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獐□鹿兔林间逐跑。雍正撩开车帘,对外指指点点,芙惆只强颜应付。
大帐下榻。
围场总管达尔罕率大小官员接驾,雍正出去了。
芙惆一个人在帐中。
围场的太监端进膳食,四品饽饽。
芙惆毫没心思,只放在一边。
那太监进言:“新炸的,贵人趁热尝一点。”
芙惆看他一眼。
“主子怕油了手,奴才伺候。”说着,掰开一个金糕。便退下了。
两半的饽饽,中间赫然夹着张纸。
芙惆犹豫一下,抽出来看,揉作一团,丢进碳盆里。
红松墨柏遮映下,勒时亨穿普通侍卫服,戴大遮帽。
芙惆小心四顾,缓缓走来。
勒时亨离开她一些距离,怕有耳目,不正眼看,唇微动:“明日,雍正便会围猎‘夫诸’,按祖制,不围到猎物,不能入住东庙宫,只在四围露营。”
芙惆也不看他,轻问:“你叫我来,是想说什么?”
“猎到之后,如果雍正命大,仍活着,你想个法子,游说他赶去东宫庙,围场都是八爷的人,早已安排好。”
“什么叫‘命大仍活着’?猎一头野兽,那么多侍卫随从,会有什么危险?”
“这你不要管,也不要问。”
“不知缘由,我不会参与。”
勒时亨犹豫一会儿。
“那‘夫诸’腹上缠了十斤炸药,药捻子在咽喉,外罩驼皮,离远了看不出。雍正臂力劲箭法准,无论是他,还是手下侍卫,任谁射中了,炸药马上引爆,可及两百丈,所有在场的人,必死无疑。”
芙惆心突突跳,压下了:“若是见不到那‘夫诸’……”
“你当真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夫诸?’,不过是大些的驼鹿,多装了两只角。不怕明白告诉你,这围场,不下百只‘夫诸’,全部装了炸药,别说特意寻,就是躲都躲不开!”
勒时亨转脸看芙惆,她只苍白着脸。他便道:
“然后,你劝说雍正带着猎物去东庙宫,只要一动身,内应便会燃放狼烟。东庙宫早已布好炸药,收到讯号,便即拉下机括。时间是算好的,炸药半个时辰便会引爆。从这里到行宫,不到百里,雍正及御前侍卫所骑,是最彪悍的蒙古儿子马,半个时辰一定可以赶到。
晚上,没设大宴,晚膳摆在帐子里。
雍正往芙惆碗里夹菜:“当地有句俗谚,‘棒打□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宫里头,精米细脍的,来了,尝尝这里的野味。”
芙惆应了一声,低头缓缓咀嚼。、
雍正看不到她的神色,有些扫兴,又夹菜——
芙惆抬起头,淡淡的忧郁:“‘夫诸’的传说,皇上当真信么?”
“这……”雍正放下筷子,淡淡一笑:“山海经里的鬼扯。”
“那皇上还……”
“自古以来,书上写的,人们传的,历代帝王,祥瑞也信,凶兆也信,一年到头,仿仙求道的,‘不问苍生问鬼神’。好像到似,比天底下的愚夫蠢妇,都要愚,都要蠢。”雍正苦笑摇了摇头,“皇上做什么,有时候,是做给世人看的。”
芙惆极轻极轻的叹气,手摸上筷子,却没一点胃口。
雍正忽又笑了:“不过,有一样,《山海经》中山卷里说,霍山有兽,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
“腓腓?”
“对,腓腓。听说,‘养之可以已忧’,朕想要。”
芙惆目光游移着,淡淡的:“皇上要来做什么?”
他向她挪近了,轻摸一摸她的鬓发:“朕身边有个人,总是心事忡忡的,朕只想让她忘忧。”
夜很深,雍正静静侧卧。芙惆辗转反侧,如何也睡不着。
雍正翻了一个身,揽了她,含含糊糊的:“是不是大帐露宿不习惯?”
“嗯……”
“明儿围猎一毕,就去行宫。”
行宫,芙惆心里一颤。
越发难眠。
夜过大半,方迷迷蒙蒙睡去。这一睡却沉。
张开眼,天已大亮。
帐内空无一人。芙惆一惊起身,撩开帐子,外面也无人,甚至连马也不剩几匹。
她唤过一个太监:“皇上呢?”
