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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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霰-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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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多只管向上伸着小手:“黑的乳酪,佛多也要吃。”

芙惆把手抬高一些:“告诉额娘,哪里得来的?”

“阿玛那里。”

“是……你阿玛?是他……让你拿来的?”

“不是。”佛多甜甜笑了,“是佛多自己拿来的。”

儿女孝敬父母,发于内心,无论送什么,额娘都会开心。阿玛的话,她半懂不懂,但记得。

“自己拿来的?”

“嗯!”

“偷偷的?”

“嗯!”佛多天真的笑,得意洋洋,“阿玛不知道!”

芙惆倏然冷下脸:“你偷东西?”

佛多有些慌,却又说不清:“没有偷。不是偷。”

“还撒谎!”

“佛多没偷东西,佛多没撒谎!”

“你又说,是偷偷的?”

佛多急得眼泪打转:“佛多没有偷东西。是那个……什么鸡,他拿橘子。还有羊……”

芙惆沉脸厉声:“别管是偷橘子,偷鸡偷羊,还是偷药,都是偷!额娘教过你没有?”

佛多哭了出来,只是那一句:“佛多没偷东西……”

芙惆动了气:“梓澜,拿藤条!”

梓澜两手背了藤条,一步一步蹭:“娘娘……”

芙惆一把夺过来:“额娘再问你一遍,说实话,就不打!”

“没偷……”

芙惆咬了牙,抽下一条:“还撒谎!”

佛多又委屈,又疼,呜呜哭:“乳酪是阿玛的,阿玛的就是佛多的……”

“任是谁的东西,没问过,就是不能拿!额娘教过什么!背!”

佛多抽抽搭搭的:“用人物……须明求,倘不问,即……即为偷……呜呜呜呜——”

“还有呢!”

“小时……偷针,大时……大时偷金……”

芙惆看她红涨的一张小脸,满脸是泪。心里刀扎一般疼,握藤条的手渐渐软下来。

佛多却突然扬起头:“我没偷!佛多没偷东西!”

芙惆只得硬起心:“还顶嘴!还撒谎!”

“佛多没偷,佛多没撒谎!”

芙惆狠了心,举手就是一条。

“我没偷……”

‘啪——’

“没偷!”

‘啪——’

……

说一句,抽一条。芙惆咬破了嘴唇,横着一条心。

佛多哭得喘不上气,却死拗的倔强。

后来,泪也没了。一口一口干抽气。

芙惆高举着藤条,实在落下不去——

佛多转了身,腾腾腾就往外头跑:“佛多不要额娘了……呜呜呜——佛多找阿玛……”

芙惆一惊:“快拦住她。”

梓澜去抓她,被她矮身钻了出去。

门撞开,扑进一阵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点。

小恭子惊呼一声,雷声掩住他的声音。

他一把抱住佛多。

佛多狠狠咬在他手上。

宫墙不起眼处,小小狗洞,用茅草遮着。佛多扒拉几下,爬着钻出去。追她的张有德只进一个头,卡在里面。

等众人赶到宫外,大雨瓢泼,水雾迷蒙中,哪还有孩子的踪影?

养心殿。

雍正立在书案前,悬腕,落笔——‘动静屈伸,唯变所致’。

苏培盛在旁歪着脑袋看,拍手:“好!万岁爷的字,越发见功力!”

雍正却似满腹心事,抬抬头,看看外面。房檐下成串的雨帘,滴滴答答十分规矩,却无端的,乱人心绪。

一个太监急急忙忙进来:“启禀皇上,芙妃娘娘求见!”

“哦?她……”

“不知什么急事,大雨淋得水人一般。”

苏培盛笑了:“这也太快了,刚送去药,立竿见影了……”

雍正却皱了眉,疾步往外走。

宫门外,处处积着水洼,雨点仍不断砸下来。

芙惆什么也不顾了,就跪在水中:“皇上……”

他不等她膝沾地,一把拽起来:“究竟怎么了!”

