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扫视一周,转身走出门外。
马车静静停着。
他掀起帘,芙惆探出身:“皇上——”
他拍拍她的手,没说什么,回头对着马尔塞:“你护送贵人出城,寻一个稳妥地方,万一有变,就奔保定。”
芙惆道:“我就在这里……”
他把她的手攥紧一些:“出了事,怡亲王是朕的亲信,必受牵连,这里也不安全。你听朕安排。”言罢放下帘,对马尔塞道:“即刻起身。”
奉先殿。
东跨院偏殿,所有王公重臣、萨满巫师都候着。怡亲王允祥带人进来。廉亲王允祀站起身,看他一眼。允祥没说什么。允祀率众而出。
张挂神幌,巫师唱祷跳神。
祝祷毕,允祥主持,诸王朝圣祖遗像跪拜。
一个巫婆朝上进香。香插上,火头闪了三闪,半明半灭。
允祀爬起身:“香火闪烁,主何征兆?”
那巫婆宽大围兜罩着脸,瓮声瓮气的:“圣祖显灵,必有神祗。”
众人纷纷起身,交耳议论。
允祀问:“是何神祗?”
那巫婆振鼓摇铃,念念有词。半饷,道:“拆开神幌,即见分明。”
允祀看向允祥:“十三弟,你是祭祀主持。”
允祥道:“既有神祗,自当顺应。”
允祀便朝巫婆点点头。
几个巫师围拢,张开神幌,焚香祈祷。
允祀不动声色,允祥冷眼旁观。其余众人各怀心腹事。
‘嘶剌——’丈来长神幌从中撕开,绢白的内囊,赫然有字。
王公们一片唏嘘。
允祥没有动。
允祀走过去:“怎么样?”
“已有明示!”
巫师们摊开神幌,古怪的满文字符,在场每一个人都看得清——
‘十月作乱,八佛被困’。
众人交头接耳。
“‘十月’,‘八佛’……什么意思啊?”
那巫婆朗声道:“八爷廉亲王,宅心仁厚,才德兼备。素有‘八贤王’之称,至于其履仁蹈义,怀柔万方,若称‘八佛’,亦不为过。”
诸王群臣中有人点头附议。
巫婆悄与允祀递个眼色:“如今,龙屈蛇伸,黑白颠倒,岂不是‘八佛被困’?”
允祥冷冷道:“‘十月’又是什么意思?”
“当今皇上,雍正。弑父篡位、逼母凌弟、残暴昏庸、恶贯满盈。是以,先帝显灵,授我神祗,召天下有志之士,群起废之,拥立新君,于本年十月,太宗诞辰,揭竿而起,誓师讨逆……”
话未完,有人冷笑。
允祀道:“十三弟,有何可笑?”
“我笑,如此狂谬无稽,还敢妄语神祗?”
允祀不悦:“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授神祗也好,妖言惑众也罢,一试便知。”
“你想怎样?”
允祥走到祭台前,台上供着巨大神砵,内盛圣水。允祥舀了一瓢:“这圣水,是你们备的?”
允祀暗瞥巫婆,巫婆朝他点点头。
允祥道:“真金不怕火来炼,你们可敢一试?”
巫婆道:“怡亲王但是无妨。”
允祥微笑,将那水朝着神幌一泼——
火光一闪,迅速烧起,神幌顿化灰烬。
群臣变色。
巫婆大惊,允祀也慌了阵势:“你在水中做了手脚!”
“圣水,可是萨满巫师所备。”
允祀自知有变,尚不及应变。宫门洞开,一殿九室涌进无数禁军。火器营在前,鸟枪荷弹,亲军营在后,仗剑执戟。雍正一身便服,缓缓排众而出。
他手中转着念珠,转得很慢。每一转,都绞着胤祀的心。
“神祗,朝野内外,朕听得多了。‘二七便为主;贵人守宗山’,说得是允□,‘以九王之母为太后’,说得是允□。今天,又多了个‘八佛被困’。你们兄弟三人情同手足、沆瀣一气,有没有协定,事成之后,究竟该谁,承肆大统?”