“一早狩猎去了。”
她大骇:“皇上围猎,锣鼓喧天的依仗,怎么没有听见一点声息?”
“皇上说了,往年,分七十二个围,层层圈近,合众人之力围捕,没意思,今年,他要亲手射猎。”
第二十八章
塞罕坝万亩草原一马平川,风兜着披风,猎猎而鼓。纵马疾驰,一种驭风而骋的畅快与豪情。
几匹马进了深林,便慢下来。非常寂静,清晨淡金的阳光透过参天的樟子松、落叶松、白桦与云杉。啾啾的鸟鸣,云雀、柳莺、画梅和百灵在枝桠茂叶间婉转。
偶尔蹿过一只獐子,或是飞过一头红隼,侍卫们指指点点。雍正并不停蹄,直奔‘夫诸’。
芙惆从没骑过这般的高头骏马。扬鬃跃蹄的乌珠穆沁马飞驰在起伏的草原上。她死死握了缰。人在颠簸,心惊悸难安。
风吹来,张不开眼,风把她贯穿。万里草原,心事杂杂蔓蔓。
整个一上午,獐子十几只,野兔野鸡不胜数,装满了竹篓,却没什么大猎物,更没见到‘夫诸’。侍卫们意兴阑珊,不敢多言。
向更深处走。
马尔塞提马赶上御驾:“皇上——”
“什么事?”
“再往里走,天就黑了。”
雍正觑眼看日头。
马尔塞顺着他性子,道:“春天天短,怕马看不清路,伤了蹄子。”
雍正想一下:“也罢,明日赶早。”言罢一拨马,调头。
马尔塞挥手,所有侍卫策马跟上。
赶了一阵,已是边缘。林木渐疏,日头也偏西了。
奇一阵沙沙响动,枝叶摇动。
书头马警觉,止蹄不动。训练有素的,并不鸣叫。
几个侍卫翻下马,悄悄的,不带一些声息。
那响动越发大。密叶间,‘哞哞——’闷声的叫。
渐渐显露头角,硕大的支叉。
大家齐齐看向雍正,以目视,不敢出声。
雍正目中灼灼闪着光。很镇定,缓缓的,弓袋抽弓,箭箙拔箭。
那巨兽走出丛灌,腰腹内捆炸药,异常庞大,颤巍巍。
果然是状入驼鹿,头生四角,正符传闻所说‘夫诸’。
雍正挽弓搭箭。一寸一寸,无声无息,拉个满圆,对准了‘夫诸’咽喉,犀角扳指扣紧弓臂——
一阵叶动蹄声。有马疾奔而来。雍正聚精会神,毫不分心。
芙惆大惊失色——快马加鞭赶来,心纷纷乱乱,理不清。只是急,只是赶。赶到了,寻到了,她看到他挽弓凝神,箭在弦上的一刻,只有惊。
身体最深处,那个血汩汩而流的地方搐动了。一霎时,她什么也想不起,亦或干脆不愿想,只仓促下马,踉跄奔过去:“皇上——”
雍正略分神,她已拦在他马前:“皇上!”几番挣扎,话还是咬出口:“不要射。”
‘夫诸’听到响动,略回头,目光呆滞。下腹太臃肿,行动迟缓。
雍正犹搭着箭,皱眉道:“快闪开,伤了你。”
身后几个侍卫亦抽弓拉满,蓄势待发。
芙惆扑通跪在马前:“皇上开恩……不要射。”
雍正一怔,没奈何。放下弓,欲下马,犹豫一下,俯身朝她伸出手,低声:“快起来,这是做什么。”
芙惆攥住他一只手,却不起身:“那鹿……”心神慌乱,随口应付,“那么粗的腰腹,肯定有了身孕……”
雍正哑然,手中使劲,拉她起来:“傻……头上那么大的过门叉,是头……”
芙惆扑在马侧,手扶马鞍。焦急、矛盾、懊愧……万般千种冲上眼眶,止不住的一颗一颗往下淌。她咬牙支撑:“稚雏无辜,母鹿可怜……皇上开恩……”
雍正心里一软,无奈长叹一口气。撤下箭,空弦一弹,‘铮——’传出很远。‘夫诸’受惊不小,摇头摆尾的,缓缓逃了。
众侍卫面面相觑,只得纷纷收了弓。
雍正淡淡道:“圣祖的训示,繁衍生息,严禁滥猎。凡母兽幼兽,一律不得射杀。
“皇上,那明明是头公……”
“‘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所谓‘夫诸’、怪力乱神之说,不可尽信。”雍正说着,一带马,对着芙惆,“上马吧,天不早了,一道回去。”
