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闯顿时回神，收回了目光，挺直了腰板。
端王也看到了首位上坐着的赵闯，似乎怕土气不够，赵闯穿了一身金黄色的长袍，头上也带着黄金冠，连那眼罩也换了黄金的。于是在端王的眼里，赵闯就是一座金光闪闪的金山。那一日初见时的惊诧与熟悉就像一场错觉，当时的那股心绪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端王走了过去，在赵闯身边坐下，却刻意拉开了距离，似乎会沾染什么脏东西一般。
端王的目光从赵闯的身上飘到了诸葛泷的身上，那波澜不惊地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笑：“诸葛先生，多年不见了。”
端王这句话引来了许多人的注意。
赵闯身边的人，熟悉诸葛泷的知道他是闯王的军师，不熟悉的都看到他拍马屁的功夫，以为他是专门混饭吃的。
端王怎么会识得诸葛泷？
端王身边的人都知道，端王的性子，向来冷清，很少人入得了他的眼，此时竟然主动打招呼！这诸葛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唯有那被提及的人依旧带着笑，不慌不忙。
诸葛泷从赵闯身后走了出来，朝着端王作了一个揖，恭敬并不谄媚道：“诸葛泷见过端王殿下，感谢当年殿下对在下的照拂。”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相见不识
诸葛泷在成为闯王的军师之前，有另外一个身份，那便是安国公诸葛光的孙子，四殿下李辞的伴读。
安国公世代忠良，都是文臣，信奉以文治天下。诸葛泷虽然学识好，但是也喜爱舞刀弄枪，加上他的母亲是青楼出生，所以一直不得安国公喜爱。
诸葛泷得李辞器重，后来成了端王的幕僚，这受宠幸的能臣，却在六年前突然不知所踪。其实在诸葛泷离去前，他曾经找过端王，他们因政见不合，谈到后半夜，端王府突然起火，端王匆匆离去，诸葛泷也在第二天彻底消失了。
如今一别经年再见，端王怎么想不到那有经纶之才的诸葛泷会跟了这野蛮无理的土匪头子。端王突然起了惜才之心，柔声道：“诸葛先生，这么多年了为何不回端王府？何必呆在此处？”
端王话中，对土匪的鄙夷与对诸葛泷的惋惜之意十分明显，明显到赵闯都听了出来。赵闯愣了一下，也察觉到端王对自己的厌恶。有那么一瞬间，赵闯的脑海中是有些空白的，但是下一瞬，他的心中突然起了一些心思。
李辞让他不好过，他又为何要让李辞好过？
诸葛泷还未说话，赵闯的声音便闯了进来。他扯着粗嗓子道：“多谢端王救命之恩，我敬你一杯！”
赵闯说完便将他喝了半口的酒碗放到了端王的面前，然后自己又拿过了端王的杯子，一饮而尽。
端王皱着眉看着那土匪喝过的杯子。
“端王不喝，难道是嫌弃老子吗？”赵闯大声道。
的确是嫌弃，但是看着赵闯那眼神，端王拿起了杯子，然后用手帕擦了擦杯沿，一饮而尽。
赵闯‘哈哈’大笑了两声，诸葛泷也趁此时间站回了赵闯的身后。
“闯王，等你归顺了朝廷，你便是这谭云三州的刺史，领皇家钱粮。”端王许诺道。
“吃屎？”赵闯一脸天真地看着端王。
端王额头的青筋冒了出来，眼中闪过一道狠光。
简直是粗鄙至极！猥琐至极！光是坐在这人身边，端王便觉得有虫子在身上爬着。他想要坐远一些，但是赵闯却像棉花糖一般，紧紧地靠着端王坐着，甚至想一屁股坐到端王的腿上。
赵闯像是为了可以恶心端王，每次都将自己喝过的杯子给他，或者将自己吃了一口的菜夹给他。到了后来，端王脸上文雅的笑终于挂不住，整张俊脸都黑了下去。
端王的脸越黑，赵闯越开心。他紧紧靠着端王坐着，一只手搭在端王的肩膀上，嘴巴里嚼着一只鸡腿肉，便要嘴对嘴地去喂端王。
端王看着那缓缓靠近的油嘴，狠狠压抑着心中怒气，心中突然生了一个念头，忍着恶心便凑了过去，在那发油的唇上亲了一下。
