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其子勒时亨本在西宁,派人去寻……边塞混乱,走脱了。”
雍正脸色不悦。
马尔塞急忙补救:“其余九族三代,姻亲密友,全部问刑,无一露网。”
“这‘严猛’的罪名,又要朕来担了。”
马尔塞心里七上八下,摸不透。
雍正脸一沉:“筹国是,是务实事,不是尚虚誉。朕不怕恶名,千秋万代,后人会知道。”
马尔塞正色:“奴才全力追捕勒时亨。”
雍正便不语,过了一阵,又问:“年羹尧呢?”
“十三衙门,严密监视。”
“怎么样?”
“自恃功高,擅作威福,凡辞下属物件,令‘北向叩头谢恩’;排除异己,残暴不忍,西北行军时,动辄罚戮,杀人如麻。”
雍正脸色越来越沉。
马尔塞近身,小声道:“四面树敌,嫉恨年帅的,大有人在。”
雍正的神情却变了变。
马尔塞不解。
雍正顺手摸到腰间,一把小小的匕首,前日翊坤宫收缴的匕首。他把玩着,渐渐露出一点笑:“是大有人在。前日,在宫里,当着朕的面,就有人想刺杀他。”
“是谁?”
雍正微笑不语。
门口有小太监探头探脑的,马尔塞喝道:“进来。”
是敬事房的太监陈福禄,手里端着膳牌托盘。
雍正看着面前的折子,一皱眉:“不是说过,免了么。”
大太监苏培盛轻轻进来:“奴才斗胆,国事要紧,万岁爷的千秋后世,更要紧。”
类似的话听得太多,我行我素,他向不将旁人的话放心里。不知为何,今天,现在,却起了一点涟漪。雍正看了看面前的托盘——绿头牌,密密麻麻的名字,有熟的,有不熟的。
他问:“新选的秀女,名字可在上面?”
“回皇上,没册封,没名号的,上不了这绿头牌。”
雍正沉吟不语。
养心殿静静的。
“堂啷——”一件器物落在托盘里。
众人看——匕首。
雍正依旧微笑。陈福禄不解,苏培盛略寻思,喜道:“奴才等领旨!”
第四章
太监们杂沓的脚步打破了翊坤宫的冷寂。
好久没有这般的热闹。
绫缎、珠饰,锦囊荷包,沐浴兰汤,还有,红锦大氅。
宫女们争相奔进暖阁卧房:“恭喜贵妃娘娘,贺喜贵妃娘娘……”
年妃本无大碍,床上坐起,抑不住心里欢喜,骄矜的脸上微微露笑。
敬事房总管太监端着银托盘,尖起嗓子:“秀女苏佳氏芙惆,奉旨养心殿侍寝——”
一句话,六月犹寒。
那笑还僵在脸上,年妃恨这笑,笑是一个莫大的讽刺,甩也甩不去。
瞬息万变,宫女们愣在地上,十分尴尬。
芙惆跪在石阶上,面无表情,陈福禄提醒着,她才谢了恩。
盼来了,这样快,却是这般心绪……
浴室蒸汽氤氲,拨开厚厚的花瓣,才是水,伤口浸在水里,刺刺的疼,后来,疼也麻木了。她有些疲惫,挽起湿漉漉的长发,一粒粒系好襻子。匕首已收缴,袖中拢了一支短刀,贴身藏好。
一切妥当,推开宫门——
门外站着个老嬷嬷,福了福身:“新主子——”
新主子—— 一朝蒙恩,攀龙附凤。生死予夺,天子的话。芙惆在心里凄冷的笑了。
嬷嬷道:“新主子请宽衣。”
宽衣?!
