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晚上这场践行的盛宴,与前几日更加不同,佳肴罗列,珍馐满盘,成群的美貌侍女来回穿梭伺候,红飞翠动,软语娇声。丝竹之声绕梁而上,天音袅袅。
天水教四大使者单独一席,韩云汐将那阿芙蓉已经断了两天,他自认为有过人的毅力和自制力,
虽觉得难受,却不动声色地撑着,但脸色已经开始渐渐发白。钱塘看出不对,想问他怎么了,碍于人多不好问得。但凡有来敬酒的,便替他挡着。
但韩云汐还是轻估了此事,撑到宴席中途,忽然眼前一暗,一头从椅子上栽了下来,带翻了眼前的杯盘碗盏,哗啦啦摔落一地。
长殿中顿时寂静一片,众人看着脸色青白,抽搐不止的韩云汐,钱塘最先反应过来,冲过来把他扶起,拿衣袖挡住他的脸,低声道:“怎么了?”
韩云汐只是喘息,片刻方挣扎着道:“快送我回去。”
钱塘转头看看长殿尽头高坐的司晨凰,等着他发话。司晨凰岿然不动,却也正看过来,尔后挥挥手,让他们自去,转头向着赵伽道:“殿下你看,他真的有病,这是开始犯病了。早知道就不让他来,败兴。”
赵伽笑道:“无妨无妨。”
待得曲终人散宴罢归来,已是夜半时分。司晨凰行到王府别院韩云汐居处,扫了一眼脸色青白昏睡不醒的韩云汐一眼,问守护在他身边的钱塘:“他怎么了?”
钱塘道:“他断了阿芙蓉。他自己私下里偷偷断的,我刚才也是问了北斗半天,才知道此事。”
司晨凰沉吟片刻,走近榻边,伸手一把掐住了韩云汐的人中,把他生生掐醒,问道:“真断了吗?”
韩云汐呜呜两声,说不出来话,他一清醒,就钻心蚀骨般难受,不由得又蜷缩在一起,摇着头想摆脱司晨凰的手。司晨凰的手下滑,顺势托住了他的脸:“好好儿地怎么就断了?你这心里天天想的什么?上一次我想替你扔了,你还要捡回来。”
韩云汐闭眼不答,眼泪流了下来,喘息着上不来气,并非伤心,是毒瘾发作控制不住自己。司晨凰扯了枕边的帕子替他拭去泪水,眼泪却越擦越多,呜呜咽咽简直流成了河。
司晨凰道:“这东西我也听别人提起过,吸食不好,要断掉倒是能断,却不是这种断法,须得慢慢断。北斗,余下的阿芙蓉和烟斗呢?”
北斗道:“韩尊使让属下扔掉了。烟斗……不知道,不见了。”
司晨凰道:“去捡回来。钱塘,你再去找一根烟斗来。”
两人分别自去,钱塘烟斗找得倒是快,北斗的阿芙蓉却没有捡回来,两天过去,不知道流落何方。
司晨凰沉吟,片刻后道:“钱塘,你拿我的拜帖,去找澹台钨,王府必定有此物。”他看看外面天色:“可惜这半夜三更的,但愿他没睡下。”钱塘得令,忙拿了拜帖离开。
司晨凰挥手让余人出去,在榻沿坐下,将韩云汐抱了起来,揽在怀中:“看起来也不笨,尽干些蠢事儿。你以为你是神仙,什么都能做得到?”
韩云汐道:“我能忍住!”一边跟自己较劲儿,一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司晨凰的后背。他脸色憋得发青,头也剧痛起来,想找个地方撞,找不到,就在司晨凰的手臂上蹭了几下。
他痛苦不堪面容扭曲,挣扎着动个不停,司晨凰低头看着,用手指轻轻给他按压太阳穴,一边劝道:“别闹,靠着我好好睡一会儿。”韩云汐拼命摇头,想从他身上滚下来,想就地打滚,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捱过这生不如此倍觉难堪的时刻。
司晨凰看着他,片刻后道:“若是睡不着,你就安静一下,我给你讲故事听。本来是想离开闽中后再讲给你的,你若是乖一点,我这会儿就讲。十五年前,我在杭州,见过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你知道他是谁吗?”
