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徵冷笑道:“小皇帝也是理亏,就是得了那妖人死尸,也只能怪自己方才居心叵测!等来了这里,扣下他下来应当不是难事……”
行刺之事刘赟遇到多次,只要心里有了堤防,他赢宋昱有至少七成把握。
宋昱一路走来,不过凭着年少的冲劲和天生的敏锐,真真拼起老谋深算,经验丰富来,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他回房换上件看门老儿的灰褂子,拖了扫帚假装清扫庭院,沿着厢兰苑青瓦墙边晃悠一圈,似乎没有一丝动静。可是只要屏息凝神,便能感觉得到人的气息,不禁出了一后背的汗——密密麻麻的几乎分布各处,人数约摸一百有余。
地扫的有些心不在焉。
呵,心下了然,之前那个漏了马脚的探子恐怕是来刺探消息的,看来是打算见缝插针的等到夜黑风高再行动。
到底只是个孩子,谋划一看就破。
刘赟越发的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继续穿着这一套褂子,回房里,托着下巴思忖片刻,一个家丁模样的男人进来,跪道:“将军,末将在!”
刘赟不慌不忙坐下,从怀里掏给他个绣帕包着的东西,那人手正欲接过来,刘赟却又收了回来:“这是虎符,你速速挑来善于肉搏的五百人铲除反贼,换上便服,小心候在厢兰苑外三百米的数个凉亭内。
另外,调出五千精兵随时待命!”
“是,将军!”
那人刚走不一刻,门就又开了,刘赟心里烦躁,朝着门外吼道:“磨蹭什么?天黑之前回不来就让你一家子……”
跪在门口的声音打断了继续的话:“将军,殷大人求见!”
……
刘赟几乎都不用猜,都知道殷景仁是来什么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做的事,瞒得了宋昱,瞒得了皇上,却怎么也瞒不住自己多年来的心腹副将。殷景仁人精一个,刘赟稍微蹙个眉头,他就能猜出将军这是颍上之役之后的伤腿受了寒气,还是府上的小妾又闹上脾气。
因此殷景仁倒也没拐弯抹角,跪在下面看着坐在梨花木椅里刘赟阴晴不定的脸,开门见山道:“将军可知景仁这回,是来通风报信的。”
刘赟听了一笑:“皇上给你加官进爵,你倒是会衔环结草,这和通敌叛国有何不同?”
“在下并非志在四方,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英雄豪杰,在下只是……只是对授恩之人以命相谢,睚眦必报、心胸狭隘的小人。
皇上赏我,那是因为景仁能为他一统天下出一份薄力,换成有个王景仁李景仁,皇上还是会这样做的。”
刘赟道:“你谢我当年救你回来?”
“是。”斩钉截铁。
刘赟身体前倾,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低着头的男人,看了许久,面色依然没有放松:“如果只是这样,景仁,你可以走了,这件事我已经猜到,皇上今日派了宋昱来,要除掉这些人。”
“将军错了,景仁要说的不只这些,”他抬头道:“将军恐怕早就猜到,在下还是来劝降的。”
“你之前说的都是什么屁话?”刘赟冷笑。
殷景仁没起来:“宋昱打算天黑之后下手,这里当下没有危险,将军不必担心。现在可否听景仁多言一句?”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刘赟根本不打算听他的话,这人恐怕早就被小皇帝收买,他说了晚上动手,自然信不得。为防其中有诈,现在一刻都不能耽搁,需谨慎行事。
刘赟脑中飞速的闪过一些画面,殷景仁当初可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大利当前还是各寻出路,最后居然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人还没走到门口,身后嗖一声窜出阵寒气,雪白的利刃就这么悬在刘赟的喉管上方,往前走的冲力导致刀刃不可避免的擦破了最外层的皮肤,一小股鲜红的血
然而疼痛远远比不上拔刀这人的话有冲击力:“凤渊是我杀的。”
刘赟不禁扭头看他,短短的匕首握的很稳,伤口又深了一寸。
“宋昱替我背了罪,他说如果是他自己,还能仗着军功和皇宠,至少保一条小命,换成是我,还不知是怎么个死法。
后来果然,他被皇上冷了整整三个月我欠他的,一定要还。将军,不能让宋昱死!”
