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她说完,雍正已皱起眉:“张起麟怎么办事的,这样马虎!朕必定……”
“算了吧。”她专心在自己手中的绣绷,“孩子的爹都疏忽了,外人,哪会那么事无巨细。况且,宽缓些,也是积福。”
她随口的无心的一句话,却让他怦然心动。
芙惆咬断一根线头:“臣妾像做个棉布里子的,合孩子穿,暖和,又舒服。”
“随你吧,别太晚。”
“扰着皇上休息么?”
他顺手拿起床头一本书,翻身向外:“朕不睏。”
她便仔细绷了边。花样子是一早描好的,摆在炕几上。男孩子,绣麒麟,女孩子,就绣荷花。究竟是荷花还是麒麟……
她停了手里的活计,略向他看去,欲言又止。
他余光瞥见了:“怎么?”
“依皇上看……究竟是男呢,还是女……”
他撇了书,转过来:“听人说,男圆女扁。”
她红一下脸,难启齿:“怎么算圆,怎么算扁呢……”
雍正往下蹭了蹭:“朕摸摸看。”
十分羞涩,可是,既已出口……
她忸怩着,解开几颗扣子,外面的衣服打开,里头的衫子往下褪。
他伸手搭在上面。月份不足,没什么异动。他左摸右摸,她早涨红了一张脸,不肯抬起来:“皇上……”
他摇头轻叹气,“朕也摸不出来。”
她红着脸系扣子。他却用手隔住:“让朕听一听,听得出的。”
她半信半疑的,且一试。
他小心的伏在她小腹上,耳朵轻轻贴下,好久。
“皇上……”
“别吵啊,听得到。喏——”
好半天,他才起来,帮着她掩好衣裳。
“是女儿。”他抿嘴抑着笑。
她张大了眼睛:“皇上怎么知道?”
“她说话呀。她说,‘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喜莫大笑,怒莫高声……’,没出娘胎,就会背《女论语》,还不是女儿?”
明知他信口胡诌,她还是忍不住笑一下:“天下女子哪里都是这般样子?由着男人编派。”
“不是么?”雍正撑起身来,“那你怎么不笑呢?你不爱笑,不是因为‘凡为女子,先学立身’么?”
她看他一眼,略带嗔怪。禁不住,又稍稍弯了唇角。
待到飘第一场雪的时候,孩子的小袄小鞋已堆满了箱。
养心殿围炉夜议,仍是八王余党之事。
怡亲王允祥奏道:“‘阿其那’、‘塞斯黑’一党,已查处者,弘旺、苏努、七十、满都护。削爵谪贬者,吴尔占、鲁宾、永谦、雅尔江阿。通缉在逃者,勒时亨、乌尔臣……”
苏培盛急急匆匆跑进来:“万岁爷——承前宫的宫女来禀,芙妃娘娘临盆了。”
“什么?”雍正一下站起身,“还不到日子。”
“天气骤凉,娘娘又不肯多休息,怕是着了些寒气,早了几日……”
雍正急急向外走。
苏培盛一边劝:“万岁爷宽心,御医一早过去了……”
几个大臣互相望望,都看向怡亲王。
允祥无奈,追问道:“‘阿其那’朋党一案……”
雍正本不耐烦,想一想,停下步:“赦。元凶既已伏法,余者,在押的开释,在逃的放行。非但这些人,普天之下,均行大赦。”
“臣遵旨。”
承乾宫里里外外早集满了人。花盆鞋笃笃交杂,各宫各院,皆来奉迎。
及至雍正走近,呼啦啦跪下一片:“恭喜皇上,添了位小格格。”
苏培盛掀开帘子,雍正怀抱着襁褓,轻轻走进去。
芙惆盖着厚锦被,十分虚弱。
他在床边坐下:“果真是个女儿。”
她吃力的把脸转过来。他把孩子递过一些——洗得干干净净,包得严严实实,睡得沉。
脸还未开,皱巴巴的。芙惆轻轻一笑:“丑。”
“哎——刚落地的孩子,数咱们的女儿最漂亮。”
“皇上喜欢么?”
