言一震,忙跪了下来。
“不可以喔~”苗恩上前,安抚似的拍了拍闵京的背,笑道,“这位蓝尚书,皇上一向很器重他呢~”
闵京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皱着眉点点头,又换了个地方刨坑去了。苗恩对我使了个眼色,我连忙起身,两人一齐出了那片闵京刨坑的土地。
“我娘是毒师,我想请她探探皇上的毒。”我平静地对他道,“如何?”
“张太后的毒岂是好解的?”苗恩妖艳的脸上有了严肃的神情,语气颇有些无奈,“再者,纵是解了又能如何?”
我闻言,心中生出一股浓浓的不安来:“此话怎讲?”
苗恩看着远处心智似孩童般的皇帝,凝眉道:“现在宫中有个传闻。”
闵京终于刨好了一个坑,嬉笑着把自己的龙靴埋了进去,光着脚嗅花去了。
“九皇子,携先皇遗诏回来了。”
我一愣,远远地望着无忧无虑的闵京,却是没再说什么。
日暮时娘隐蔽地入了宫,我站在尚书府前远远地望着在晚霞下熠熠生辉的宫殿,心中忽然有了丝落寞。
作者有话要说:
☆、23
这毒,一解就是七日。
娘每天都是夜里去,凌晨时分再顺着宫墙遁回来,柳眉是一日比一日拧得紧,饭菜也吃得越来越少。
我想起她十八年前就曾夸下海口“天下没有我君娉婷解不了的毒!”,这次可算栽了。我在幸灾乐祸的同时,心底的担忧也是一日胜过一日,吃得竟是比娘还少。
不过这毒难解,倒是激起了娘的挑战欲,每天都把自己关在一间密闭的黑屋里折腾,似乎就跟它较上了劲。
又一日我正在梦里睡得香甜,卯时未到就被苗恩领着几个小太监从被窝里拉了起来,匆匆套了官服,一路直奔养心殿。
闵京终于清醒了。
他从龙床上坐起身,咳了几嗓子,一口饮尽苗恩递过来的茶水,舒眉展眼道:“朕要好好感谢君娉婷,不如就封她为……”
“皇上!”我急忙将他欲说出口的话堵回去,诚惶诚恐道,“家母一介江湖人士,不需要那些虚名俸禄的。”
“哦?”闵京扬了扬眉道,“那便算了。”
说着偏头打量了我几眼,笑道:“蓝爱卿,几日不见你,倒是比原先俊了许多。”
我干笑,脸上有些臊。
苗恩在旁边偷笑,嘴咧得几乎掉白渣。
“皇上,臣今日有事要禀。”我定了定神,恭敬道。
闵京懒懒给了个眼神,示意我讲。
我这才笑道:“恭喜皇上,雅歌已生下了小皇子,母子平安。”
咣地一声,闵京手里的茶杯落了地。他极惊喜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苗恩。苗恩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吩咐了几个小宫女收拾破碎的茶杯。闵京看着他们在眼前忙活,恍惚道:“朕的皇长子……”
我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道:“若皇后还在,也应是很欣喜的吧。”说罢垂眸,很是黯然的模样。
我只能陪着他一起黯然。
“闵歌白。”不多时,闵京忽然道了一句。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皇长子的名字。”他的心情似是又好了些,连语调都不由得轻快了。
闵歌白,好名字,一听就是个清雅之人。
我默念了两遍,也觉欣然,过了一会儿道:“皇上,皇长子尚不足月,但臣以为还是接回宫中较好。尚书府虽一应俱全,到底是比不得宫中伺候得规矩,也怕风水冲煞,不如……”
闵京想了想道:“也好。”
说罢缓缓握紧了搭在身侧的手,语气阴冷道:“朕是时候处置张氏了。”
他下了床,抬头望了一眼窗外,浑身散发着盛怒的黑气:“张王两家把朕当成木偶耍玩了那么多年,总算是好日子到头,今后我定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苗恩站在旁边,神色有些不安。
九皇子回京的传闻,闵京尚不知道,想苗恩也没有告诉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事,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
回家时,娘正携着雅歌在院中说话,面上虽笑着,眉心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心。雅歌还未出月子,正躺在下人摆好的湘妃榻上温和地听着娘的话,时不时接上几句,两人看上去就像一幅美丽的风景图。
小歌白又是刚吃饱的模样,正呼呼的在奶娘怀里睡着。
我走上前道:“雅雅,快去拾缀拾缀,皇上晚些时候就来接你和歌白回宫了。”雅歌顺从地站了起来,听到我的话时又诧异了一下:“歌白?”
我笑道:“皇上给孩子赐的名,闵歌白。”
雅歌的美眸动了动,从奶娘手里接过孩子,柔柔地打量几眼,欢喜道:“很好听。”
看着她这小母亲的温良样子,我的心里生出些许暖意。唉,我就这一个妹妹,怎能不让人疼到骨子里?
雅歌被丫鬟搀回房后,娘又坐了一会儿,招招手示意我过去,低声道:“皇上如何了?”
“毒解了,看上去气色不错。”我由衷地赞叹道,“娘,你真厉害。”
这话刚一出口,我发觉娘的神色有些不太对劲。她抬起头,迟疑了片刻才道:“其实皇上那迷乱心智的毒倒也好解,难办的是……”
“蛊。”她吐出这个字来。
我一愣,忙问:“什么蛊?”