赵闯顿时瞪大了眼睛，脸上带着不可置信，一股热气涌了上去，赵闯面红耳赤，理智也消失了。
他猛地推开了端王。他的力气很大，端王没有想到他突然发难，身体便飞出了几步远。端王手下的人突然醒悟，也都站了起来，手落在腰间的剑柄上。赵闯这边的土匪也都拿起了大刀。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端王确实起了把这些土匪都杀了的心思。他从地上站了起来，用手帕一边擦着自己的嘴巴，一边思索着，这些土匪是否值得他耗费几万兵力对付。这土匪如同掌中刺，眼中钉，在他面前晃着，他便觉得眼睛有些发疼。但是若是真要拔了，却还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只是此时，这土匪有些欺人太甚，即使他想放过他，似乎也找不出台阶可以下……
大厅里安静的厉害，那吹进来的风也似乎带上了寒意。一阵气闷到令人窒息的气氛在整个大厅中蔓延着，让人心中发寒，手中颤抖，汗水也渐渐地渗了出来。
生与死仿佛端王举手投足的那一瞬间。
恰在这时，门口处，突然走进来一个圆滚滚的小娃娃。那小娃娃穿着鹅黄色小袄，脑袋光溜溜的，小脸肥嘟嘟地鼓起，一双眼睛十分好看，此时正奋力地迈着门槛，然后半跳半爬地走跨了过来，直直朝着首位走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小娃娃身上。
端王在看到那小娃娃的瞬间，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奇异的心思。他向来铁石心肠，也不喜欢这小孩子，此时见了那小娃娃，心突然有一瞬间的柔软，想将那小娃娃抱进怀里揉一揉。他又想着这是谁家孩子，为何会自己跑进这如同龙潭虎穴的厅堂中？
小娃娃目不斜视地朝着赵闯走去，然后便窝在了他的怀里，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爹爹！”
端王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目光在那漂亮的小娃娃和赵闯身上扫着，下属送来的信息中，确实写着赵闯有个五岁的儿子，但是端王怎么也想不到这野蛮的土匪会有这么漂亮的小娃娃。
端王的目光扫过赵闯身后站着的四个妾氏，那几个女子生得端正，但是要生出这么好看的小娃娃，还是颇有难度的。
赵闯见了小娃娃，心中先是一惊，比刚刚更加紧张，他明明让小家伙不要乱跑的，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他坐了下来，将小娃娃箍进了怀里，为了惩罚小娃娃乱跑，暗暗地在娃娃胖乎乎的屁股上用力地捏了一下。小娃娃张大了嘴巴，黑漆漆的大眼上涌起了一层水雾。赵闯顿时心疼地不得了，紧紧地抱着，似乎怕别人看了去。
因为小娃娃的出现，大厅的气氛缓和了些，端王也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他换了一个碗，慢条斯理地吃起饭来，目光偶尔扫过赵闯怀里肥嘟嘟的一团，面色暗沉，心中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赵闯怀里的小娃娃，对着赵闯的时候，目光澄澈而无辜，在看向端王的时候，却带上了敌意。
端王浑不在意，而是饶有兴趣地问道：“赵兄，这是令公子？小公子果然生得天资聪颖。”
赵闯顿时炸了毛，将赵睿护在怀里，一脸警惕地等着端王。
端王讨了个没趣，只自己吃着饭。端王刚刚恼怒之下喝了一些酒，此时酒劲上来，有些晕晕乎乎的。端王挥了挥手，靠着他站着的下属便送上一杯解酒的水，端王喝下后，方才好受一些。