“喜欢。女儿好,女儿最好。”雍正忍不得摸一下孩子额上柔软的胎毛。
孩子似有知觉,梦中蠕一蠕鲜嫩的小嘴。
“若是小阿哥,皇上也有百般的理由,说好。”
“朕是讲实话。你不知道,你生了个女娃,外面那些女人……”雍正说着向外看,放低了声。
那神情引得她‘哧——’地笑出声,忙掩住。
“外面那些女人,方才一颗心落了地。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省得刚出生的孩子,就背了一身的怨气。再者说,朕的女儿,还没一个成年的……”
言及此,雍正心里一沉,再无心情玩笑。
好久,芙惆试探着问:“皇上想了名字没有?”
“想好了。叫‘佛多’。”
“‘佛多’……到新奇。”
“‘佛多妈妈’是萨满的保护神,保佑族人子孙绵延,繁衍生息。每个人见了咱们的女儿,都唤‘佛多’,‘佛多’……就像向‘佛多妈妈’祈福一样。”
芙惆暗自沉吟。
雍正高声唤:“苏培盛——”
“奴才在。”
“朕四个格格,均幼年夭折。这个女儿,‘佛多’,宗人府暂不备案。成年之后,再入玉牒。另外,传旨下去,后宫之内,自朕而下,所有人均以名直呼,不准称‘格格’,若有疏忽,严惩不贷!”
“奴才遵旨。”
第三十三章
九月初十,佛多做满月。
依芙惆的意思,不想太声张,酒宴便摆在承乾宫。
各宫妃嫔讨皇上喜,齐集一堂。
孩子眉目已开,粉雕玉琢的可爱。裹了明黄‘卍’字缎襁褓,自这双手,递到那双手。这个捏一把,那个摸一摸。真心的,假意的,每张嘴都在啧啧夸赞。
佛多也不欺生,抱在陌生人手里,一双皂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转,小嘴‘呀呀’咂动。
雍正阻了几次,无奈笑叹。孩子终于递回来,他兜了女儿后脊,抱进怀中。
苏培过来呈戏单:“万岁爷点了戏,就开宴了。”
“点什么戏。乱哄哄的,惊了孩子。下去。”
各宫免不得有些扫兴,不敢露在面上。
便一道道摆上膳。
芙惆坐在雍正身边,悄道:“刚满月的孩子,学翻身呢,皇上总是抱着……”
“挂了这么多东西,发沉。”雍正用手逗一逗佛多的小下巴,“告诉阿玛,要不要抱,嗯?”
引来孩子一阵咯咯笑。
芙惆看一看坠在女儿颈上子孙绳的一大串布郎当:“这么多,摘了吧……”
“这怎么能摘?祈福保佑的。”
“像个小花子……”
“这才好,好养活。”
两人悄语轻声,旁边散座的嫔妃们都有些不自在。
正好张起麟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小太监。
“俄罗斯国晋上丹凤裘、翠鸾裘各一件。呈请御览。”
西洋新鲜物件,众人纷纷停下杯筷,围了看。
雍正便命展开——
皆是狐裘内衬,貂毛锁襟,一件外饰大红孔雀羽,一件是墨绿雉鸡翎。
女人们指指点点,心里暗自艳羡。
既是‘凤裘’,百鸟朝凤,当下赏了一件于皇后。剩下一件‘翠鸾’。众人暗交眼色,心照不宣,且羡且妒。
雍正不动声色。
“自年妃去世,熹妃钮祜禄氏料理后宫。协辅皇后,排朕之忧。当赏。”
熹妃又惊又喜,急忙离席而出,跪在地上。
张起麟把托盘端过去:“娘娘快谢赏吧。”
“谢皇上隆恩。”
雍正走过去,弯腰扶了她肩,声音不高:“弘历虽年少,佼佼出众,是你教导有方。朕聊表心意。”
“都是皇上的栽培,臣妾怎敢冒功。”
“且不提百年之后,谁继大统。若想一朝母仪天下……记住朕两句话,‘不嫉妒而贤达’,‘上慈不懈而下顺益亲’。”
熹妃不解的望着他。
“不嫉妒,内外和睦。视后宫子女为己出,上慈而下顺,方是国母仪范。”
雍正等一会儿,等她反应。
“朕说的,你要仔细思量。”
复归宴席。
家宴毕,撤席。换上茶果。内有‘绿玉房’西瓜,若在夏季便平常,仲秋倒罕见。
嬷嬷用个小银挖子,一匙一匙挖了,小心的喂佛多。