韩云汐接着摇头,司晨凰将他脑袋按紧,靠在自己胸口的位置:“那一家子世代居于杭州,家主姓卓,做得都是海上的大生意,家里可有钱了。多少人眼红的不得了,想把他的钱抢走,可惜卓家也算是江湖人,还是江湖十大武林世家之人,别人也就只能干看着。
“结果这一年,从京城来了一个有权有势的恶人,名字叫赵伽。恶人想迅速在本地扎根,可是缺钱。他就看中了这卓家,他去借了几次钱,初始家主倒是给他,但他太过贪得无厌,对这一代的百姓又不好,卓家家主瞧不起他,后来就不肯给了。
“这赵伽他就动了坏念头,可惜他初来此地,手下没有什么得力的人手,他只好去找了当地的另一群恶人。好吧,那一群也是恶人,顶着一个什么天水教的名头打家劫舍无所不为。那一群恶人的头子,他叫司无影。赵伽就去司无影那里勾搭,勾搭得你来我往水深火热后,就提出要借些人手,说是要干一件大事儿去。
“司无影当时不知就里,看着这恶人面子大,就借给他了流火宫二十四影卫。结果赵伽就带着这二十四影卫去把卓家给洗劫了,所有人都杀得干干净净。所有的财宝都装了箱子,打算运到他自己的府邸去。
“但赵伽他不知道,司无影虽然跟那个卓家的家主未曾深交过,心里却是佩服他为人的。听说出了这样的事儿,慌忙带着人紧赶慢赶赶过来,半路上恰恰截住运送财宝的队伍。他就把队伍先拦下来,然后接着往卓家赶,赶到那里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原来赵伽凶残无比,杀人抢劫后,他还要毁尸灭迹。
“司无影没办法了,这恶人牵涉到京城的天家,他轻易动他不得。他看着那大火熊熊,心里很生气,决定将卓家的财宝截留下来。但这时,他听到了火海中传来孩子的哭声。他身边当时恰恰跟了三个人,两个是他的徒弟,一个叫檀乔,一个叫梁霜白,还有一个是故人之子,才来他天水宫,被他认了螟蛉义子。
“梁霜白那时还小,站在那里看傻了。檀乔长得漂亮,怕火烧坏了自己的脸,只想往后躲。司无影的干儿子却是初来天水教,当时也就十二三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只想在义父面前显摆显摆,不等别人动手,他就冲进了火海中,把一个孩子给扛了出来。那个勇猛啊,把他的义父都吓了一大跳。
“那孩子一身的水,一直在哇哇大哭,怎么都哄不住。原来他是卓家家主的独子。卓家的花园里,有一个很大的湖泊,里面莲花盛开,在杭州都是很有名的。卓家家主在家生巨变前,见形势不对,把这个孩子丢在一个澡盆里,推到荷花深处去了。
“这孩子本来估计是熟睡着的,睡到后来醒了,自己从水里爬出来,但是走不出大火,只好趴在水边一直哭,你说这种只会哭的货色,他可有多窝囊。”
韩云汐头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均匀有力的心跳声,已经慢慢安静下来,却是不住地流眼泪,泪水将他胸前衣服浸得濡湿一片,此时忍不住微声辩驳:“一个小孩子,你指望着他怎么样?”
司晨凰轻笑:“是啊,谁敢指望他怎么样呢?可这个干儿子因为救了这孩子,却也占了大便宜,他干爹当场就宣布,他就是下一任的天水教教主。啧啧啧,这便宜可真占的大了。”
第 40 章
韩云汐明知故问:“司无影的干儿子叫什么名字?”