“皇上……”她已泣不成声,满脸的水,分不清是泪是雨,“救救佛多……”

第三十九章

雷声、雨声,夹杂着喊声。男人的喊,女人的喊,太监尖儿细的喊。几乎整个紫禁城的人都在找,都在喊。

偶尔的闪电照亮黑沉沉的天。油纸灯笼在风雨中摇晃。

御花园。阔大的叶子滴着雨,一条条淌过树干。佛多的眼泪也像淌下来的雨,没止没境,融进泥里。

惊天动地的喊,她听得清楚,却不肯出来。窝在树洞中,一声接一声的抽搭。雨漫过膝盖,浑身湿透,风吹来,剜骨割肉的冷。渐渐的,麻木了,没了感觉,头昏沉沉的,几乎撑不起来。

一个声音压过纷纷乱乱的嘈杂:“佛多——佛多——”渐渐逼近。

佛多把耳朵贴在树干。

那声音越发躁:“佛多——”

佛多虚弱的应了一声:“阿玛——”眼泪又扑地涌出来。

她猫身钻出洞,一低头,天旋地转。脚窝得发麻,没半点力气。

“阿玛——”

一个太监眼尖:“皇上!您快看!”

雍正凝目一望,心刀扎一般疼。疾步如飞:“佛多!”

佛多轻轻唤了一声:“阿玛……”

雍正把佛多举上肩。飞快扯下自己披风将她连头带身裹住。众人纷纷围上,几把油伞遮得密不透风。

养心殿,芙惆焦不可耐。几次步出宫门,苏培盛均挡驾:“主子稍安,万岁爷交代了,您不能出去。”

一阵混乱,急匆匆的脚步。

芙惆奔出去:“皇上——”

雍正没停下,直把孩子抱进屋,放在床上。

宫女们七手八脚替她换了干衣服,厚厚裹了锦被。

芙惆摩挲着佛多的小脸:“佛多……佛多……”泪如雨下。

佛多紧紧闭着眼睛,双颊涨红,喘息很重。

雍正连声道:“传太医!”

几个太医慌慌张张赶来,轮番问脉,开了驱寒的药。

折腾到深夜。

芙惆一刻不曾离,不停磋磨她冰凉的小手。

雍正就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几味药灌下去,天都发亮了,佛多没有醒,摸摸额头,高热不退。

雍正由不得迁怒:“你们这群废物,不学无术,朕养着你们做什么!”

众人惶恐磕头:“皇上息怒,格格……不像寻常风寒……”

“贺景琛呢?!”

连夜召太医院使贺景琛入宫。

贺景琛侧坐床畔,十分仔细。把了左脉,又把又脉。捏开嘴来看舌苔。

雍正一旁来回踱步,紧拧着眉。

事有缓急,顾不得避讳。芙惆也在一边,更是忧心如焚。

贺景琛的脸色越来越沉,解开佛多几粒扣子,细察,又伸手摸一摸。

芙惆忍不得:“怎么样?”

贺景琛站起身,向着雍正跪倒。

雍正不耐烦:“究竟怎么样!”

“启禀皇上……格格恐怕是……出花了……”

芙惆尚不怎样,雍正大惊:“什么?”

“格格高热不退,寒战、惊厥。舌质黯淡边有齿印,脉沉细弱。另外,皇上请看,腋下、前胸,均有丘疹,奇Qīsūu。сom书正是出花征兆。”

芙惆看看贺景琛,又看雍正,由不得发急:“什么花?什么叫花?!”

雍正只在一旁发愣,贺景琛道:“痘疮,天花。”

芙惆半饷发不出一言,退了两步,呆呆坐在床上。

雍正缓了一缓,沉声问:“无端端怎么会出花?”

“天花,乃是胎毒所至。‘胎在腹中,食母秽液,入儿五脏,内一脏收秽多者,乃出疮疹……’”

雍正一怒:“满口胡言!何来秽液!”

贺景琛不敢说话。

芙惆颤声道:“皇上让他说……”

贺景琛斗胆问:“娘娘……可嗜辛辣之物?或误食毒物?或至寒凉之物……”

芙惆霎时脸色苍白。

雍正怫然打断:

“能否医治?”

“普通天花,发热三、四天后始出痘,亡者四之有三,尚有一成可救。格格的病……高热不退即出痘,来势极凶,恐怕……”

雍正忍无可忍,一拍床几:“怎样!”