芙惆拈起一片。
雍正道:“西瓜性最凉,你还坐蓐,别受了病。”
整整一个月,诸多禁忌。芙惆缓缓放了回去——那西瓜去了籽,绿瓢红瓤的剔透。宫女端着盘收拾下去了。她蹙一蹙眉心。
雍正笑着摇摇头,低声道:“咬一口吧,别多吃。”将自己面前的递过去。
她就着他手中轻轻一咬。
最是心尖处的甜蜜。
他收回去,将余下的几口吃了。
正在围围团坐时,一个太监跑进来,仓促的脚步是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启禀皇上,宗人府奏报,‘阿齐那’圈禁所暴毙。”
十来个月大的孩子,蹒跚学步。走不稳,偏生格外淘气,嬷嬷一个不留神,佛多便跑开了。
芙惆看到时,正走过一队侍卫。
齐整鲜亮的刀穗子,迎风而舞。
佛多摇摇摆摆的过去,正撞上一个侍卫的腿。
芙惆赶忙跟上去。
所有侍卫都跪下:“娘娘吉祥。”
那个侍卫却没动。
芙惆伸出双手:“到额娘这里来,乖。”
她却只咯咯笑着去够那高悬着的刀鞘。
侍卫俯身抱起佛多,然后,抬头。
芙惆大吃一惊。
侍卫抱着孩子走过来。她胡乱的伸手接,他却没有立时松手。四目一交,他很镇定,她却惶惑。
他将孩子递到她怀里,然后,跪下:“娘娘吉祥。”
她不记得究竟是怎样应付过去,直到离开一段距离,犹自不安。
嬷嬷揣着她的神色:“娘娘,您是哪里不舒服?”
“刚那人……他……”
“您不识得他?大名鼎鼎的,勒时亨。本是黄带子,万岁爷登基初,是领侍卫内大臣。”
“那……后来呢……”
“后来,因为八爷……啊不,阿齐那党的事,得罪了皇上。听说……”嬷嬷声音轻下来,“诛了九族。”
“既已获罪,怎么还会在宫里。”
“佛多出生那会儿,万岁爷大赦天下。后来,阿齐那、塞斯黑相继暴毙,死得不清不楚。宫里头、民间,谣言四起,说是……”嬷嬷不敢太造次,“怎么说也是亲兄弟,万岁爷为了堵这群人的嘴,恩旨召回阿齐那余党,将功补过,重为朝廷效力。”
晚上,芙惆背身躺在床里,难以入眠。白日的一切历历于心。补过、效力,她不信。他回来,什么目的,她不清楚,但是,不安。想着他抱起佛多,想着他看她的眼神,这不安胡乱的滋蔓。
她扶着枕头,缓缓翻过身。手碰到躺在身边的他的肩臂。
雍正似也不曾睡实,将臂张开揽了她。
“皇上……”
“嗯?”
“佛多……她……”
“女儿怎么了?”
那是一种莫名的担忧,说不清究竟。
“她……她是皇上唯一的女儿。皇上要……好生护着她。”
煞有介事,只这么一句,不着边际。女人的心事,有时实在难捉摸。他不禁莞尔,把她楼紧些。
“你也是朕唯一的。”
三月三踏青。御花园一片殷润葱茏。一岁多的孩子正在淘气时,乱跑着,鹤园里弄鹤,鹿园里看鹿。什么都是新奇的,不知倦。乳母嬷嬷和谙达太监却已累得头晕目眩。一会儿,又上了堆绣山。沿山道活灵活现的十二生肖石雕吸引了佛多的注意,磕磕绊绊的,只是着向上爬,碰撞到,也不知疼。待得跟的人赶上了,她又一眼瞄到山脚的石蟠龙喷泉,嬉笑着跑下去了。
曲池中水禽嬉戏,因刚洒了饵,一尾尾红金鱼攒簇而聚,波光粼粼,煞是好看。佛多早又忘了喷泉,奔着金鱼去了。
尚在山道的嬷嬷临上看了,吃一惊:“小心——”撩着裙子碎步往下跑。
佛多哪里怕,□呀□的,凑到水边,鞋上沾了一点水,忙收回来,十分有趣。又往前凑,脚伸下去,收回来,又伸下去——
‘扑通——’水花四溅。
话也说不全呢,孩子呛了几口水,喊都喊不出,只一只小手向上抓。
嬷嬷吓得尖声呼叫。
御景亭,雍正和嫔妃们赏春,听得叫,大惊失色。芙惆霎时面色惨白。
所有太监侍卫都围向水边。
‘通——’又是一声响。
有侍卫当先跳下去,几下划到,托了佛多上来。
雍正已至水边。芙惆急急慌慌随后赶到。孩子咧了嘴,自侍卫怀中张臂扑出。雍正去抱女儿,一愣:
“勒时亨?”