司晨凰道:“这孩子随了他干爹的姓,姓司,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你别打岔,咱接着说卓家那个傻孩子,他哭了大半夜,终于睡着了。第二天醒了就接着哭,闹着要找他爹娘,谁都哄不住。这一群人手边没什么给小孩子玩儿的东西,司教主的干儿子就打算用柳枝做一只柳笛。但那时候是夏天,柳条长得有些老,柳笛不太好做,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给做成。他拿着吹啊吹的,那个小傻子听得有趣,就不哭了。他还是不哭好看一点,白白嫩嫩的看起来很乖。
“当时司无影还得接着去处理卓家的事情。他让他教中九大长老将这一批财富装箱,直接要运到一个地方给藏起来。赵伽不愿意,拦着不让走。司无影也无法跟他彻底翻脸,却不甘心这财宝落到他手里, 便说如今忽然杀了这么一大家子人,那卓家家主也有很多江湖好友,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总得先避避风头。赵伽拗不过他,只好跟他定下君子之约,将来等风平浪静,将这一批东西五五分成。如今且先避一避吧。
“天水教的上上任教主,曾经偶尔在东海深处,发现过一个奇怪的岛屿,四周有天然的险恶阻碍,一般船只靠近不得。而通往那岛屿的水路,他却给探寻出来了。他就用天水教独特的天水圣文绘制出来,镇压在总坛里。司无影将这份图纸拿出来,接着请出天水圣文,照原样临摹一份,一份交付天水教九大长老,让他们带着图纸及财宝远赴东海。另一份交给了赵伽保管,同时又从卓家的东西中,抽出一样信物,由天水教教主保管。交代九大长老,若非这信物出现,这财宝就谁都动不得。
“期间天水宫和赵伽接着交好,赵伽防人之心甚巨,他怕司无影记着那张图纸,给默写出来,自己岂不是失去了所有筹码。实则天水圣文复杂之极,谁能记得那么清楚?但他还是不放心,就大力发展水军,遍布海上,防着天水教偷偷跑到东海去。这样两家一家拿路线图,一家拿着信物,互相死盯着,谁也拿不住钱,一扛就是十五年。就苦了这天水教的九大长老,守着海外的一座孤岛,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韩云汐想起来手上的九龙紫玉镯,看来这就是那件信物。怪不得那时候谢家二少将手镯套在他腕上之时,说这本就是他自己的东西。而赵伽见了这东西,就死死盯着不转眼珠,还开口要人。看来若不是忌着司晨凰,就直接下手来抢了。
一时间他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如何是好,却又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那天水圣文吗?什么样子的?”
司晨凰道:“见过,鬼画符一样。得对照一本特殊的书册,我才能勉强认下来。不要总是打岔,听我接着给你说说卓家那个小傻子。司无影把这边的事情好容易处理完,生怕赵伽的眼线发现这小傻子在自己这里,那可就麻烦的紧,恰好他要带着干儿子去西北的郁孤城会一位故人,就把小傻子也给带上了。到了城中,三位城主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眼光,竟然说这小傻子是学武的好材料,想让留下来交给他们。
“这却恰恰合了司无影的心意,事情处理完后,就把小傻子留下来。那小傻子果然傻,他一路追着那司家的干儿子不放,从城里追到城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简直恶心死了。把那个孩子也吓得不轻,想着这娃真缠上来可怎么办?他慌忙跟着司无影落荒而逃,总算把这傻子给甩脱。”
韩云汐忍不住反驳:“哪里有你说得那么恶心?夸大其词。”
司晨凰道:“当时你没见,真的恶心。现在想起来还心有戚戚焉。”
韩云汐道:“没有那么恶心!”
司晨凰道:“有,有那么恶心。”
韩云汐气得又犯了病,脸一扭,一口咬在他手臂上,下嘴有些狠。
十四年前,西北的郁孤城外,两人分道扬镳,韩云汐一路撵,一路哭,不肯回去。
司晨凰不理他,司晨凰走了。江湖恰恰在他面前展开,浩瀚巨大,多姿多彩,他才学会杀人放火快意恩仇,正得趣的时候,怎么能被一个六岁的孩子绊住一往无前的脚步?
