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叹息了一下,道:「冬青,假如你是替李大人来调停的,便不必了,我不恨他了。」
顾冬青嘿嘿干笑了几声,道:「说实在的,我其实也不太懂他们识字人的心思,比如我跟李大人说过,你是一个顶顶大方的人,不会恨他的,你猜他怎么说,你不恨,他才要杀你。你说说,他心里到底转得是什么心思?」
我晃了晃碗中的酒,看着醉意醺然的顾冬青微微一笑道:「冬青,有一点你弄错了,我是一个顶爱计较的人。」
顾冬青抬头瞅了我一眼,道:「王爷,我一直觉得你的话最好懂,怎么现在却听不明白。
我哈哈一笑,丢下一锭银子,对那小二说:「不用找了,多下的算你的赏钱!」
小二欢天喜地将钱收了起来,我与顾冬青相扶着出了大门,道:「冬青,那是因为你才是真正洒脱之人。」
我雇了一辆马车,托人将顾冬青送回了府,自己却慢慢地沿着大街往回走。
都城整个冬日都无雨,没想到天明的时候却下起了小雨,把难得清晨里散步的本王淋得像个落汤鸡。
我回到府中,元宝迎了出来,道:「王爷,你上哪去了?」
我接过白汗巾,笑道:「你是问上半夜,还是问下半夜?」
元宝一脸困惑,隔了半晌,恍然大悟道:「王爷,你昨晚上了要了两个相公,上半夜要了一个,下半夜要了一个。」
我从白汗巾里抬头,哈哈一笑,道:「元宝,你还真是聪明!」
元宝撇了一下嘴,道:「王爷,你吹得吧,你有厉害吗?」
我抬脚给他了一下道:「你个混帐东西,连奴才都不会做,当奴才不都该溜须拍马才对么,你该说王爷神勇才对!」
元宝吃痛,有一点不太高兴,接过水盆便扭头下去了。
我正好清静,仰着头便朝床上躺下,原本一晚没有睡,以为倒头便能入 ,可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总也睡不着。我心里烦燥,老马头摆弄他小花园的声音便欲显刺耳,我从床上一跃而下,推开窗户道:「老马头,你能不能晚些再伺候你的宝贝,先让本王睡一会儿。」
许是我声稍大了一点,元宝又颠颠地跑来了,道:「该骂,这老马头哪里不好种花,偏生要在王爷的窗下种!」
本王微微眨了一下眼睛,问道:「那么依你看,本王的窗下不种花,该种什么?」
元宝一本正经地道:「依奴才看,长草好了!」
我笑着又是一脚,道:「你好的不学,本王这许多优点,你偏偏要学我这爱斤斤计较的毛病!」
元宝长叹道:「王爷,您其它的优点不好学啊!」
我听了微微一笑,道:「这才是正理,哪有奴才当得似你这般张牙舞爪的,说吧,哪一点学不会,让本王指点指点你!」
元宝笑道:「那还真不少,比方说好逸恶劳,得过且过,心口不一……」
我一扬脚,才发现这恶奴才早就离了我一大段距离,转身便夺门而逃了。
我倒在床上,努力了一番,还真得便沉沉睡去了。
经过这一次事情之后,似乎紫式微登基之事便大大提前了,各府里的物事流水一般都往皇宫里送。
元宝三番五次跟我说起某位王爷送了什么,某位将军又送了什么,我不禁反问道:「那你又怎么会知道一本正经的燕将军送了整套的嵌金泊的春宫图呢?」
元宝嘟哝了一下嘴道:「这种事情哪里能瞒得住我!」
我好笑道:「敢情你不是晋王府的总管,倒是大内总管!」
元宝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终于还是什么也不说,我长叹了一声,道:「元宝,大内总管是个太监!」
元宝一梗脖子道:「稀罕!」