赵闯带着赵睿去了后堂，诸葛泷也跟了过去，赵闯将小娃娃塞进了诸葛泷的怀里，看着诸葛泷道：“睿娃为什么会在这里？”
“若是殿下不来，这厅里的几百兄弟，恐怕都做了端王的手下冤魂。”诸葛泷道。
那一直精力旺盛的土匪头子似乎有些疲惫，也不与诸葛泷争辩，而是让他带着赵睿离开，自己则回到宴席当中。
接下来是一段歌舞。赵闯对于歌舞本无太大兴趣，但是端王喜欢，而且诸葛泷知道端王的喜好，所以特意安排了这么一段。
穿着彩衣的女子翩翩起舞，如同落入花间的彩蝶。
端王看着歌舞，突然想起那送赵闯的几十美女。
“闯王，听闻你并不喜欢本王送来的那二十位美人？那几位姿色不错，但是倒是比不上几位夫人。”端王的目光落在赵闯身边的一众小妾身上，那些女子看了端王一眼，脸微微发红。
“我这闯王府有限，哪里比得上端王府那般大，可以装下后宫三千？”赵闯冷笑道。
赵闯的声音中带着嘲讽，端王忍不住皱起了眉。
“令公子冰雪聪明，相比其母也是秀外慧中，不知这几位夫人，哪一位是令公子的亲母？”端王换了一个问题问道。
☆、第十六章 沧海桑田
端王的问题问出来，赵闯身后的一众小妾都变了脸色。
只因这问题是赵闯最忌讳的，即使在最得宠的时候问起，那急色的闯王也会当场变色，将她们赶出去。下人有议论其母的，最后都会被鞭打一顿。
赵睿的母亲就如同杀伤力巨大的武器，凡是提起，都会在这闯王府中引起轩然大波。
如今问起这个问题的是京都的端王。
若是闯王再次发怒，那端王会不会将他们这闯王府铲平了……
众人的眼睛偷偷去看赵闯，居然见到他的嘴角扯出一抹笑。与往日的赵闯相比，如今的他竟多了一种类似风度的东西，赵闯笑着道：“他娘已经死了。”
端王惋惜道：“可惜了。”
赵闯道：“一点也不可惜，我与她乃是旧日相识，哪知她看上别的野男人，竟然抛下我与儿子。这般无情无义之人，活着不如死了。”
赵闯这一字一句地说着，目光却紧紧盯着端王，仿佛说的人并未那薄情的妻子，而是他面前的端王。
端王涵养极好，脸色也没什么变化，只是语带遗憾道：“并非不幸，只是未遇到对的人。”端王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一众小妾，“闯王如今，也过得甚是不错。”
赵闯深深地看了端王一眼，然后大笑出声，似乎极为赞同。
听着赵闯的笑声，端王的心中突然起了一种莫名的情绪，那是一种潜意识里的感觉，只是当他转头看去，看着那粗鲁的土匪时，那种情绪又消失不见了。
酒足饭饱，歌舞已毕，这场庆功宴便到此结束了。
端王与赵闯道了别，便由下人领着去了今晚休息的地方。端王休息的院子设在闯王的院子的隔壁，金碧辉煌程度也不亚于隔壁。
端王进了房间，关上门，脸色顿时变了。
整整三大桶的水送进了端王的房间，端王洗了一个时辰，全身上下都洗了几个遍，似乎要将那些肮脏恶心的东西洗去，尤其是那土匪头子碰过的地方。一个时辰后，端王方才从浴桶里出来，穿上熏香熏过的干净衣物，端王才觉舒服许多。
端王脱去了金色蟒袍，换上的是白色的长袍，月光从窗户透了进来，照得公子黑发如墨，白衣翩然。端王走到床边，清凉的风从外面吹了进来，然后，他看到了一个淡色的身影。
端王将窗户打地更加开了一些。
“诸葛先生，不如进来一叙？”端王温声道。
男人转身，果然是一副文弱书生的长相。诸葛泷没有戴冠帽，黑色的头发披散开来。诸葛泷微微屈下身，算是行了礼，下一刻，便出现在了屋子里。
两人在红木椅上坐下，茶壶中依旧冒着热气，端王亲自替诸葛泷斟了茶，递给了诸葛泷。诸葛泷接过，道了一声谢。
“端王殿下，您觉得闯王这人如何？”诸葛泷突然问道。
端王笑了，笑得有些发寒，却没有说话。
诸葛泷将手中的杯子放下：“闯王草莽出生，并未识字，礼仪方面也不甚懂。”
“能够将秦王乱党挡在城外两个月，并且能让诸葛先生甘心称下，这赵闯，并不简单。”端王道。
“闯王重情重义，但是性子跳脱，其实并不适合这些权力的争夺，反而适合安安静静地生活。”诸葛泷笑着道，一边朝着香炉里添了一些香。