马尔塞禀道:“既遇‘夫诸’,皇上恩释,并非力所不及,今夜可入东庙宫。”
雍正点一点头:“放狼烟,通知东庙宫的守卫。”
第二十九章
狼烟滚滚,升起在苍茫草原。
雍正看着她,所有侍卫勒马而待。龙腾虎跃的乌珠穆沁御马。
半个时辰。
她朝着自己的马走过去,很慢,一步一步,仿佛踩在刀刃上。
杂草间是凸凹不平的碎石,她的足尖微微下陷——
她在足尖下陷的一瞬怔忡恍惚。恍惚着,任足踝陷进不知深浅的乱石缝隙。身子一歪,沉闷的碎裂声。她倒在地上,碎石割破她的衣袖,划伤了手臂。疼是一种惩罚,一种解脱。
雍正甩蹬下马,几步到她面前:“怎么这样不小心……”
他看她发白的脸色,便将责怪的话也咽进去。将她裤管挽起一些,袜袎略下褪,踝处早已高高淤肿。
他折了一根梢杆,掰做几段,固定在她脚腕上,粗麻绳紧紧捆了几道。芙惆眉一蹙,非常疼。
“忍一下,不要乱动。”他尽量轻的兜住她腿弯,横抱起来,走到自己马前。
马通人性,甩甩鬃,矮下身来。他将她侧放马鞍,自己跨坐在后,一带缰:“驾——”
马队前行。
二人一乘,速度迟下来。侍卫们不敢纵马,紧紧护在周围。
雍正在她身后低声道:“又不认路,林子里野兽出没,一个人多危险。”
他看不到她的脸,看不到她此时的缭乱与迷惘。她木然道:“臣妾放不下心。”
他没说什么,她感到他拦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紧了一些。此时此刻,与她,是一种煎熬。
太阳隐在山后,只剩余晖。
行得很慢,她不知道确切的时辰,只觉得仿佛过了几十几百天。
一个先行的侍卫策马而回:“启禀皇上,前面就是东庙宫。”
芙惆向他指的方向放开眼,夕阳下一片巍峨的建筑。
她的心揪起来,马每行一步,她的心便揪紧一分。
这样慢!
突然,有什么响声,最初是遥远的沉闷,继而剧烈而迫近,大地颤了三颤,湍急的气流席卷而来,石沙扑面。
马受了惊,灰儿灰儿打着响鼻,蹄踏交杂乱了阵势。
风散尽,复归平静,远处东庙宫一片火光。
马尔塞一声喝:“保护皇上。”
所有侍卫翻身下马,拔剑在手,鸟枪上膛,护住圣驾。
许久,并没有异动。
火渐渐止了,缕缕黑烟。
大批的官兵侍卫涌过来,纷纷跪倒:“皇上受惊。”
雍正惊怒交加,却什么也不说,沉脸下了马。
芙惆犹豫一下,把手搭在他伸出的手。
他托她下来,仍旧抱着。
当着众人,她脸如火烫,轻声道:“我……我自己可以的……”
他满腹心事,皱眉:“这时候乱动,以后落下残疾。”
“我……找个人扶一把就好……”
他贴近她耳朵:“胡说,朕怎么会让别的男人扶你。”
“唤一位公公……”
“太监也不行。”他把语气放缓些,“听话,不要闹别扭。”
她只有绕住他颈子,把发红的脸朝里藏。
护军营参领惶恐跪倒:“东庙宫爆炸,起因不明,尚在追查。臣等防护不利,罪该万死。”
雍正沉着脸:“传太医。”
几个随驾太医跪在地上。
雍正道:“拿跌打药酒,即刻替贵人诊治。”
“启禀皇上,各种药材都在东庙宫,行宫失火,这……”
雍正脸色十分难看:“哼。”
几人吓得倒头扣地。
雍正寻思一会儿:“马尔塞。”
“臣在。”
“备车,选最快的马,连夜回京。”
“这……”
雍正离他近一些,低声:“木兰大小官员,自围场总管而下,全部禁锢,务必彻查。你随朕回宫。”
“喳——”马尔塞想一想,“敌明我暗,臣请皇上微服上路,以策万全。”
风尘仆仆而至京城,天已微微发亮。
一行人至正阳门,城门紧闭。马尔塞向上看了看,朝旁一指,赶车的会意,便掉马。
赶到宣武门,门前冷清,仍是紧锁。马不停蹄,阜成门、西直门、德胜门……九门只开了东直门。
东直门外,雍正打开车帘:“什么时辰了?”
