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扬、晨轩。
你们为何,定要这样了断?
城楼下,云扬翻身上马,最后看了我一眼,接着城门缓缓开启,他“驾”地一声,从门缝中疾驰而出。黄泉剑佩在腰间,阳光打上去,剑柄反射着夺目光芒。
其实,将黄泉剑给云扬,我存些小私心——希望晨轩看到黄泉剑,能顾念对我情谊,手下留情。
视线中,云扬的身影愈来愈小,我的心史无前例地揪起来,于是提起裙摆跟在马后跑出城门,跑出百步左右的距离,才又停下,立在城楼下,遥遥地望着。
那厢晨轩一抖缰绳,挥剑策马而出!
两匹马相对而驰,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我的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手不自觉地抓紧衣襟,觉得自己无法呼吸……无法呼吸了!
他们相距不出十步!
云扬抽出黄泉剑!
我不由得往前迈了半步,全部的玄武军、交州军皆鸦雀无声。
三步!
晨轩将剑指向前方!
两步!
什么?!
我大惊失色,云扬竟突然收了剑,策马直直地撞上晨轩的剑锋!
我的尖叫嘶哑在嗓子里……
一步!
晨轩的剑穿透云扬的胸口。
两匹马很快相遇又相背而走,晨轩勒马转身。
云扬的身体从马鞍上跌下,滚落在地。
“云扬——”
是谁的嘶叫刺破天空。
我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了!
云扬收剑的一刹那,晨轩惊愕地瞪圆了眼睛。
快收剑!
这是他脑中仅剩的想法。
可是,来不及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剑直刺入云扬的身体,穿透,他甚至听到了皮开肉绽的声音。然后,在云扬的后背,看到刺穿出来的剑锋,他慌得立马放开执剑的手,一眨眼,云扬的身躯就被飞驰的马匹带往身后。
“云扬!”
他低呼出声,急急勒马回身,座下马嘶鸣一声,马头高高跃 起,不羁地挥舞着一双前蹄。
回首,只见云扬落马。
这场对决,楚晨轩设想过许多。
想过故意输给云扬,搏丫头一笑。
想过赢下,再放他走。
想过设计让云扬假死,圆丫头与他远走高飞的梦。
想过许多、许多的可能,唯独没有想过要杀他,从来没有。
他亦没有想到,云扬会做这个选择。
晨轩翻身下马,疾步到云扬身边蹲下,随手折断身体外的断刃,让他能平躺下来。晨轩喘着气问:“为什么?”
云扬张了张嘴,大量鲜血从口中溢出,断断续续地说:“照顾……照顾她……”
晨轩抬头,浅儿正疯了一般向这里跑来,大红的衣袖裙身飞扬,与淋漓鲜血一般夺目炙热。
恨恨地低头:“她想与你在一起!”
云扬惨然一笑,摇头道:“她……她太笨了,看不清……自己到底要什么。”他笑得无奈,“她爱的……终究……终究是你。我……我还是输了。我们说过,愿赌……服输。我……我不食言。”
“那也没必要用命换!”晨轩蹙眉,愤恨道:“好极了!你们全都走吧,是年长安月下誓言,便只留下我与长虞二人!”
“我……我欠你太多,总要还的。”云扬抬手,揪住晨轩的衣襟,晨轩顺势附耳到他嘴边:“你想说什么?”
“小心,小心晨轼,他……他可能……察觉到了。”
我拼了命朝云扬跑去,只觉得这段路,绵长而又可怕。
恨自己不能跑得太快,又不敢,跑得更快。
终于抵达,我一把推开晨轩,跌坐在云扬身旁。
血,满目的鲜血。他黑色的衣袍被浸湿。
我将他的头捧在臂弯里,他一张惨白的脸,嘴角依旧不断地溢出血丝。
“云扬,云扬……”泪如雨下,我徒劳地用袖子擦拭他脸上的血迹。低下头猛地咬住他的嘴唇,绝望仿若此后最后一次,一股腥热的东西沿着口舌相依的缝隙蜿蜒淌下。
他身体微微一颤,装作一副从容的样子,道:“婉婉,婉婉,我,我没事。”
我悲从心来:“云扬,你别骗我,我知道,你要死了,你要死了,对不对?”