我摇了摇头,自个儿弄了一条鱼竿,坐在亭台里往下钓自己养的小金鲤,这些金锂平日里好料伺候,早养得蠢钝无比,不多一会儿功夫,只要下钓,一群鱼儿争相恐后得过来争鱼钩子,一条接着一条上钓。元宝再来的时候,本王正心情舒畅,举竿甩钓颇有一种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钓的自在。
元宝一蹦三跳地来了我身边,满怀激情地道:「王爷,您看谁来了?!」
他每次用这么饱满的声调说话,我便知道来得必定是紫式微,倘若光听我这个奴才的声音,紫式微必定会以为我对他朝思暮想,日夜盼着他的到来。元宝这点小心思,如何能瞒得了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我。
我身边的人不多,倘若可以,我一直都想让他们能在我身边尽可能自由自在的活着,因此纵容地养了元宝这恶奴才,大约也算是我的报应之一。紫式微坐到了我的身边,替我捏了一个鱼料,我钓着鱼,那蠢鱼早已经上钓,但我却迟迟不拉竿,紫式微忍不住道:「寄微,鱼已经上钓了,你再不拉可就要脱钓了。」
我淡淡地道:「它爱上钩,还要看我愿不愿意让它上钩,有些鱼我不钓,便不愿意拉竿!」我这么说着,鱼钓上的鱼便争脱了钓子,惊慌地潜到鱼塘底部去了。
紫式微笑了一下,道:「寄微,钩子空了,这一下,你可以钓自己想钓的鱼了。」
其实倘使以前,我这般冷面冷脸,紫式微早就掉头走了,现在的紫式微确实比之以往宽容了不少。
但是那些夜里的彷徨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它们抽掉了我所有卷土重来的勇气。
紫式微笑道:「元英,我明日大典,你来么?」
我举着竿道:「王爷自然要去参加皇上的即位大典!」
紫式微叹息了一声,道:「寄微,你心里还怨我吗?」
我听了,转头问:「倘若我说不再怨你了,你会不会来杀我?!」
紫式微哑然失笑,道:「寄微,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你的。」
我听了没有话说,鱼竿动个不停,也不知是哪一条不怕死的鱼又上钩了。
紫式微道:「寄微,有的鱼你拉上来看看,没准就是自己想要的。」
我淡淡地道:「我不是紫氏,我是元氏之人,喜欢什么从来不糊涂。」
紫式微低了一下头,道:「跟你说笑话好么?」
「洗耳恭听。」我道,岁月漫长,有人奉上笑话刹过几瞬,有何不好。
「从前有一个年青人,他的家族曾以术士而闻名,世事变迁,到了他这一代,只剩下一个疯颠颠的二叔还在行术士之事。有一天二叔对那个年青人说,我替你做一次天魔法,替你看看末来的姻缘在哪里……」
鱼竿抖个不停,鱼儿不停地上钩,又滑脱,我静静地听着。
紫式微笑道:「天魔法是我族一项测算大法,需折行法之人之阳寿,年青人自然不愿意折二叔的寿,但他就同寻常的世家子弟一般,对自己家里的家传绝学总是充满了质疑,更何况他二叔十次算至少有五六次是不准的。于是看着二叔登台施法,不曾想只不过点上燃香那一瞬,二叔整个便似被抽走了元气神似的,一下子老了十年,让青年大为震惊。」
他这么说着,我似乎想起了十年前瘦西湖畔那个尖声的糟老头,想他再老十年,必定是触目惊心的吧。
紫式微道:「二叔告诉青年,在一柱香之内朝正南方向直奔,遇见的第一座客栈,他所碰到第一个人,便是他的姻缘。那青年自然是拼了命地跑,果然在跑了在香几乎燃尽的时候,他遇上了一家大客栈,跑进去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你的二哥,只觉得他真是神人也,尽管是个男人,青年当时便想是男人大约他也认了。」他似乎笑了笑,略略带了一点自嘲的意味,道:「这个时候青年遇上了一个少年,这少年牙尖嘴俐,贪财又无赖,让青年头痛不已。青年好不容易从那少年那里脱了身,却发现早不见了那命定之人,怏怏回到住处,才知道那神人也的年青人是当朝太子,而那一脸无赖相的少年居然是一名王爷。」
