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鸾沉叹了一口气,轻声自言自语道:“那宋昱自入朝以来欺君妄为,恃宠而骄。朕早算计着这次回来,还是要随便找个理由削了兵权,菜市口凌迟示众。老天倒有眼,替寡人做了这缺德事,免得朕眼见他死,又要被那呆子骂个狗血临头……”
话没说完,伴随一声凄厉的咳嗽,猛地吐出一口血。
说话的人声音虽轻,听不清说的什么,字里行间透着逼人的气势,不严自威,心里不禁猜测其这人的身份。
鸾沉吐完胸腔里的淤血,大脑却清醒许多,喘了一会气,服下岂之随身带的药,居然镇定的嘱咐他拉开帘子说话。
“人死透了吗?”鸾沉扶着朱岂之仰起身子,面无表情的从帘间露出半边脸。
“回大人!”小卒挠挠头,显然,连战连捷的战事和荣归故里的喜悦,将主帅的死亡冲刷的微不足道,即使说着这样的话,他也是毫不搭调的轻松:“小的哪里看的到尸身啊?只听营帐里方才鬼哭狼嚎的……对了!副帅殷大人命人宰掉自己的战马,要给将军裹了尸身。”
“嗯。”鸾沉淡淡道,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这兵荒马乱的连户人家都没有,死的人又多,即使是将军,也连口薄皮棺材都找不着,诶……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就地下葬。”
鸾沉这才如梦初醒,忽然开了口道:“速回去传朕的口谕,将宋昱的尸身小心保存,尽快送回奉天。”
小卒听他自称朕,又对宋昱直呼其名,顿时醒悟过来车中何人。
岂之见他还愣着,急的抽出佩剑低着小卒喉咙:“还不快去,耽误了你担待的起么?”
小卒走后,鸾沉望着岂之那窝囊样,实在气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别吓到人家了。”
岂之回过头,堂堂七尺的汉子,此时竟红了眼眶:“陛下,您和宋大人,怎么就如此不顺呢?”
“坏事做多了,遭报应了,”鸾沉笑笑:“岂之,你带锦帛了吗?”
岂之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木木答道:“有的,陛下。”
“给我磨好墨。”
岂之在轿外看鸾沉挽着袖子提笔,从听见噩耗之后,他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至称得上平静释然,写其字来,虽说偶尔嘶哑的咳嗽几声,唇边却隐隐带笑,似乎在写的是给远方家人的书信。
可是鸾沉早就没有家人了,创造了中兴之治的九五之尊其实是个无父无母,无兄弟无子嗣,而且刚刚失去爱人的可怜虫。
岂之知道陛下在写什么,按时一封遗诏,立明阳公主长子周邺为王储。
真是讽刺,为了锦绣山河放弃一切的男人,最后竟然如此草率的将天下交付在一个异姓幼童手上。
岂之忍不住轻叹,人道江山秀丽,河川壮美。被动拥有这一切的人,即使万般怨言,走错了半步,也还是一样遗臭万年,毕竟这江山之下的,代表的绵延数千里的冰冷山河而已,而是千万人口的民众,是炎黄流传下千秋万代的王族的尊严。
归来的四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踏上归程,最前面一队人马披麻戴孝,远远看去十分刺眼。
二十万敌军魂归幽谷,真正天下已定,而那口棺木承载了时间和历史的荣誉,跨越生命与尘世的界限,缓缓归向奉天城。
千重宫门之内,一个身着繁复锦衣的女人斜倚在宫门口,眉目间有种掩抑不住的欢喜,几道门外忽然蹦出个漂亮的男孩,约只三岁,步履蹒跚的跨过台阶,伸开手臂撒娇道:“娘!抱抱……”
身后跟着一大串惊慌失措的宫娥女御,最前面一个紫衣的胖女人拍着大腿叫道:“太子殿下,您等等奴婢!”
女人笑着跨过栏杆,弯腰接住快要摔倒的男孩:“你舅舅和,呃……舅父?就要回来了,来,陪娘一块儿等罢。”
男孩扯着娘亲的头发,喜滋滋道:“嘻嘻,舅舅什么时候回来呢?上次给邺儿画才画到一半呢……坏人!”