娘凝眉道:“同生蛊。”
同生蛊,简而言之便是同生共死,被下蛊的双方有一方若死,另一方必亡。
我顿时觉得心凉了半截。“我以前去苗疆,跟那儿的蛊女有几分交情,倒也对这东西知道几分。”娘的神色颇为复杂,“这蛊霸道得很,找不到另一方便没法解,我只得把它引到了自己身上。”
原先凉透的心忽然剧震。我看着娘美丽的容颜,嗫嚅道:“娘,为何……”
娘悠悠地看着我,然后叹气道:“你一心想给那皇帝解毒,为娘的又怎舍得拂了你的心意?”
我一时间心乱如麻。
那些人给闵京下了蛊,定是为自己留的后路,想着将来有一日他即便是解了毒也不能对他们如何。而这蛊,八成是在深宫的张太后身上。皇上对西林党已积怨颇深,不杀他们对自己多年的窝囊没个交待,也对天下饱受荼毒的百姓没个交待。可若他杀了张氏,娘就会没命。
我这一生,从未像现在这么纠结过。娘决不可为我牺牲,但那张氏……
我咬咬牙,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娘思索了一阵,道:“倒也不是没有,只是……”
我喜道:“什么?”
“除非那人心甘情愿把蛊取出。”她瞥我一眼,不说话了。
我苦着脸看娘。
娘算是闵京的恩人,闵京理应记着这份恩情。然而帝王又哪晓得什么恩情?是一个恩人重要,还是自己的天下重要?他定不可能为了娘的性命就轻饶张氏。
难道为了这天下,我就真的要牺牲自己的娘亲?
我的眼眶红红的,拼命遏制住不让眼泪滴下来:“……娘,您真傻。”
“傻?或许吧。”娘好听的嗓音有些空洞,仰头望着天道,“你爹死了之后,我也曾想过就不活了。那时我正在一处隐蔽的山谷里闭关修炼,对京中之事一无所知,不然就可以回去救他了。直到得知他死的消息时,我才惊觉自己是爱他的。可当初,我居然傻到把他推让给你云姨娘,若是重来一次定然不会了。算来我也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你已是而立之年,雅歌也生了个小胖娃,我这一生当真称得上是圆满,可以去九泉之下与正德相会了。”
她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只模样精巧的瓶子。
“这是什么?”我问。
“鸩酒。”娘轻轻地旋开瓶塞,凑在鼻间闻了闻,道,“如此,我便随着那皇帝的愿,直接自裁帮他杀了那贼子,也算替正德报仇了。”
“——娘,不可!!”我登时扑过去打翻了瓶子。
……
我看着那融入土地中的毒水发了半天呆,道:“娘,鸩毒可是会令人七窍流血而死,模样实在不大好看,有辱您的芳名,不可,不可。”
娘惊异地看着我,随即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我在旁边陪着笑,顿时放心了许多。
这样的娘,要是知赏在的话一定会很崇拜她。
“燕柳!”娘拍了拍手,院中忽然现出一个墨色的人影。
他抱着剑走过来,乌黑的刘海长长地遮住了半边脸,余下的半边容颜虽然清秀,却是冰冷异常。
“这是我的徒儿,燕柳。”娘笑着对我介绍道,“娘还有事,不能再久留了。你们朝里近日不会太平,正好让他这武艺卓群的照看着你,我也放心。”
我看着燕柳纤细挺拔的身形,缓缓点了点头。
燕柳抬眼凝视了我半晌,默默地遁隐在了空中。
娘站起身凑到我身边,用力嗅了嗅,忽然问道:“烟儿,你最近有没有对什么人动过心?”
我心里咯噔一声,道:“没有啊。”
“这味道,跟我在以前在瓦剌那里见过的一种香料很像。”娘没有理会我的反应,只是自顾自说着,“是一种从野兽身上提取的油脂,和上人的血液和药材做成的迷情香,下在自己倾慕之人身上就能如意。”
说罢伸出纤指摸了摸鼻子,困惑道:“可能是我想多了。”
瓦剌。
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去过瓦剌。
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我觉得有些无奈。
“烟儿,你跟娘说实话。”娘忽然眯起了眼睛,“你现在念着的,是闵玉,还是白水莲?”
我闻言瞪大了眼睛,一时没回过神来。娘望着我叹气道:“你真当娘把你一人扔下不闻不问?这些年你做了什么,我在江湖也是看在眼里的。”
白水莲你知道是应该的,可闵玉……
我有种被人扒光了的惶恐感。
“那白水莲我本是很不喜,伶人倒是没什么,就是那身子不怎么干净。但后来他为你的一时气话去投河,说来是个苦情的孩子,白白没了着实可惜。至于那个晋王闵玉,”娘瞪我一眼,“你的袖子是他扯断的,我可不信你说忘就能忘。”
我默然不语。
娘说她在江湖上是情报贩子,怎连这些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至于其他花里胡哨的,什么春生、碧琅、墨玉、浅尘……看得出都是些细碎过客,你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目瞪口呆。
娘你,你调查的也太细致些了吧?
娘一本正经地看着我道:“断袖没什么,娘只是盼着你找个贤惠的定下来。”
我哭笑不得道:“娘,我……”
“我就实话说了吧。”娘忽然严肃道,“燕柳,是我为你选的媳妇。”
作者有话要说:
☆、24
……
最近真是风沙大,连人说出口的话都能给吹变音。我掏了掏耳朵,道:“娘,你刚才说什么?”
娘瞪我一眼:“我说,燕柳是我给你选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