刘赟叹气道:”所以你为了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殷景仁手里的力道软下来:“将军待我如父如兄,景仁宁可自己死,也定是舍不得您死的。只是如今可否听闻景仁最后说一句?”
“现在这样了,”刘赟瞟眼抵住咽喉的利刃:“我有说不的资格?”
“得罪了,将军!”
“也罢,你说罢。”
“将军背叛皇上,所为何事?”
刘赟有些气喘:“刘某只求苟延残喘,保我一家老小生家性命。”
“那将军想的太简单了,以为这回杀了宋昱,便能保住了吗?”
刘赟愣了愣,看着殷景仁。
“说句不好听的,陛下是什么人,刘将军是看着他长大的,会不清楚么?”
清楚,当然是清楚的。
此人多疑,阴狠。极懂人心。两位皇妃杀了其余的皇子,有其母必有其子,小皇子鸾沉也青出于蓝的年仅十几岁便杀了自己的亲姨母。
而后设计攻下北魏,其中用人做事,没有一件不是机关算尽。
“宋昱今天临行前恐怕已经交还了那六成兵权的兵符,宋昱死了算什么,多得是替代品。换句话说,即使今天他死了,敢问将军——您有把握对小皇帝以少胜多么?”
胜算?这是以卵击石。
刘赟没有说话,殷景仁看他脊背有些佝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一咬牙道:“陛下留给景仁口谕,只要将军按兵不动,保刘家上下性命无忧,过错一概不予追究,加官进爵,赐良田美玉……”
刘赟抬手拨开殷景仁握刀的手,刀刃最后在脖子的刀口上划过,他似乎被抽干了力气,看着外面道:“你告诉宋昱从……正门攻进来,我会让人在偏门佯装把守,以免那些人,那些老臣们……”
殷景仁看着自己的将军,似乎一瞬之间猛然衰老了。
剩下的半句话是从他牙缝里一个一个字挤出来的,好像用尽了全部的生命:“闻风而逃。”
……
假侍卫碗儿早就不顾君臣之礼,自己赐了自己个矮矮的圆凳坐在一侧,胳膊支着下巴,哈欠连连,泪水都淌了出来。
实在不是女御大人的错,就算纪荣宝长的再好看,也禁不起这么看上一天啊,况且他和皇帝探讨了一整天,还全部都是自己不感兴趣的话题。
“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不也照样称霸天下吗?”
“礼法是为了更好的爱护子民,制度则是为方便管理。只要能富国强兵,万般皆可,又何苦执着于沿用古法这种事?只要能利国利民,不必……”纪荣宝忽然停住,歪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皇帝,疑惑道:“陛下,外面有何物,这样有趣?”
鸾沉正望着窗外,听见叫自己了,遂歉意一笑:“朕方才走了神,爱卿说到哪儿了?”
纪荣宝道:“恕微臣直言,天色不早了,臣明天下了早朝便再来见陛下便是,这龙体才是万万应当珍重的!”
鸾沉心不在焉的点点头:“现在什么时辰?”