他闭上眼睛:“忘了我吧!”
眼泪决堤而出,他在耳边吼道:“这样就想甩脱我,你休想!‘碧落黄泉,婉婉与你同在’,你当我是说着玩的?”
他重又吃力地睁开眼,定定地看着我,身子却慢慢沉了下去:“你要把攸儿带大……”
他的眼神渐渐趋于无神。
我狠命地摇着他:“云扬,云扬!你说话啊!你说话啊!”他没有反应,我尖声道:“你不是很爱我吗?为什么不与我说话?说你爱我,再说一次啊……云扬……”
他缓缓合上眼,满脸都是幸福的笑意。
“我……我爱你,婉,婉婉……”
这是他在这世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自从云扬闭眼后,我再没有掉一滴眼泪,大抵伤到极点的时候,就不会再流泪了,只是心死。
仿佛过了亘古一般绵长的岁月,晨轩抬手拭去我脸颊的泪水,轻唤道:“浅儿……”
我身子向后一撤,敏感地避开了他的手,此时此刻我对他没有爱,只有恨。他杀了云扬,晨轩杀了云扬。
我冷漠地道:“王兄,妹妹要将丈夫的遗体搬回城内,请王兄放手。”
听到“王兄”二字,晨轩猛地一怔,眼中漫上浓浓的悲哀,浓得我不忍再去看。
回头发现方伯、蒋将军与几位将领双目通红,皆跪在我身后。我踉跄地站起来,推开晨轩的搀扶,对方伯他们说:“有劳各位大人,与我一道回城。”说罢,我没有再看晨轩。方伯他们抬起云扬的身体,缓缓向回走,我眼在最后。
正午,烈日当空,我只觉得自己脚步虚浮,那日光照得我一阵一阵眩晕,让我想要呕吐出来。然而却不得不忍着,云扬已去,若我也崩溃,那谁来保护我眼前这座城池?
苍梧城中,一片哀戚的哭声。城民们从家中走出,跪于大路两侧,低头掩面哭泣。
一瞬间我想,哭,他们为什么哭?死的人是我的丈夫。
可我又想,是了,云扬是他们的君主,而我,是他们的王后。
我们一路回到王宫,将云扬暂时置放在沧浩宫中。
我与方伯、蒋将军在前厅坐下,正要商议接下去如何做,城守就进来禀报道:“玄武军再鸣金,马上就要攻城了。”说着,抬头,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三人。
我忽然想到方才在城楼上看到的那几个手在颤抖的年轻弓箭手,如今境况更差,又有多少人会像他一样,内心为恐怕侵蚀。
谁也不想无故战死,谁也不想做亡国奴,可有些时候,当真是非此即彼的残忍。
方丞相对我说:“王后,如今若死战到底,交州军恐全军覆没!”
“方伯的意思是,”我淡淡道:“开城投降?”
“绝对不行!”蒋将军拍案,断然反对:“楚晨轩杀了殿下,我们要讨回来。”
“殿下已殁,士气丧失,哀兵如何应战?”
“那难道就不耗他们一兵一卒,白白将容国交到大经手上?”
“……”
他们俩争执不休,而我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于是起身打断他们俩,声音无起伏地说:“保留容国,立攸儿为储君,交州自治,维持现有军队,无赋税,无进贡,只称臣,二位以为如何?”
方伯与将军皆是一愣,“……什么?”紧接着方伯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缓声道:“以如今的形势,如果能有这样的结局,自然再好不过了,只是,玄王又怎么会答应?”
我又问蒋誉:“将军以为如何?”
“末将与丞相的想法一致。”
我点点头:“那好。我去与王兄谈。”我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衣裳上沾了大片云扬的血迹,只因衣裳为红色,故而看不出来。
方伯与将军皆摇头说:“玄王怎么会答应呢?”