“就快了,”她温柔的摸摸孩子的脑袋,禁不住又往宫门外走了几步,似乎看见“周”字旌旗在寒风里飘扬,心里乐开了花,腾出一只手指道:“看见东北方向的军队了么?你舅舅和舅父一起回来了……”
依稀可见阳春二月奉天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陈年小酒馆内,少年惊艳千年,灿若春花,勾起面前那人的下巴轻佻一笑:“……美人,你是谁家的姑娘?”
惑溺
奉天城外的小屋,周军暂住,为的是停放一个人的尸身。众将见鸾沉叫人给扶着,形容枯槁,一时之间,竟也不得言语,只能眼睁睁看着。
“将军被匈奴的死士刺中后背,伤的不重,只是那箭上抹了毒,解药剂量不够,又来的太迟……”
“出去。”鸾沉头也不回,他根本没兴趣听什么因公殉职的丰功伟绩。这个人死了,或者活着,现在只有这两件事。
人躺在块木板上,一块白布覆盖在上面,布角沾了些许凝固的血迹。
鸾沉颤巍巍的走过去,死死盯着那块白布看,眼神迷离。
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掀开白布。人是熟悉的样子,前所未有的安静,只是脸色发青,睫毛在眼窝投下灰暗的阴影,嘴巴也闭合不紧,看上去很呆。
鸾沉脑子空空的,下意识低头去碰他的嘴唇。
凉的。
味道苦。
手指在脏兮兮的白布下面摸索,终于找到他的胳膊,刚刚死去的人,身体异常柔软,甚至还带了若有似无的温度。
“子期?”鸾沉趴在那块木板上,握着宋昱的手,贴着他耳朵轻唤,昨天他也是这样叫他的。
轻悄悄的,没有回答。
鸾沉猛然醒悟过来什么。
他是故意的,即使俩人昨夜还耳鬓厮磨,呆子果然还是记恨他。他要履行自己四年前说过的话:要用一条命换你记我一辈子。
怒火中烧原本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世上从来没有谁胆敢忤逆自己的意思,除了他。
鸾沉甩开他的手。
这个人不仅不呆,还卑鄙狡猾。他既然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为什么不找个拐角自己去死,偏偏在死之前跑去招惹人,还把死掉的罪过全推给自己的君主,好像被全天下负了一般!此等悭吝小人,根本……根本死有余辜!
他故意伪装的文武双全,刻意假作青涩深情,假惺惺为自己打下万里河山,其实等的就是这一天,满脑子都想的是害人!
“你这个人!卑鄙,无耻,自私自利!”鸾沉断断续续的抽噎着骂道,一边用力晃动他的身子:“幸亏你死了,不然朕一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白布滑落在地上,劣质的木板哪里经得住这样折腾,几番晃动,吱吱呀呀的连声抵抗。
“还不迟……朕现在总算认清你是什么人了!你以为自己赢了?告诉你宋昱!你现在被利用完了!江山已定,朝中人才济济,不缺你一个!以后朕一定是流芳千古的明君……和你这些年,怎么也算不亏……”
话没说完,木板喀嚓一声断裂,失去支撑的罪臣面朝下没大没小的压住瘦弱的君王。
漂亮的脸贴的那么近,真是令人砰然心动的距离。
“还不迟……”鸾沉还在喃喃自语,却忍不住把舌头伸进死去的坏人干裂的唇间给予润泽。
冰冷的,依然柔嫩的口腔。血腥味,大概是死前吐了不少血。一只手碰到后背,撕裂的伤口似乎没有凝固,依然有黏腻的血涌出。
鸾沉被这熟悉的味道下了蛊,舌尖一点点向内延伸。他不怕尸体,可是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这样抱着一具尸体,怜惜的舔舐过每一颗牙齿,呆子如果泉下有知,一定要笑死自己了。可是他没有任何自制力能控制自己截断这样的行为,舌头还是食髓知味的寸寸进犯,脑子里是一些破碎的画面,鸾沉身子发软,被压的喘不过气,直到裹住那僵硬的舌根,贪婪的汲取最后一丝热气,鸾沉忽然整个人都绷住了!