我淡淡地道:「无赖相的少年与神人也的太子殿下自然是没得比的。」
紫式微低了一下头,才道:「其实那年青人与这无赖少年王爷的交集远远多过太子殿下,有的时候晚上做起梦来,无赖少年王爷的形容总是活龙活现,太子殿下则是永远高坐云端,想看却怎么都看不清!」
第十八章
紫式微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年青人常常觉得在梦里离得无赖少年王爷越来越近,睁开眼却又抵不住对太子殿下的渴望。他想了很久,终於还是选择了太子殿下,他觉得那是命定之人,大概与无赖少年王爷始终是有缘无份的。离开的那两年,他经常会在夜里梦见他,梦见他总是不太开心,其实年青人很少见过无赖少年王爷不开心过,每一次与他相聚别离,他总开开心心的。年青人有的时候想无赖少年王爷不知是否又有了新人,那麽想必是又开心了吧。他总是在梦里梦见他不开心,只不过心里想的是不想他又有了旁的人。」
我没有冷笑,紫式微却自个儿冷笑了一声,道:「那年青人再自私也不过,对不对?」
我不答,关於这一点,我从来没有强加於任何人。
紫式微道:「其实太子殿下另有心爱之人,他们破镜重圆,那年青人却觉得自己没有想像当中那麽伤心欲碎。他又见著了无赖少年王爷,原来他已经长大了,现在成了一个无赖王爷,仍是笑容满面,迎面过来与年青人打招呼,仿佛他们不曾有过十年的亲密。年青人忽然觉得心中像是被什麽扎了一下,很深很疼,他忽然意识到,原来他是那麽想见到眼前这个人,在他的心里他一直都在渴望两人的重逢。」
我看著池塘里还在不停上钩的小金鱼,心中叹了一口气。
紫式微有一刻没有说话,然後才缓缓地道:「这个时候年青人想,他一直觉得这无赖少年会转眼就忘了他,会立时便有了新的爱好,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这十年,他都会觉得疼,少年又怎麽会不疼。少年从不落泪,只不过是因为已经习惯了伤不露人,习惯了独自疗伤,习惯了通过这种方式来忘了自己伤痕。年青人有的时候想,倘若他真得又找到了心爱的人,若是彼此都幸福,他就悄悄地在一旁守候著他。」紫式微转头望著我,道:「只是後来我又明白了,除了我自己,谁也不会再这麽深的了解你,因为没有人像我这麽深的伤害过你,有过你的十年等候,见过你的笑容,却从没见过你落泪。」
我淡淡地道:「这算不得一个好笑话。」
紫式微笑道:「一个自命不凡的年青人却去信了一个江湖术士的无聊之言,生生错过了自己最心爱的人,这还不够笑话麽!」
我微微一笑,其实术士没有算错,紫式微冲进来的时候他第一眼看的人是我二哥,可是……他第一个碰到的人却是我,但这句话我却不会告诉紫式微。
我打了个哈欠,道:「明儿你还要登基呢,早些回吧,这繁文缛节多得会让你难以相信,忙完了这些,便是钦定皇後,母仪天下也非等同的小事,三宫六院,开枝散叶也是头等大事。」
紫式微握住我的手,道:「我谁不要,只要你。」
我不著痕迹的从他的手中挣脱了出来,道:「胡不归,从明儿起你就是紫式微了,但我认识那个叫胡不归。」
我收起鱼竿就此回转,收起了鱼竿才发现上头有一条鱼兀自死死地咬著我的鱼钩,我脱力地将它取下,道:「你这蠢货!」
我下了台阶,见紫式微兀自还坐在亭子上,微低了一下头,扛著鱼竿离开,刚穿过耳门,就发现元宝在那里东张西望,见我出来,连忙过来替我提鱼具,道:「王爷,皇上呢?」