看着芙惆蹙起的眉头,老嬷嬷声音冷硬如石:“最近宫中多有悖乱,敬事房立下的新规矩,宫人侍寝,需宽衣察视,以防行刺。”
芙惆呆立门外,风吹起一阵战栗。心寒齿冷。
老嬷嬷不催,动也不动地等。
芙惆说:“进来吧。”自己转身进去。
经过案边,她不动声色将短刀丢下。
一个又一个的机遇,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决不能失去!但有一丝希望,也不能舍弃。没有刀,她有她自己。
腔子里凭了这样一口气,撑着这样一口气。屈辱冲上眼眶,咽进喉里。宽衣解带裙衫尽褪,始终没有泪。
所有配饰都卸去,簪子拔出,三叠偏云鬟一叠一叠散下,辫梢也解开,长发披散,散在背上,散在颈间,唯一的遮盖。
老嬷嬷展开托盘里的红锦大氅,将侍寝的新贵密密实实包裹好,才唤门外驮妃的小太监。
出了翊坤宫,小太监一路小跑。芙惆伏在他背上,随他颠簸,颠簸得窒闷,一阵一阵恶心,她想张口呕吐,忍住了,吐出来,怕是血。
养心殿,西耳房燕喜堂。
宽大的沉香木御榻,低垂的明黄藤萝幔帐,芙惆静静躺着。
这么大的床,只有她一个人。稍稍展一展腿伸一伸手,够不到头。龙凤锦被严严实实,冷,硬木雕子孙万代葫芦罩热热闹闹的喜庆,依旧冷。
她是怕的。她不是聂政不是荆轲,毕竟,她只是一个女人,深闺娇养。
沉香木,香包香袋百合香;流苏锦、宋锦蜀锦重织锦……头晕目眩眼花缭乱的香气和色彩里,她突然感到寒彻心骨的恐惧。
这时候,脚步声响起,门外高喊:“皇上驾到——”
第五章
5
陈福禄照例跪禀:“万岁爷保重龙体,颐神养精为上,慎勿适情任欲。奴才等就在外头候着。”
没人答话,好半响,湘竹门帘窸窣作响,有人进来,似乎在门口站了站。
芙惆将脸别向里,半合了眼。
应该下着雨,她闻到雨的气息,进来的人周身带着雨的气息。
雍正一袭常服褂,雨珠滚过水青色织花绸面,非常的干净。
芙惆想不通,一个满身血腥的阿修罗,怎么会如此的干净。
雍正站在罗帐低垂的御榻前,颀身长立,三寸宽四金方版御带束紧他的腰身,带扣处玉玢长悬,别无他饰。颊鬓也同样洁净,刮得一片珵青。
这一切是修整过的,有心,不会宣之于口。
榻上的人始终别着脸。
他站了一会儿,自行侧身坐下。
芙惆感到床角微陷,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一个声音问她:“这匕首,是你的么?”
她缓缓睁了眼——她的匕首!摊在他的手心。
她想也不想伸臂去够,雍正却微笑着撤回手:“哎——”
够不到,她意识到此时的窘迫,掩紧被子,向后缩了缩。
雍正道:“这紫禁城,不是人人都能佩刃的。”
芙惆不答话,只蹙起眉头。
“藏刃——行刺,防身。行刺,试过了,刺不成。防身——以后,你有朕。匕首,大可不必。”
毫无预示的,他握了她露在被外的手。握了满把的冷汗,微诧异间,她挣脱了。
他并不以为意,落空的手搭在锦被上——被下角是开敞的。
她闭着眼,足心一热。雨水已干,他的手大而热,包覆了她整个足踝,这一次,挣不脱。
冰冷的,柔软的足踝。
很多年前——五六岁,赤着脚,三四寸的小脚板,辟辟啪啪敲打着陈旧的条石砖面。娘踮着小脚,乳母抻开尺来宽的白帆布,一道追赶。
她叽叽咯咯笑,只是跑,两只小抓髻无拘无束的突突颤。跑进书房,跳上爹的膝盖,捋他的胡须。
爹无奈而宠爱的撂下书本,摸着她,摸着她彤彤艳的小脸:“不缠就不缠,我的女儿,不缠足,一样嫁得好人家。”
从道人生都是梦,梦中的欢乐,扭曲成一片火光与血影。
如果缠足,如何通过旗人的引阅?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宿命无情,人也无情。促燥在足心的热一点一滴冷却。她冷对他的撩拨。渐渐的,她发现,那不是一种撩拨。
当她再睁眼的时候,看着他沉下的脸。她的心也跟着一沉——
他问:“怎么伤的?”
她一怔。
“翊坤宫,有人为难你?”