允祀面如死灰,一声不吭,也不跪。
雍正走到巫婆面前,一众侍卫挟着她。他接过一柄剑,挑了她帽兜:“原来是你。当日,朕留你一命,看来,物有所值。”
穆琳怒目而视。
雍正挥了挥手:“带下去。”重又对着允祀,“你,谋集党羽,狼子野心,朕本不知如何论罪。如今……”他淡淡一笑,非常冷,“一句‘八佛’,便够你死罪!”脸一沉,“摘了顶戴,压下去!”
整整一日,太和殿廷议,历数胤祀之罪,纠察八王一党。
至黄昏,雍正回养心殿。
马尔塞护送贵人回宫,殿外候旨。
雍正心情为之一振,召见:“安顿好了?”
马尔塞冷着脸:“是。”
“退下。”雍正打发了他,起身欲迈出门。
马尔塞突然紧走几步跪倒面前:“皇上——”
“你……”
“臣冒死进言!”
“讲!”
“八王耳目众多,散布宫中。”
“那又如何?”
“今有浆洗局管事一名,密报,芙贵人苏佳氏,与八王叛党穆琳,过从甚密。”
“什么?!”
“有可查者,三次。密室私会,不知所图……”
“放肆!”
“可当面对质!”
雍正怒哼一声,坐在龙椅。
马尔塞正色直言:“自苏佳氏进宫,多有悖逆。私用禁药、妄语储位。最近的一次,皇上射猎‘夫诸’以禁水患,她诸多托词,百般阻拦。居心叵测,不得不防……”
雍正一拍御案:“大胆!”
马尔塞骨鲠忠直,毫无畏惧。
君臣僵持。
半响,雍正沉脸道:“木兰春嵬,猎得是兀鹰、雪域狼、猎豹。伤人的毒禽猛兽,管他是亲贵、是兄弟,惩奸除恶,朕绝不手软。‘夫诸’,驼鹿,他们是食草的、食草的生灵永远不会伤人,朕信自己的眼睛!”
“目,可以迷五色,心,蒙不了尘。皇上睿智,自有裁断。”马尔塞不再多话,叩头而退。
剩下雍正,呆呆发怔。
第三十一章
雍正在养心殿坐到很晚。案上堆着奏折,一本都没有打开过。
苏培盛在殿外逡巡,看着时辰,吩咐小太监:“关门吧。”
雍正却走出来,苏培盛不敢多问,只道:“晚上凉,皇上添一件披风吧。”
承乾宫。
灯烛犹亮,被褥是铺展开的,芙惆和衣倚在床边,似乎睡着了。
宫女走过去唤她,雍正摇了摇手。
宫女悄声退下。
雍正站在床边,没一丝声息,只静静看。
几日颠簸,她睡得很沉。梦中犹蹙的眉心——似乎永远解不开的心事。其实,他又何曾解她?
他看了一会儿,走过去,脱下披风盖在她身上。
即便这般轻,依旧惊扰了她。她翻身摸索的时候正碰到他的手,朦胧中,两只手握在一起。她想起身:“皇上——”
“别起来。”
也许是午夜和缓的烛焰,她仿佛陷进一张柔软的网,柔软的疲倦,没一丝力。且暂不顾礼数。
她掀开被子进去,往里挪一挪。
雍正却没有动,神思有些飘忽:“朕扰了你,睡吧。”
她低应一声,伸手解开几粒扣子,手又停住。他依旧站着,眼睛看向这边,又像什么也没看。这让她有些微的窘,半遮半掩的,换了衣服,躺正。
躺了一会儿,她轻声问:“皇上不歇么?”
雍正缓缓坐下。
说不清的,他与平时不同。
他从衣内掏出一件事物,放在床沿:“你还记得么?”