“寅时快牟了。”
“寅时,还不开城门……”雍正一直皱着眉,“今天什么日子?”
“三月十八。”
“三月十八……先皇诞辰。诞辰,又不是忌辰,为何紧闭八门……”雍正思之又思:“进城。”
“回宫?”
“先到怡亲王府。”
第三十章
怡亲王允祥登登登几步跑下台阶,一见雍正,惊喜交集,扑跪倒:“皇上——皇上总算回来了。”
雍正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先进去。”
“来不及了。”
“哦?”
“卯时开祭。”
“有什么不对?”
“祭祀的神幌。”
“神幌……造办处承办。”
“今年所制,每一挂,比往年重了五十钱。”
“五十钱……”雍正锁着的眉头渐渐舒开,“不遗巨细,朕没有托错认。”
“五十钱,重不过两。却足以偷天转日!”
“你是疑心……”
“神幌之中,暗藏玄机。”
雍正神色一凛:“朕命你主持祭祀,便可一言九鼎。”
“廉亲王咄咄相逼。神幌乃祭祀圣物,割裂验查,有事便罢,若无事生非……皇上不在,臣弟担待不起。”
雍正皱眉凝思。
允祥续奏道:“八位世袭王爵入宫参祭,廉亲王屡屡召集,私会密谈。更以首辅总理大臣之位,先帝诞辰之由,勒令前锋营统领封禁八门。wrshǚ。сōm虽然,尚无异动……臣弟以为,必有图谋。”
雍正负了手,缓缓踱步。
允祥道:“好在皇上及时赶回……”
“朕回来,不要宣之于外。”
“可是……”
雍正仍沉思,并不搭言。
允祥焦急,屋里的大钟打起点子。
“皇上——”允祥跟上他,“当务之急,是那神幌,卯时开祭……”
雍正止步:“神幌现在何处?”
“臣已压下。”
“做得对。”
“只是,压得了一时,压不了……”
“无论藏了什么玄机,总之,有害无利。”
允祥一时不解他意,只小心审度。
雍正却又陷入沉思。
“十三弟。你可记得,小时候,萨满做法,我们躲在帐后,看其中奥秘。”
“记——得。”
雍正淡淡一笑:“你还记得,磷火?”
“磷火……”心如硝石,一擦便亮,允祥喜道:“臣明白!臣即刻去办!”
允祥去了,马尔塞过来:
“臣请陛下速速回宫,主持大局。”
雍正一摆手,微微带笑:“露了头的狐狸,不要吓得缩回去。”
“前锋营已在八爷控下,为防万一……”
雍正撩起前襟,腰间御带长悬玉佩,扯下,对着众人一晃。錾金的镂刻——‘雍熙于变’。
他脸陡一冷,摔于地上。佩玉顿碎成几块。
“御前侍卫博西勒,谕旨神机营统领,所辖禁军,伏于乾清门外,待旨。”
博西勒俯身拾起一块玉:“喳!”
“御前侍卫达哈苏,谕旨火器营统领,所辖禁军,伏于太和门外,待旨。”
“喳!”
“御前侍卫多隆敖,谕旨善扑营统领,所辖禁军,伏于神武门外,待旨。”
“喳!”
“护军营统领额尔登布,率所辖下,伏于午门外,待旨。”
“喳!”
“持令者,不受御诏,不缚上辖,直接听命于朕!”
众人齐声道:“喳!”
雍正扫视一周,转身走出门外。
马车静静停着。
他掀起帘,芙惆探出身:“皇上——”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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