“回皇上,刚到亥时。”
“啊……”碗儿又是一个哈欠:“一天没逗呆子了,好生无趣……”
鸾沉手心一滑,杯子里的茶洒了些出来,荣宝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扶住他,指尖触到那双细白的手,才发现皇帝手心全是冷汗。
按理说万事俱备,可谁又敢说没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呢。
按理说这时候也该回来了,莫非当真是自己失算?万一殷景仁变了卦,万一刘赟铁了心,万一短兵相接之时,出了什么篓子,那个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鸾沉有些失态的踱到门边,奉天陷入一片黑暗,远处有三两宫人,提着橙红的宫灯缓缓移动,他道:“起驾。”
*注:亥时 二十一点到二十三点
一滩狗血
殷景仁一路快马加鞭往宫里赶,马蹄飞奔在皇城官道上,脑海里却不断回放出破碎的画面。
雪越下越大,蹄印过处,痕迹片刻便被湮没。
他视刘赟如父如兄,怎么也不会害他,之前那一番背叛的行为,也是深思熟虑之后咬牙做的决定。
当局者迷,刘赟看不清的是,世家公卿大势已去,目前天下大权正一步步集中到皇帝手中。
本来只要皇帝不昏庸,国家礼法照着旧制运行,只要不遇上天灾人祸,享尽天时人心,不是盛事也该管理的四平八稳。何况他有心治国,有心变革,有心收揽人心,而且有这个才华,有这个城府。
刘赟到底还是有些纨绔子弟的骄纵气,目中无人,自恃过高,很多时候都不能做出英明的决策。
殷景仁可是清楚着呢,刘赟现在行走在刀口浪尖上,一步走错,赔掉的是他将军府上下几百口子的命。
如今一切按照鸾沉的意思继续,刘赟一旦归顺,宋昱处理那些人只在须臾之间,应当不会出什么差池。
照说刘赟也已经逃出来了,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
殷景仁勒住缰绳,白鬃马一声嘶鸣,折返回那个地方。
景仁远远就闻得到空气里刺鼻的血腥。
华美雍容的厢兰苑,修建摆设都可谓极尽奢侈之能事,这会儿除了静的可怕,并无一点异常。
显然是手无寸铁之人惨遭埋伏暗杀的情况。
下马推门而入,雕花门边有人没死透,颤手勾住门闩,后背刀口横贯,伤深入骨,皮肉外翻。
里面猛的钻出一人,身着黑衣,之露出一对凌厉的眼睛,一看便是杀人杀的红了眼,也不看殷景仁,挥手上去便又补了一刀,这人瞬间被从中间截断,脑浆迸溅,殷红的血喷涌在素白的雪之上,肚子里的脏器肠子混着血水淌了一地。
后面又迅速跟上来几人,一样的打扮,手里拿着几米见宽的白布,娴熟的处理好尸体,才齐齐鞠躬道:“殷大人!”
殷景仁松了一口气,忙问:“处理完了?”
“回大人,是。”
“宋昱呢?”
那人脸色一变:“在里面的院子里,刘将军他出了事……宋大人还没缓过来……”
殷景仁仿佛挨了当头一棒,震的站不稳,用手指扳住门框,对上面沾了一手的血污不管不问。几个人察言观色的看着少将,抬了尸体退出去。
走到更里面,十来个人正清扫院落里散落在积雪里的死人断肢,他想象的出来,这里片刻之前是怎样是尸横遍野的情景,
他推开一扇又一扇门,最终在一间屋子里看见跪在地上的宋昱。
宋昱脸色煞白,看不出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其他什么,脚边躺着个人形状的东西,盖着之前看到的那种白布。
殷景仁跌跌撞撞走过去,掀开布一看,手就僵在那,半天才想起抬头看宋昱。
当胸一拳头上来的时候,宋昱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他本来就和殷景仁难分伯仲,这次又没有防御,等殷景仁手脚并用把他打成猪头,骑在身下的时候,才发现宋昱都哼哼了,脸色极度难看。
殷景仁从看见刘赟尸体的瞬间早就冲昏头,根本没注意这些,抓着宋昱质问:“为什么杀了刘将军?”
宋昱见他铁骨铮铮一个汉子,此时急的眼泪都往外流,要挣开他的手复又垂了下来,喘着气道:“是我的错。”
“究竟怎么回事?”