我没好气地道:「掉进湖里淹死了!」
元宝惊呼一声,扛起渔具朝後花院奔去,我摇了摇头,在他背後道:「记得拿鱼竿钓那条大鱼!」
元宝讪讪然再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洗过手,在书案前书写起来了。
「王爷,我给你研墨!」元宝满面堆笑地道。
我淡淡地道:「不敢。」
元宝道:「王爷,你怎麽跟我客气呢?!」
我略略叹气道:「元宝,我正修书托顾冬青给你找一个合适的官位,往後,你就出去当官发财吧!」
元宝吓得面无人色,扑通跪下,抱住我的大腿道:「王爷,您不要我了?!」
我边写边道:「是我这儿池塘小,游不了你这条大鱼,王爷我现今是王爷,倘若有一天我不是了,你那时再想寻出路,可就没如今这个便利了!」
元宝哭得泪如雨下,道:「王爷,元宝错了,以後再也不敢了。」
我嗖嗖几笔,道:「户部缺个粮官,这是个不错的差事,只要你小心一些,一生都丰衣足食!」
「王爷,我不要,我不要!」
我拉长了脸,不去理会他,道:「我刚才已经让老马头来收拾你的行礼了,等会儿大家把你送出府去,这封信你自己收藏好,可不要弄丢了,王爷我的性子你最了解,我写了一封已经不容易,你可不要想我会再写第二封!」
元宝哭得凄惨无比,老马头厨娘他们都得了信,一个个在外头张头相望,但有元宝前车之鉴,倒也不敢言声。末了还是老马头说了一句,道:「王爷,我看元宝也是诚心悔过,你不如不要把他打发出府了。」
我道:「你们这是说什麽呢,但凡府里有功之人才有机会放出去做官,你以为有几个人能有这个福份。」
元宝依然在尖叫,道:「我不要当官,我不要当官,王爷,你说过有你就有我,你决不会不要我的。」
他这麽一说,我的心不由一软,这句话我确实有说过,当时晋王府举步维艰,王府里的人一批接著一批地离开,我曾经跟他说过,元宝有我就有你,我不会不要你的。
但我的手只是一软,便将信塞进了他的怀里,大声喝道:「来人,把元宝给我送顾冬青那里去!」
护卫们拖著两腿乱踢的元宝走了,他抓著我的手也终是滑脱了,那温度陡然失却的一瞬间,我有一种心里一空的感受。站起身,发现院子里的奴仆们都散了一空,想过去这些人都爱有事没事在我眼前晃著,找一点我的麻烦,讨两句骂,不由微微一笑。
严冬过去便要是暖春,这种带著期盼等候,总会令人心怀喜悦,没有期盼的等候才会令人觉得渡日如年。
元宝走了,再无人能妥贴地打点府内的物事,我自己在内堂转了一圈,发现元宝卖力地收罗了不少礼品,显然是等我确定,他便会送进府去。元宝总是最懂我的心思,可是他的期盼却与我大不相同。
他不在了,我也懒得差人再料理这些东西,便由得它们胡乱地堆在地上。
我在府内转了一圈,今天府内的特别安静,比之往日真是要清静了不少,我长叹了一口气,想起左右无事,便唤来门房,要了一辆马车,依然轻车熟路往万竹馆而去。
没想到刚踏进万竹馆的大门,居然惊见秦御史大夫也在,哈哈一笑,道:「秦大人也在啊!」
秦大夫倒也像以往那麽拘谨,苦著脸道:「新皇即将继位,臣等又要忙开了,今晚只怕是最後一晚痛快了。」
我笑笑道:「秦大夫你真是太看不开了,没准明日过後,你依然轻闲,日日万竹。」
秦大夫笑说:「承王爷的吉言。」
我抬头见万竹馆今日新添置了不少物事,四壁有才子佳人的名画,纱窗也都翻整成了珍贵的新鲛纱,越发透著高贵之气。
「你觉得万竹修缮得如何?」
我听了秦大夫的问话,微微一笑,万竹馆里十扇窗子八扇是我掏得钱,我能说它不好吗?
秦大夫自问自答地道:「我觉得万竹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