她不说话,摇摇头。
雍正也不再问,眼看向别的地方,眉一直是皱着的。他皱眉的时候,拇指轻轻摩擦她足心的伤口。
她感觉到一点凉意,不知什么药粉涂在结痂处。雍正的手里是摊开的纸包:“旗人狩猎,随时都会受伤、流血。进了关,坐了天下,祖宗的习俗不能丢,随身的荷包,都配着外伤药。”
那些呈红的、鲜嫩的,刚刚结起的疤,包裹在被弓箭磨砺过的粗糙虎口里,凉丝丝的痒,舒适的想睡去——
当她迷迷蒙蒙时,他却移到她的身边,再次执起她的手。
霎时全无睡意——
在劫,难逃。
第六章
6
腕上套着念珠,小佛堂供着佛像。他是参禅理佛之人,佛说□障道,舍爱得道。可他不是佛!
青铜古彝香烟袅袅,百合香里,曼陀罗、羊踯躅、醉仙桃……薪火相传的宫廷秘制催情药。氤氲在若有似无的香气里,渐渐不能自持。
何况,床上躺着水一般的女人。黑的长发白的肌肤,水一样流动,水一样清纯——没有裙衫,没有粉黛,没有簪环……黑与白,纯璞而肃杀的妖艳。
他的掌心潮热了,她企图在潮热间抽出自己的手,他一把攥住,攥紧。
他低头吻她的前额和脸,她闭了双目转开脸,发丝随即四散—— 一段颀长而白皙的脖子。他沿着那颀长和白皙一路细啮——
她心灰意冷,绝望地挨着等着那戮心灌髓的一刻。如芒在背,如窝针毡,胸口剧烈而惶恐的起伏着。突兀的起伏的锦被是一个诱人的魅惑,他用牙齿轻轻叼开她齐胸掩着的被,细细密密的吻,手探进去——
却是怎样也不热。怎样的抚摸也撩不起她的热。
他吸了一口气,眉角抽动。自藩邸,至大统,从没有女人如此的抗拒,与他,何尝不是一种新奇。
自己解了纽襻儿,卸下御带。衫子丢在一旁,他赤膊躺进被里。这回,她完全覆在他身下——恣情遂意了。他负着万钧力,五内如焚,偏偏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她在他身下,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麻木如石,冷硬如铁。
他吻她覆下的长长睫毛,嘴唇僵住了——细微的凉湿。
他撑起一些身,皱了眉:“入宫,你是不情愿?”
隔了一会儿,她静静的:“无怨无尤。”她的眼睛在别处,不看他,心也不在他。这让他稍稍动了一些气。
门外陈福禄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起:“皇上,是时候了——”
他不理。吻得粗重些。帝王的霸,男人的欲,重重落下。他的手——
突然停下。他有些愕然,她的眼睛依然瞥开,涣散的张大。眼角,一滴水,聚大,聚到承受不起,流下来,细细的,顺着脸颊,悄无声息。
他的心跳了。拨开多少年的沉雾,就像少年时,扯满弓,箭在弦上,箭头对着的,清晨林间的一头幼鹿。□黑幽怨的大眼睛,清澈无暇的澄净。
美丽的、食草的、驯良而执拗的生灵,就像此时躺在他身下的她。她的眼睛看进他心里,看进他的膏肓,一疼,有什么在那里扎了根。他不知道,扎根的,是一生一世解不开的蛊。
他‘呼——’地翻起身,背对她,无声喘息。
好久,他恢复如常。平静如常,才肯回转身。
芙惆在他的注视下,向床里缩了缩。
他淡淡道:“晚了,都倦了,你就在这歇吧。”
那眼神仍旧惊悸,偏偏装怯作勇强自镇定。瞒不过他的眼睛,他披上外衣,探身向前,想将她周遭凌乱的被子围好,她连忙自己扯紧。
他看到她的不安,俯身拾起地上自己的一件内衫,递过去:“披上吧。”
她犹疑着接了,迅速裹在身上,缩进被里。
陈福禄的声音又响起:“皇上,是时候了——”
他隔着门帘咳嗽一声:“下去。”
门外惶乱的脚步声。
芙惆转身向里,紧紧扯着被角,不再回头。
他在身后看着她,叹口气,不让她听到叹息的声音。然后走到门口,推开门——
风卷细雨扑面,瞬间湿漉了全身。他在风里打个寒噤,站一站,合门去了。
芙惆恍恍惚惚,睡了。大仇当前,她在他的床上,竟然睡实了。一个激灵醒来,四下摸索——没有人。稍安了心,已是一身冷汗。再睡不着,许久——
门外有声音:“奴才苏培盛,伺候万岁爷……”声音转惊,“您自个儿起了?”