目送他们渐行渐远,从此韩云汐再也找不到那个给他吹柳笛的少年。小孩子记性不好,不久,他就把司晨凰给忘了。而司晨凰也同样将他忘于九霄云外。
再见他是在十年后,司晨凰路过郁孤城,趁机去拜会郁孤城主。饭后无事,三城主就带他去看郁孤城如何训练城中的杀手。
他第二次见到了韩云汐,不过只是远远地看着。十年过去,当初那个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少年,他混在人群里,别人都一脸木然,唯有他带着些羞涩的笑容。他天生就是学武的料子,跟人过招身姿飘逸举重若轻,一个人打三个游刃有余。
但是三城主脾气乖戾,却总嫌他出手杀人不够绝狠,经常训斥他。韩云汐见到师父,总有些战战兢兢,乖巧柔顺得很。学得一手好厨艺,就是为了巴结师父,却还是讨不来一点好脸色。
司晨凰此时已经不认得他,见他身手很好,长得也乖巧,就看着他出神。没想到三城主却指着这个少年道:“等我再教会这孩子一套剑法,就让他上天水宫找你去。他脾性温柔,武功也不错,你用来必定顺手。”
司晨凰道:“不用不用,我那里人多。”推辞了几句,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三年后,韩云汐上了天水宫,手指上戴着那枚玄玉指环。可这少年一脸懵懂之色,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这少年告诉他,自己只在天水宫待三年,就可以自由。
司晨凰看着他的蠢样子,原来傻子果然是傻子,过了十三年,还是没有精明到哪里去。他一怒之下,把韩云汐按住,当场操办,然后气愤愤扬长而去。
时光流转,转瞬就是一年多。他推开韩云汐的头,不许他乱咬自己,心里有些感慨万千,听得外面轻叩门之声,便道:“进来。”
钱塘果然从吴王府那边讨来了阿芙蓉,已经验过真假。只是量极少,让北斗给送了进来。
司晨凰捏着那个纸包,道:“你看,就这么多,回去的路上还得省着些用。”抽取一块儿在火上烤软,点燃了烟斗,就要送到他唇边去。
韩云汐扭脸不肯吸:“我不吸,我能忍住。”
司晨凰劝道:“你听话,每天少吸食一点,一天一天减下去用量,慢慢断掉。这般忽然停住,会要命的。”韩云汐道:“不!”
司晨凰凝神看着他,看他呼吸越来越困难,停了片刻,伸手要去摘除自己的面具。韩云汐模模糊糊看到他的举动,扯住了他的手臂:“你不是不让我看你的脸吗?”
司晨凰道:“我今天里面加了一张人皮面具。”
韩云汐闻言,忽然想骂人,想狠狠地掐他,可惜无能为力作恶不得。看着他把白银面具去掉,里面果然是一张人皮面具。
司晨凰却把烟斗就着手轻吸一口,貌似很老练。韩云汐再一次惊呆:“你干什么?你别最后落得跟我一样才好!”
司晨凰并不理他,手托住韩云汐的后脑,禁锢得他不能乱动,接着低头吻上他的唇。韩云汐一呆,司晨凰趁着他这失神的空隙,舌尖灵活地撬开了他的唇,将含在口里的阿芙蓉渡了过去。
这一口烟雾如迷迷蒙蒙的江南烟雨,瞬间将五脏六腑侵袭润泽,那酥麻从心腹处漾开,往四肢百骸一点点扩散过去。他只能长长地舒了口气,既然抵挡不了,那就暂且沉沦吧。
司晨凰把阿芙蓉一口口含在嘴里,又一口口渡给他,看着他眉眼在白色的烟雾中模模糊糊,不再抽搐扭曲,一点点舒展,脸色也渐渐恢复过来,问道:“好些没有?你放心,我不吞咽下去,就不会上瘾,我只是渡给你。”
韩云汐眼睛张得很大,眼神清澈却茫然,末了终于明白过来,道:“我不想再吸阿芙蓉。我想戒掉。我能做得到,把我绑起来几天即可。”
司晨凰道:“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韩云汐道:“总之我不吸。”
他一脸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