屏住呼吸,合闭双眼,用尽心力去感受……
只这几秒,鸾沉出了一身汗。
外头把守的殷景仁和朱岂之早听见里面又哭又骂的动静了,只是两个人都知晓将军和皇帝的猫腻。实在不敢揣测自己喜怒无常的陛下会做出什么,全竖着耳朵,咬着牙,面面相觑。
这时却听见里面皇帝一声变了调的呼喊,溺水者垂死挣扎用尽全力一样。朱岂之一脚踢开从里面扣住的门板,倒地的一片灰尘中,被眼前的画面惊呆。
鸾沉仪态尽失地把宋昱抱在怀里,俩人扭曲的滚落在地,满身的尘土血污,裹尸布,断掉的床板散在一边。
见到朱岂之,救命稻草一样慌忙道:“他还有气……快……快叫人来!”
半句话伴着半声咳嗽,想生硬把咳压下去说句完整的话,脸被鳖的通红。
朱岂之愣了许久,连忙扑上去抱住鸾沉:“陛下您别急,为了给你看病奴才已经叫太医出宫往这儿赶了,您不要急坏了身子!一定一会儿就到!”
随后赶来的殷景仁到底是沙场上练出来的临危不惧,一听这么说,拔腿便往门外跑,出了大门便看见宫里金碧辉煌的的马车停在那儿,几个侍卫手里捧着东西,在外面候命。
太医进来把着宋昱的手腕,果然微息尚存,不甘不愿般悬于一线,他看向一旁的皇帝,为难道:“……陛下,您这样,臣如何给将军医治?”
鸾沉哦了一声,松开那只攥紧宋昱的手,俩双手都僵掉,十指绞缠,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分开。
朱岂之赶紧给他披了件褂子,扶到一旁,可是鸾沉眼睛压根没有离过那人。岂之忽然觉得,要是那人这回救不活,不要说开春了,恐怕等不到宋昱入土为安,陛下今日草拟的遗诏便要生了效。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宋昱回宫前前后后昏迷了十天,鸾沉便不眠不休的守在一边,他帮不上忙,身体也处在崩溃的边缘,就傻乎乎的盯着看,生怕少看一眼会吃大亏。
鸾沉看着看着便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觉得额头一阵瘙痒,半眯着眼,居然是谁在拨弄自己额头上的碎发。
一下子睁开双眼。
四目对视,寂静无声。
作乱的手还在一下一下异常轻柔的继续,鸾沉觉得自己动不了。
“早上好。”宋昱先开口,许久没有说话,听上去十分沙哑。
“嗯。”皇帝无视窗外乌啼满天,月黑风高,镇定自若的答道。
“有点痒,”宋昱扭动身体:“后背。”
鸾沉想了想:“大概是伤口在愈合,结疤了自然痒的。”
“我去叫太医……”
“别忙,我挺好,让我看看你。”
之前预想的,这个人醒来了,自己一定要拳打脚踢的把之前担惊受怕的帐悉数要回来,不济至少让他做牛做马哄上自己一阵子。可是真的面对这人漂亮的眼珠子,居然连个尖酸的词都想不出来,尊贵的陛下压抑着自己想要嘘寒问暖的欲望,脸色微红。
“陛下不舒服?”宋昱艰难的转过来,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摸摸鸾沉的额头:“似乎有些发热……”
“肺病总是这样,”鸾沉无奈道:“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就犯潮热,清晨时分还是会退下去的。”
宋昱静静的想了一会,撑住自己坐起来:“来,我给你看看。”
鸾沉本想耻笑他,见他一脸严肃,身体又虚弱的厉害,只好顺应他的动作,用尽全力回抱住这位宋太医。
“你……”宋昱冰凉的手在消瘦的脊背上滑过:“咯血么?”
鸾沉笑了笑:“你还真当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放着将军不做,和奴才抢差事?”
宋昱喘着气,正对着他:“陛下!”