“因为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我答说:“我去,再合适不过了。”
说罢,命人抱来攸儿,仔细地瞧了瞧尚在襁褓中的他,谁知攸儿一触到我身上的血气,便放声大哭。
我怜爱地摸摸他的脸颊,忽然抱着他在方伯面前跪下。
“方伯,求您照顾攸儿,让他安然长大。”
“照顾王子自然是本相分内之事,本相与将军都会豁出性命来保他。”丞相颤颤巍巍地接过攸儿,不明白地说:“只是王后,你这是……”
应着方伯与将军不解的目光,我却也不再多言,旋即起身,命人牵出一匹马,上马一路狂奔至西城门。
“开门。”
门卫十分惊异,却也只得遵从我的命令拉开巨大的城门。门缝中可以看到,玄武军已经前行到了城门前五十步左右的地方,见我出来,都略带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晨轩从军中出列,下马朝我走来,长虞跟在他身后。
我亦下马。
他一眼就看清了我的意图,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扬:“请和?”
我点点头,将之前对方伯他们说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保留容国,立慕容攸为储君,交州自治,维持现有军队,无赋税,无进贡,只称臣。”
长虞瞠目,看看晨轩,又看看我,终是道:“洛婉,有点过分了啊!”
晨轩抬手制止他说下去,定定地看着他说:“拿什么换?”
我抬眼,深吸一口气:“我跟你走。”
晨轩轻笑:“我攻下城,你照样也得跟我走。”
我耍赖一般,倔强道:“那我会一直逃,直到你像大哥一样,用青山锋赤铁将我铐起来为止。”
“洛婉!”长虞十分不满。
而晨轩爽快地说:“好,我答应你。”
长虞恨其不争:“晨轩!”
“不必说了,就这么办。交州地处至南,对我们攻打大商本也没有多少助益。”晨轩向我伸出手,对我说:“你也不必再回苍梧了,与我回锦城。”
我顺从地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上。
他牵起我的手,将我拉近一点,随后出乎意料地,低头在我嘴角印下一吻。
空气仿佛凝滞了,离我们最近的一排士兵全都睁大了眼睛,我亦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他说:“从今日开始,我会光明正大地爱你,他们能给你什么,我也可以。”
我在心中摇头,不,你给不了的。云扬给的,你给不了。
没有再抗拒,垂着眸任晨轩抱上马,他的双臂穿过我的腋下,从身后搂着我。
他御马在军中来回踱了几步,高声道:“容国已除,全军即日启程,返回锦城,休整一天后,出击雍州。秦松,你带着三师,留在交州,以防叛军。”
“是!”
只顿了片刻,玄武军的高呼声便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了我的耳朵。玄武的凯歌,苍梧的殇曲。
晨轩紧了紧怀抱,一马当先,踏黄土滚滚而去。
我偎在他怀中,眼泪肆意奔流。
攸儿,对不起,娘可能不能陪你长大了。
再见,苍梧,再见。
第一盏 绝处
玄武军一路高唱凯歌,往锦城而去。
楚晨轩搂碰上我同骑在马背上,行了大约一天后,他不知从哪里寻来一辆马车,将我安顿进车厢里,嘱咐我好好休息。
起先他陪着我,可几次尝试与我说话我都不予理睬,最后他无奈地出了车厢,只骑马随行在马车外。
看着他出去的背影,我眨一眨眼,就落下两行清泪。难受,却又伴着一股阴狠的决绝。我用冷漠伤害他,知道这能够伤到他,心底就有一种变态的快感。我想报复他,想让他难受,让他知道我的痛,也让他与我一起痛!