匕首。
她没有太大的举措:“记得。”
“朕说过,在宫里,你有朕,不用这件利器。”
她做声。
“如今,宫里宫外,发生这么多事,朕一身难兼顾,你还是留着防身。”说着,把那匕首朝她推一些。
她迟一下,接过去,攥在手里。
雍正不再说什么,过一会儿,淡淡道:“晚了,朕也倦了。”便解衣服。
有一种隐约的消黯的和倦怠。她从不曾见。摸不透,也确定不了。
外衣脱下,放在一边。他看了看屋角:“开春了,一天比一天暖,还烧着碳,有些燥。”
她不知该如何答。
他解开上杉,脱下来。赤膊肉袒,并无护甲。他把身后的长辫梢甩到胸前,掀开被子,背对她,躺下。
她的心猝然狂跳。
咫尺相对。袒露的背脊,有一处微微搏动,那个节律搏动的地方在她眼中无限放大,再放大。她攥着匕首,紧紧攥着,一把的汗。匕首周遭仿佛生出钢刺来,扎着手,扎着心,她快要握不住了。
他躺着,躺得很静。在等,在听。听她的心跳,听她每一次的呼吸声。
许久。他干脆将眼睛缓缓合上。
又过了许久。
他翻过身,顺势张开臂,一把将她揽过来。
她在一刹间卸去了所有的力。心怎样煎熬,身却千钧重担倏然轻。
他搂着她,几乎全部拢进怀里,却斟酌着用力。什么也不说,好久,低声道:“你一身的冷汗……”
大张之后的大驰。驰纵了身心。
肌肤纠缠相亲,一切都那样自然。她没有太抗拒。男女之间,适可却难止,稍一逞意,便没了分寸……
夜来的失度让她备感不适。整一天,昏沉沉的酸乏。
至晚,雍正过来,她犹恹恹难于进食。
便欲传唤御医。她不愿小题大做,支应过去了。至次日足踝伤处换药,顺道问脉。
御医仔细把了脉,站起躬身:“贵人这一跌,凶险万分,好在,化险为夷。”
雍正道:“伤筋动骨,自不可小视。”
御医一撩褂子,跪倒在地:“臣所言‘凶险’,关乎皇上的千秋后世。”
雍正心一动:“什么?”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贵人已怀有两个月的龙胎。”
雍正一下站起身,又缓缓坐下。笑堆起,把持着,却是满脸压也压不住的笑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御医禀道:“车马劳顿,动了一些胎气。”
“碍不碍事?”
“所幸并无大碍。”
“那怎么会……”
“反胃难食,是妊娠所制。至于,腰腹酸胀……”御医抬眼看雍正,酌量着,不好开口,“臣……臣斗胆,未足三个月,贵人侍寝的膳牌,该暂时撤下。”
芙惆顿时脸如火烫。
那满涨的酡红后,却是迷茫。
第三十二章
多事之秋。年妃辞世,皇后病弱。晋熹妃祜禄氏为贵妃,掌管后宫。芙惆以贵人补妃子额。
熹妃母以子贵,众望所归。至于芙惆,虽怀龙胎,月份未足,男女未知,少不得引人议论。雍正毫不理会,更令户部拨款,大修奉先殿,祈祀护佑。
养心殿。
游廊里,户部尚书张廷玉、工部尚书李永绍,迎面撞上怡亲王允祥。二人行礼:“王爷打哪儿来?”
“查处‘塞斯黑’余党一案,刚刚面圣。二位也是求见皇上?”
二人对望一眼:“特为王爷而来。”
“哦?”
李永绍道:“有些话,别人说,是越礼;王爷说,皇上或许听得进。”
张廷玉接道:“后宫之事,外臣不该过问。但,为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臣等以为……未免小题大做。”
允祥看了他一眼:“庆典、祭祀、册立、耕耤……均在奉先殿。奉先奉先,奉得是列宗祖先。重修奉先殿的旨意,挨句看,哪句说得为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这……心照不宣。”
“擅揣圣意,岂是人臣之礼?”
“臣等不敢。”
“你们啊……”允祥指指两人,“皇上素昔谨行简用,‘上之所好、下比甚焉’,你们两个,一个管钱,一个管花钱,这样锱铢必较,比皇上尤甚。我且问你,自改元,添了多少库银?单追讨欠款一项,几千万两!现在不过拨个十余万,这样吝啬。”
允祥半叱半谑,也并非疾言厉色。二人倒也无话可说。
“自登基,步步荆棘,历经磨难。总算有一点喜事。”允祥叹一口气,“皇上为人,你们该清楚,喜怒不行于色。总得要有个宣泄的地方。”
殿内。马尔塞俯身叩拜。
雍正赐了平身。
“臣给皇上道喜。”
雍正点了点头。
“贵人身怀龙胎,皇嗣血脉不比寻常,皇上更要格外留意。”
自芙惆有了身孕,腹中块肉好比丹书铁券,无人再将前事提起。今天,马尔塞来,旧事重提。
雍正心中十分不快:“你又想怎么样?”