宋昱摇摇头,还是那句:“是我的错。”
殷景仁觉得自己要疯了,丢下佩剑到院子里抓人便问。
“宋大人杀进来一看,刘将军还在,就要人送他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是……可是两人不知为何又起了争执,推搡间刘将军忽然拔了刀要往自己身上砍,宋大人伸手去拦已经来不及了,还被将军一脚踢在胸口上……”
殷景仁听了,忽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担心的是什么了。皇帝这人,哪里会放心留下刘赟这个人呢,这一点刘赟其实比自己更清楚罢,之前还以为这样可以保全身家性命的自己,根本就是傻子。
鸾沉一夜难眠,那种煎熬,超过之前任何一次捱过那么多毫无胜算的槛的夜晚。
以往做事,自己最不缺的便是狠,杀了人,大不了一死;被兄长背叛,大不了杀了他;挑起攻魏之战,大不了做个亡国之君……
可是这段日子和宋昱一起,逍遥过了头,饱暖思淫|欲,心里埋了柔顺暖情的惰性,做事也开始畏首畏尾。
难以想象身边少了一些人,会变成什么样。心急火燎的时候,有个局外人在旁规劝,鸾沉很快就会认识到,事态没有那么严重。
偏生这事做的隐秘,只有几个心腹知道。而且按照原本计划,万一宋昱失手,自己只要撇清关系,再扶植纪荣宝或者殷景仁取而代之,便无大碍,该死的那些人早晚还是跑不掉。
几条人命的损失,不算什么。
但是鸾沉似乎明白事情不一样了,不,事情还是一样的,只是自己的心态有了些许变化,对事情的关心点也发生了倾移。
甚至有些犹豫,也许比起让他平定中原、消除异己,志在成就万古明君与一代良将,说不定单单把他留在身边,用影卫内侍随便什么借口搪塞过去,留在宫里朝夕相处,才是自己最需要的。
呆子根本不会在意世人会给他什么骂名,“给天下一个清白的臣子”不过是当初要利用他找的借口,呆子眼里只有他。杀那么多人,害了那么多条无辜的命,都是为了自己。这和男宠的罪状相比,孰轻孰重?
这样每日老老实实做个西周下过的皇帝,不用牺牲成千上万的将士,不用提心吊胆。
鸾沉一直是待人冷淡,甚至有些薄情寡意的皇帝。
即使是青梅竹马几近痴缠的凤渊,该断还是断的干净利落。这些年后宫都是碗儿掌管,挑的秀女皆是品性端实,贤淑美貌的女子。鸾沉向来不上心,留着美人当摆设,到了二十四岁居然连个子嗣都没有。
冲冠一怒为红颜,爱美人不爱江山。那时候这种事鸾沉都是嗤之以鼻。
没想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陛下,也有阴沟里翻船的一天。
鸾沉黑着眼圈听见更鼓敲了一轮又一轮,想起新科状元纪荣宝这几日也就赐宿在宫里,明日还等着正式宣诏,索性连夜找他来谈谈下一步的计策,劳累起来,就不容易胡思乱想。
宋昱想起刘赟死前对自己说的话:鸾沉是我看着长大的,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他说要杀公卿氏族,苻姓刘姓,嵇姓谢姓,这首当其冲的几大家族就不会留一个活口,刘某今日以死表忠诚,只希望宋昱你带去口信,让陛下饶我三个儿子一条生路……
他觉得刘赟丢了条命纯属多余,用死表忠心多傻啊,陛下说好不杀他的,陛下不会骗人。
可是当他一脚踏进寝宫,恨不得自己瞎了眼了——昏暗的宫灯下俩个人伏在几人宽的深色案几上,处理着几乎铺满整张桌字的凌乱纸卷、奏折,落满尘埃的竹简。
一个是自己魂牵梦萦的陛下,另一个是清秀漂亮的少年。
换做平时,换做他人,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画面,可是看在宋昱眼里,就揉了沙一样酸涩。
鸾沉惦着脚把脖子伸到少年那里,认真研究竹简上晦涩的文字,俩人几乎头靠头,颀长的影子交叠,衣料也若有似无的摩擦着,清丽的面容交相辉映,气氛和睦的让人不忍破坏。
他曾经觉着,这样的姿势,这一张木几,是自己独有的,而现在鸾沉正毫不在意的与他人分享,简直让人崩溃。他为鸾沉拼命,做伤天害理的坏事,杀了自己在这里屈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