香的味道是端王喜好的那一类，端王闻着心情好了一些。
端王直直地看着诸葛泷：“所以，诸葛先生的意思，便是让本王退出谭云三州，让赵闯占着这三州，安安静静地做个土皇帝？”
“端王觉得在下提议的如何？”
端王脸上依旧带着笑，语气却十分坚定：“不可能！谭云三州乃是重地！”
“王爷，若是赵公子，想要这谭云三州，您愿意给他吗？”
提到赵清离，端王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手中的杯子扔到了地上，发出剧烈地响声，声音森寒道：“不要跟我提清离！”
此时的端王，与之前的端王其实是有些不同的，虽然都是气势迫人，但是此时却如同被踩着尾巴的老虎。端王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苦，冷声道：“清离已经死了。”
诸葛泷看着勃然大怒的端王，继续道：“王爷可知，这谭云三州与闯王的命相关，若是谭云三州没了，闯王便也无路可走。王爷何必如此咄咄逼人？王爷可曾想过，以后会不会因此而悔恨？”
“诸葛泷，本王知道你现在的主子是赵闯，但是便一点也不年纪你我旧日情谊吗？”
诸葛泷站起身来，目光直视端王那冷厉的眼睛：“我只知王爷若是仍然如此咄咄逼人，他日定会为今日所为而后悔。”
诸葛泷说完便转身往外走去。
诸葛泷离去后，房间里连续传来了几声巨响，站在门外的赤青和赤玉对视了一眼，赤青悄悄地走到窗边，一件硬物突然从窗子里扔了出来，划过赤青的脸颊，带起一阵风。
“滚！”里面传来端王的声音。
赤青连忙后退了几步。端王鲜少发怒，尤其是今日这般大的怒气。大约一刻钟后，端王的怒气方才平息，房间里已经是凌乱一片。赤玉进去收拾东西，便见端王盘腿坐在床上，双目微微闭着，薄唇紧抿，黑色的长发散落在身，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冷厉的气息。
“王爷。”一个高壮的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对着床上的人道。
端王缓缓睁开了眼睛，黑眸扫过男人：“明日本王会与闯王好好商谈一番，若是他仍然不愿意归顺……卫镇行，本王想，你知道怎么做。”
壮汉领命而去。
经过一番收拾，房间里干净了许多。淡淡的香味充满了整个房间，或许是因为刚刚诸葛泷提及，端王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的便是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他看到少年穿着宽大的衣袍，缓缓地朝他走来，少年的眼中带着顽皮，眼眸如水，那般清澈。这是一场端王永远不愿醒来的梦……
少年走得近了，那张脸突然变成了赵闯的脸，面容丑陋可怖，眼睛正如毒蛇般盯着他……
☆、第十七章 囚笼之龙（修）
夜色是浓稠的黑，没有一丝光。仿佛多年以前，无数个夜里。房间里似乎多了一个气息，那个气息那般脆弱，好像随时都可能熄灭。那种感觉让他觉得恐惧，端王的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他坐了起来，在夜色中摸索。
端王闭着眼睛，神思越来越恍惚。黑暗而宁静，他突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在那一刻，仿佛跨越了六年的时光，也跨越了生死。清离并没有死去，这个房间还是昔日里，清离的那个房间。
“王爷，赵公子这般不吃不喝，挨不了多久了。”
少年太过于瘦弱，仿佛一层皮披在那骨头上，那般瘦骨嶙峋。端王听着那气息，颤抖着伸出手，闻着气息，轻轻地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