芙惆终于哭出来,拉着雍正衣袖:“皇上……救救佛多,都是……都是我的错……”

雍正又急又痛,戾火攻心,压了再压:“依你的话,无药可救?”

“微臣愚见,恐非药石可医,唯以灸艾之法。”

“还等什么?即刻用针!”

“针灸医痘疮,穴取肺俞、脾俞、肾俞、足三里……,其中肾俞与命门只毫厘之隔,稍有偏差即致命。”

“有几成把握?”

“臣……臣不敢说。”

“说!”

“九死一生。”

芙惆直摇头:“皇上……”

雍正沉着脸:“朕决不能让佛多冒这个险!”

“臣学艺不精,别无他法。”

雍正想了一想,突然道:“苏培盛!”

“奴才在!”

“姜济华可还在?”

“上次请老爷子进宫配药,后宫主子们都请教养生之法,一直还在宫里。”

“速传!”

天一点一点亮了。贺景琛就跪在地上。

只有芙惆低低的抽泣声。

雍正走来坐去,不发话。

佛多突然翻个身。

芙惆感到动静,慌忙挨过去。

佛多张开一双大眼睛,怔怔的。

芙惆唤:“佛多——佛多——”

雍正也唤:“佛多!”

佛多仿佛听不见,只说了一句:“佛多没偷东西……”便又合眼睡了。

僵了有片刻,芙惆掩面而泣:“都是额娘的错,都是我的错……”

雍正皱紧眉:“天花是胎中带病,不是一场雨淋出来的。你……你不要过于自责。”

“是我的错!是我服了凉药……都是我的报应,为什么报到孩子头上……”

“谁的错都好。朕就不信,天子之福,包举宇内,囊括四海。这份福泽,泽不到朕唯一的女儿!”

他说的豪壮,可是他没有一丝底气。天花痘疾,已夺去爱新觉罗家太多太多没成年的生命。

外面一阵脚步:

“草民姜济华,给皇上问安。”

~奇~贺景琛忙上去:“微臣给姜老先生说格格的病。”

~书~姜济华一摸胡子:“老夫自行问脉。”

问了脉,雍正赐他坐。

“依姜先生看,可能医治?”

“可医。”当以种痘之法。”

贺景琛忍不住道:“种痘之法,圣祖年间便有,种后死者近半,并无奇效。”

姜济华只对雍正:“圣祖出花时,臣已在太医局供职。世祖出花龙驭,臣主持医治……”

贺景琛插话:“姜先生主持,世祖顺治爷还不是龙驭归天了?!”

“普通种痘法,以牛痘苗磨粉,混在食物中服下,所收有限,自无奇效。”

雍正急问:“那便如何?”

“启禀皇上,草民毕一生之学,研成一法。以净血为媒,混以牛痘粉,送入患者血内,二血相溶,以毒攻毒,万无一失。”

“当真?!”

“草民当以性命为保。”

“何谓净血?”

“初生婴儿落胎之血。”

芙惆道:“岂非害人性命?”

“不然,妇人产子,取胎盘残血即可,并非割胎儿之血。”

雍正大喜:“速寻待产妇人,重金筹赏!”

姜济华忙道:“且慢。”回身对雍正,“并非寻常胎血即可。”、

“那要如何?”

“所谓,血浓于水,须为格格同胞骨肉落胎之血,方可为媒。”

42

姜济华一言既出,众皆哑然。好久,雍正方缓缓道:“佛多是独出,并无一母同胞。”

“这……”姜济华不由瞥一眼芙惆,话难出口。

雍正知他之意:“即便……怀胎需十月,痘疾凶险,如何耗得过去?”

“启禀皇上,可用鹿角胶、地黄,白术制成丸药,补益提气。另外用人参、茯神、龙齿入药,镇心压魂,以续格格寿命。”

“可以维持多久?”