“嘘——”
然后是门开的声音,很轻。有人进来。
苏培盛悄声问:“这样早,是秀女苏佳氏伺候不周?”
“她很好。”
苏培盛蹑手蹑脚到床边,芙惆感觉他在床边摸索。继而,一声惊呼:“呀——”
雍正不悦:“吵什么?”
苏培盛手里托着块尺见方洁白的丝绢:“万岁爷,这……这怎么还是白的……”
雍正怔一下,皱了眉:“朕没有……”便不再说,无需向一个奴才交代。
苏培盛忧心忡忡:“苏佳氏头回侍寝,敬事房有记录。这验身的丝帕……外头嬷嬷等着,等着拿去备案,这丝帕……怕是,宫闺之中会有议论。”
雍正只皱眉,不说话。
苏培盛无奈,托了那丝绢,往外走。
雍正道:“慢着——”
“万岁爷?”
雍正走过去,苏培盛端着托盘,怔怔看。
雍正拾起床边案上那把匕首,‘嚓——’,鞘已退,刀光一闪——苏培盛未及反应,盘中已是血溅尺素。
雪白的丝绢,淋淋漓漓,一点一点,大雪里娇艳的桃瓣。
苏培盛惊得跪下:“皇——皇上——您这是……”
雍正捂着左腕,眉角抽搐:“拿去备案。不该讲的……不要乱讲。”
“是……是——奴才先给万岁爷止血。”
陈福禄和驮妃的小太监一起进来:“奴才等送新主子回宫。”
雍正拉下袖管,掩住了,若无其事:“就让她披了朕的衣服。”
第七章
雍正接过苏培盛捧着的盖盅,眼不看,喝了一口,皱眉撂下手中奏报:“什么这样苦?”
“麻杏石甘汤,清咳理肺的。皇上前日受了风寒,咳嗽。奴才的意思,还是传召太医……”
“不必。”
雍正放下盖碗,重提起朱笔,腕子在桌沿儿一硌,疼了一下。
这一疼,牵得心里一动。他看着缠了云南白药裹布的腕子,出了会儿神。
苏培盛在旁觑着眼,抿嘴笑:“奴才知道万岁爷心里头想什么了。”
雍正沉下脸。
苏培盛慌忙道:“万岁爷的心事,岂是奴才们妄加揣测的?罪过,罪过……”
雍正摇了摇头,不再理会。
过了一会儿,苏培盛陪着笑:“天色也不早了……要不,今儿晚上再宣苏佳氏小主子侍寝?”
“不。”
雍正抬起头——不是不动念,只是……想一想,打消了,“那么个侍寝的法儿,任是什么人,也会拘束。”
提着笔,欲落不落,心思却远了。
苏培盛一旁看着,不敢出声。
雍正突然站起身,精神很饱满:“摆驾翊坤宫。”想了想,“把前日关外进来的贡物,捡好的一并带着。”
年妃近日犯了肝郁气,白日歇在床上。
肝气郁结,一半是脾胃不合,一半是情致不舒。人人知道她的心病,只有贴身乳母老嬷嬷敢偶一进言:“皇上不过贪一时的新鲜,主子何等尊贵,何必事事挂心?趁热喝了这碗柴胡白芍汤……”
“新鲜……”年妃换了个姿势倚在引枕上,依旧面无表情,“太监催了两次,都不理。你见过皇上留哪个侍寝的妃嫔一夜到天亮?新鲜,可真是够新鲜。”
“再怎么新鲜,也是翊坤宫里的人,万岁爷还是顾及主子的颜面的。”
“顾及?哼哼——”
“这不是没封么,还不是个平头的秀女。”
“不用封。一件衣服,皇上贴身的衣服,比什么金章紫绶,什么典册、黄马褂儿,都稀罕!”
老嬷嬷只有叹气。
正这时太监高喝:“皇上驾到——”
年妃看了老嬷嬷一眼,冷笑几声:“看着吧,往后,我翊坤宫不愁寂寞了。”
雍正须臾入内,年妃病恹恹跪下:“皇上吉祥——”
“起来。你抱恙在身,不必多礼。”
年妃搭着他手站起,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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