侍卫徐徐跪倒:“给皇上请安。”
站起身,却将孩子递与芙惆,眼也看过去。
芙惆心突地一跳,别过脸,不与他相对,接了女儿怀中拍哄。
所幸溺水不深,受惊不小。
孩子只搂紧她颈呜呜的哭。
雍正一旁看着,不动声色。
失职的嬷嬷和太监这时才过来,跪倒在地,心惊胆战。
雍正扫了一眼:“拉下去,斩。”
二人顿时魂飞魄散,叩头如捣蒜:“万岁爷饶命。”
雍正看也不看。反倒对着勒时亨:“信赏必罚。你要朕怎么赏你?”
“职之所在,奴才不敢居功。”
雍正看着他,看一会儿:
“你一向在哪里当差?”
“神武门。”
“内廷当值,东六宫。”雍正略略看向芙惆,又把眼瞥回。
勒时亨仍躬身立着。
“你曾为领侍卫内大臣,如今,当一名小小护军营侍卫,不屈么?”
几个侍卫过来拉跪在地上的人。二人撕心裂肺的叩头呼告。
芙惆忍不过:“佛多没大碍……饶他们一次吧。”
雍正没一丝表情。
芙惆又轻轻的:“皇上……”
“杖责一百。”
不死亦残。芙惆仍觉刑重,想再说什么,却隐隐觉得,皇上似与平时不同。心有些虚,却分外敏感。
雍正道:“勒时亨,你救了朕的女儿,有什么要求,君无戏言,有求必应。”
“待罪之身,不敢奢望。”
雍正不说话,只犀利的看着他。
“奴才别无所求,只望守卫皇史宬,以思己过。”
第三十四章
皇后请萨满嬷嬷画了灵符,替佛多压惊。芙惆从坤宁宫回来时,已入夜了。
屋里燃了安魂香,佛多睡在摇篮里。值夜的嬷嬷守在一旁打瞌睡。芙惆轻轻走过去,小心将符揣进孩子的小肚兜;又将被盖好
嬷嬷便醒了:“娘娘……”
她示意不要高声,侧身坐在摇篮边。
日里受了惊,不知做着什么梦,佛多的小眉头攒簇着。
芙惆抚摸孩子的小脸,缓慢而轻柔。
“这孩子……像谁啊。”
“像万岁爷啊,您看那眉头拧的。”
芙惆摇着摇篮,浅浅笑了,又叹一口气。
回到自己屋内,宫女在门外悄声道:“万岁爷看过佛多,便歇下了。”
芙惆点点头:“知道了。”
雍正躺在床上,幔帐没落。烛光映着他的脸,眼睑深阖,动也不动,似是睡熟了。
芙惆在他身边坐下来。坐了一会儿,把手抚上他的眉头。那眉头紧紧拧着——如出一辙。
她用指尖去抹那深叠的皱褶,一层一层,抹不开了。把手滑开,滑在眉棱、额角,依旧轻柔,轻柔的叹:“这么阔的天庭,这样小气……”
八月节将近,佛多两周岁生辰。成句的话还说不利落,一个两个字的蹦。
一钞改土归流’正轰轰烈烈在西北施行。雍正忙于统筹,劳心焦思,连承乾宫也一向少去。太监隔几日便将佛多抱来养心殿,什么时候,肃穆的殿堂里响起稚嫩的‘阿玛阿玛’雍正方才舒一舒心,笑颜展露。
年底,鄂尔泰出任云、贵、广西三省总督,亲赴西北,行天子令。封的封、剿的剿,恩威并施。各省土司迫于压力,纷纷交出世袭领地和土司印信,归政中央。
转了年,大局已定。
正有云南土司献上羊脂玉镯一枚,鄂尔泰使人捎进京。
雍正细看镯子,白如截肪,毫无瑕疵,正是‘山料’中的极品。心里喜欢,朝着阳光缓缓转动:“你看,这像什么?”
苏培盛觑眼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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