马尔塞双手奉上一本册子:“内务府所收包衣三旗秀女档案,臣特意调出,请皇上御览。”
雍正接了过来,放于案上:“你看过了?”
“微臣不敢。”
雍正把手抚着册子,眉渐渐皱起。
马尔塞道:“微臣先行告退。”
一本册子,一段过去。
他看不透她。这个水一样的女人,可以清澈无尘,却也深不见底。没人能看透一潭水,也没人能抓住一捧水。
封页系以丝带,他拾起来,稍犹豫,一扯。封页随之掀开——
她的过去,飘飘浮浮,呼之欲出。
‘砰——’一声,他却重重按下,合上系好。站起身,挟了册子,出殿门。
承乾宫。
摆了满案的托盘。各式各样的小褂子,男孩子的瓜皮帽,女孩子的丝肚兜。还有各种骨饰、牙饰、玉饰……
雍正踏进门来,看桌上的东西,微笑点头:“内务府办事到仔细。”拿起一两件来摆弄,“你可知,都是做什么的?”
“臣妾不知。”
“这子孙绳,系在孩子的脖子上,男孩儿,挂小弓,女孩,挂布郎当。还有这些野猪牙,挂在床上,男孩儿,用獠牙,女孩儿,用门齿。”
芙惆心事重重的:“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
“所以,备两份——反正以后也用得到。”
以后……她为她灭门绝户的仇人生儿育女,添丁进口,还有以后。
她忍着剜心刺骨的痛苦和羞耻:
“哪里用得这许多。浪费了。”
“用不了的,做布施。散给全北京城的穷苦百姓。为咱们的孩子祈福。”
她一直微低头,神思不属。
他放下手里的玩意儿,走到她身边。
她该说什么的,说不出。
他挨着她坐下。托起她的下巴。她抬眼瞥一下,便闪开。闪开眼里深深的忧郁。
“人家说,怀孕的时候,叹一口气,儿子脸上落个坑儿,皱一皱眉,女儿脸上长颗麻。”
她知道他逗她。可是,笑不出,很苦。
他缓缓站起身:“过去的事,没人能改变得了。皇上也是人,不是神。”
最不堪回首的,是过去。
雍正将手中的册子递过去:“这是你的过去。”
她怔了。
“朕没有看过。可是朕知道,那一定不开心。也许,就是一切不开心的源头。”
他没等她接,直接丢到火盆里。
“一笔勾销,重新来过。”
碳嘶嘶响。
她的眼里映着火,火舌一下一下舔着她的过去,渐渐吞噬。也迷失了她自己。
他重又坐在她身边,手搭在她肩,停一下,向自己怀里揽:“往者不可谏。忘了过去,答应朕。就算为了孩子。”
孩子。他们偎紧的身体感觉得到那一下一下孕育的脉动。最无辜的,是孩子。
芙惆靠着引枕,腿蜷进小炕几。
雍正背身躺在床外。本是安稳躺着,向外挪了挪,又挪一挪。
芙惆用手遮了烛台:“灯晃着皇上?”
“没有。”他翻过身,对她微微露出笑,“过几天,你的肚子——”手比划着伸开,“这么大——”又更伸开一些,“喏,这么大。朕得习惯着适应。”
“真有……那么大?”
他笑着摸一摸她的头发:“朕自己胡乱琢磨的。”看看她手里的针线,“做什么呢?这么晚了,伤眼睛。这些东西多得是啊。”
芙惆拿过一个红绫子兜肚:“这是内务府晋来的。”
“江南织造,很精巧。”
“巧归巧,不适用。”
“天气热了,夹纱的,正应季。”
“现在是热。到临盆,还有大半年,正是冬天……”
不等她说完,雍正已皱起眉:“张起麟怎么办事的,这样马虎!朕必定……”
“算了吧。”她专心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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