鸾沉只好叹口气:“偶尔也会。”
“您那时候说,活不过开春……”
“那是气话,”鸾沉急促道:“别当真,我没事。”
宋昱不信“你骗谁呢,叫人来,我有事。”
换成从前,宋昱向来百依百顺,生怕自己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只恨风水轮流转,鸾沉磨着一口牙,准备等呆子养好了再算账。
不一会进来俩个太医和十几名宫娥,候在寝宫门外。宋昱让人研墨,口述了一张稀奇古怪的方子,有什么白芨生鳖黄泥麦麸,林林总总的。
鸾沉没想到他当真一言不发的专注起来。
宋昱醒来之后,似乎变了一个人。他还是温柔,还是会抱着自己爱惜的亲吻,给自己调理身子。不过似乎不再是少年痴缠的迷恋,鸾沉有点害怕,他只盼在仅剩的岁月里过一段自己希望的生活,然后留下的人个个都念着他的好。
没来得及研究清楚自己豢养的动物如何成功的牵着自己的鼻子走,他就发现身体的确在宠物的调理下有了好转的迹象。
药很怪,味道苦极了,碗儿在宫外,也不好总是叫人家回来做梅子茶。鸾沉每次喝完药总是抓住那人唇舌缠绵,直任性的把苦味全渡到罪魁祸首嘴里才算完事。
宋昱常常只是溺爱的笑笑。鸾沉其实不喜欢这样,宋昱长成大人了,开始可以自己思考事情,总有一天他不再迷恋一个男人。
俩人病友般一起养着身子,开春不久大白猫得了肥胖病不幸逝世,鸾沉提议再养一只,宋昱低着头说:“我们不比寻常人家,动荡的生活养不活好吃懒做的畜生。”
鸾沉假作没听见,反正养着这么大一只,别无所求了。以后却也不再提这事。
心情好了会出宫溜溜。顾忌着宋昱说的话,鸾沉把他死而复生的消息压下来,知道宋昱还活着的人并不多,所以自己的大宠物,即使出门也藏着掖着。
入夏皇帝已经能继续上朝了,宋昱身体也恢复到可以抱得动他,朝中事物都是千篇一律的旧事,鸾沉心不在焉的批折子,周邺隔上几日要送来,鸾沉就丢下政务,让宋昱教他写字。
宋昱穿着侍卫的藏青色长袍,眉清目秀,一种洗净铅华的气宇轩昂。
周邺问他和舅舅是什么关系,他笑眯眯的敷衍,他是我的陛下。
鸾沉心里一突。
有天鸾沉睡醒了,到处都找不到宋昱。问朱岂之,说是宋昱半夜里就去找了太医,临时写出份方子,嘱咐半月之后给鸾沉以一日三次的剂量服用。
鸾沉听得脸上有了笑,一个人站在
“陛下……”宋昱脸色一变。
“夜里外头寒气重,你伤还没好全,有什么事叫奴才去办就成。”
鸾沉低头拉住他的衣袖,衣服上沾了些寒露,潮湿的触感。
“陛下,”宋昱执意不肯动了:“我有话要说。”
“不用说了,不就是不想要我了,要走么?”
宋昱愣在那,嘴唇发着抖,手指上扬去碰鸾沉的眼睛,却被推开了。
“又要闹脾气?”鸾沉冷笑:“你又能走到哪里去,哪次出去不都还是回来了?何必再大费周章。”
话说的这样刻薄,听的人却答的缓慢认真,极尽温柔:“过去我不明白,那是仰慕是迷恋,不是想现在的爱。”
今非昔比,四年来他并非脑袋空空的打仗,他在思念中才慢慢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自己苟延残喘活下来,已经改变了大周的历史,执意留下,便是违背天理,只会给带来更多的灾祸。
爱到痴迷。未有不神智失常者,此谓惑溺。
即使鸾沉一时之间被自己迷惑,清醒之后,还是个为了江山不惜一切的君主。那时候再后悔,恐怕为时已晚。
况且鸾沉始终不懂。宋昱和他不一样,如果他不为鸾沉做那么多事,鸾沉不会喜欢他。可是对宋昱来说,爱是没有条件的。即使他什么都不做,再见一次,结果还是一样。
那么这些话,又怎么解释给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