“如无意外,半载以上。”

一时无声,气氛有些尴尬。

芙惆突然起身,跪在雍正身前:“臣妾愿意。能救佛多,臣妾什么都愿意。”

雍正长久默视着跪在他面前的人。

爱子舐犊的至情天性,脱口而出的义无反顾,却深深刺到他的自尊他的心。

最终,他还是拉了她起来。没说什么,负手走了出去。

初九日,好风良月满松筠。

雍正坐在御案前,姜济华躬身立于一边,小心翼翼:“天葵后五日,正是受孕佳期……”

雍正什么也没说。眼只看向窗外,或者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夜幕,一簪风露拂寒星。

荷清润,茱萸绽,菊花香。他踩着满地秋霜,满地的清寒与凄凉。

承乾宫,敬事房太监跪拜,厚厚的记事簿又填一笔。

宫门吱咯咯推开——

夜风贯入。风从左窗进,拂起他的袍角,一片不知名的枯叶翻卷旋舞。幔帐摇曳,帘珑咚琮作响。

风从右窗出,枯叶落下,落在他脚边。没来由的,他停下。

她就坐在床上。偶尔的风搅起落下的床帐搅起她的心,可她坐得很静。

站了一会儿,他也在她身边坐下。

阒清的秋夜,冷寂的宫闺。他们并坐默对。也许,就这样,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就这样白首如新。冰就是冰,捂不热、融不化……

他很深很深的叹一口气,暗暗地。然后,缓缓伸手,握上她的手。她的手在他手中颤抖。他停一下,将脸凑近,嘴唇碰触在她颈间。她不自觉地微微一退。

他止住了。在忍耐。过一会儿,他起身,吹熄唯一的烛火。

一片黑暗。骤然的黑暗使他们目不视物。黑暗是一种保护,掩饰了所有的难堪与尴尬。衣饰是虚伪的束缚。没了光亮,没了束缚,仿佛熬过千载万载,一发不可收的交融和奔泻。心是那样骄矜,身却徜徉恣肆。话还是难出口。抚摸是一种无声的慰藉。彼此的抚摸不肯落过一些细微一道皱褶,又怎么分得清彼此?

月升宫墙,霎时雪亮。突然看得到。黑漆漆的夜,只有彼此的脸—— 一样潮红,一样压抑而焦渴。

后来,不知是谁先吻了谁。汹涌的纠缠,难分难解。光与暗已无区别,天地絪缊,万物化醇,只有无止无境的骋情舒爱。

他并不木讷,他清清楚楚感觉到她的不舍和渴望。他甚至以为已经走进她的心。一次又一次迷乱而癫狂的峰巅,永远是她压抑的呻吟。他将耳朵贴在她心房,贴在她嘴边,那样小心而仔细,可他听不到她最最深彻的呼唤。究竟谁才是她心底的那个人?

也许,她只是个太寂寞的女人,而他,可以是任何一个男人。

月渐落,复归黑暗。

乐莫斯夜,痛莫斯夜。

第四十章

最初的知觉,是暖和。只是多了一个人,原来,这样暖和。肩颈处有一些凉。那是锦被掩盖的缝隙。循着缝隙,循着伸出的胳膊——手被握进另一只手里。她微微动一动指尖,知道自己醒了。意识初归,倏然红了脸。那只手,宽大的包覆着她,又踏实,又缭乱。每一次抚摸,都像抚在她心上,心不能不颤悸。她屏着息,凝着气,不让阖着的眼睑颤动,不让胸口剧烈的起伏。

握着她的手松开了。她轻轻舒一口气,心从难受的压抑中解脱,却丝丝絮絮失落……

手突然落在她脸上。

很轻,很缓慢的移动。

她的心一下一下往上窜。有那么一刻,几乎抑不住——

抚摸她的手停在脸上,做最后的停留。

床动了动,坐在床上的人起身去了。

日间很长。没了孩子的笑闹,日间越发苍白的长。

她坐在床上,坐在佛多身畔。他就不远不近站在一边。

夜来的激情是梧叶上挂着的露水,经不起早晨的太阳。

滴漏一声一声响。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她一会儿整整孩子的被角,一会捂捂孩子的小手。像有做不完的事。其实是不敢停,停下来,就会想,她不许自己奢想。

他偶尔也会说话,对着姜济华。问方子,催药。

一点一滴的消磨。太阳升正,太阳落下,又挨过一天。

到了晚上,白日形同陌路的两人仍要躺一张床。烛火摇曳,映着两张尴尬的脸。

烛灭了,又是另一番情景。

他是有些恼意的。她的冷若冰霜清薄寡淡都令他恼火。他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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