而冷漠,是我如今唯一的武器。
大军在三日后的傍晚抵达锦城。楚晨轩给将士们放了一天的假,然后携着我到他在锦城的府邸。玄王府——不是王宫,却是府邸,与京城楚府故居相似的大宅院。
玄王府并不十分大,外人也不多。除了府外较为森严的守卫,府中巡逻的侍卫寥寥无几,不过想必个个武艺高强,且都是心腹。
楚晨轩的住处是在醉桐苑中的揽华殿,毗邻着他的书房风攸阁。夜晚的醉桐苑中淡淡的桃花幽香浮动,我却没有心情赏玩,只低着头任楚晨轩将我牵进揽华殿。他转身对我说:“你就住在这里。”
我吃了一惊,三天来头一次回答了他的话:“那你呢?”
楚晨轩耸耸肩,“这是我的房间,我还能住到哪儿去?”
心弦瞬间乱了,云扬方丧命于他手下,就要我与他同宿?不,我做不到,复而抬头道:“我可以与你分开住吗?”
“不可以。”他断然拒绝,“丫头,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的眸子暗了暗。其实我真正害怕的是,倘若楚晨轩与我同枕共眠不够,还要与我做那事……那我怎么办?以如今的心境,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不过转念一想,楚晨轩知道我正伤心,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应该不会强人所难吧?
忽而耳边又听得楚晨轩说:“香儿五日后就会到锦城了,你自小都是她服侍,现在她来,我也比较放心。”
香儿?那丫头,我叹息一声,当年一别,如今彼此都成了何等光景!
我很想问问玉儿怎么样了,却又不想与楚晨轩说话。好在他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主动开口道:“玉儿正怀着孩子,不方便长途跋涉,你若是想她,过几个月我再派人接她过来,她的丈夫我也可以想办法一并调来锦城护卫军。”
我希望他这么做,又不愿感激他,于是只闷闷地“嗯”了一声。
“好了,我还要去与长虞商议些事情,可能会晚回来一会儿,你自己早些睡吧!”
说着,他似是习惯性地上前来吻我,被我偏头躲开。他也不再强求,转身轻轻掩上门离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进来一名年方二八的粉衣小姑娘,一双眼睛圆滚滚的,咧着嘴笑着与我说:“公主,奴婢是上将军指来服侍您的侍女,奴婢叫秋叶。”
我侧头看她一眼,敷衍地点了点头。
秋叶又喳喳地说:“奴婢会一些武功,所以公主要是有什么需要,可以派奴婢去做。”
她倒是乖巧懂事,嗓音也跟黄鹂鸟般悦耳好听。我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勉强提起些精神,冲她笑笑,说:“今日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哦,奴婢就住在边儿上的小房里,公主有事随时支付我就行。”
我又点头,她这才推门出去。
夜,终于静下来。
屋中只剩下我一人了。
我疲惫地在梳妆台前坐下。
等等,梳妆吧?我环顾四周,这并不是男子的房间,也不是女子的闺房,而是——寻常夫妻的房间。落地铜镜,梳妆台,三脚悬衣架,双人的大床,床头成对的红烛,几案上成对的茶盏。四处都是生活的气息。
我知道他始终盼着与我过这样的日子,所以才坚持要我住在揽华殿。
可是轩,你知不知道,你杀了云扬,叫我如何……如何原谅,如何释怀?
手执起梳妆台上的木梳,握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
忆起往昔,与晨轩共度良宵之后,他坐在镜前,冲我挥一挥手中的木梳,盈盈笑着:“丫头,别赖在床上了,过来与我梳头。”
下一刻,眼前又闪回到苍梧决战的那一日,黑压压压境的玄武军,震天的高呼,两匹相对疾驰的宝马……
穿透云扬的利刃。
啪!
手猛地一抖,木梳被我生生折成两截。
眼前弥漫起氤氲。
云扬,云扬,到今日,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总觉着某一次转身,就会看到你站在兰花树下对我微笑,那一年杏花烟雨,我初入沧浩宫,是你的新婚娇妻。
云扬,我还没有接受,我不知道,怎么接受。
我和衣躺在床上,做了许多噩梦,梦中无一不充斥着一天一地的血红。
几次哭醒,便再不敢入睡。只面向墙角,死死抱着云被抹眼泪。
不知什么时辰,楚晨轩推门而入,我一惊,立马闭上眼假寐,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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