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底一阵酸涩,面上却故作轻松,“早说嘛,我让宫里的画师给我画一张像给你带着,让你天天看,看你厌不厌。”
“看一辈子也不会厌。”他嘴角微微上扬,又道:“好主意,不如现在让我画一幅?”
“都什么时辰了?”我看看外面的天色,“是不是快要集结了?”
“还有大半个时辰,能画多少便多少吧!”
他起身,将我打横抱到外屋的美人榻上,我对着一面铜镜理了理仪容,然后找个舒服的姿势斜靠着。
那厢晨轩摆好画纸,飞快地动起笔来,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眉眼弯弯,眼波柔情似水。我总觉得,他每次看我,都只是因为他想看我而已,而不是为了作画参照。就好像,哪怕我不坐在这里,他也能将我凭空画出在纸上。
时间溜得飞快,晨轩刚完成临摹,还没来得及上色,窗外便已经有稀稀落落的阳光洒了进来。寅时到了。
晨轩叹口气,“看来只能等我到了益州后,再寻时间完成了。”
我从榻上下来,走过去看自己的画像,纵然是黑白的,也已经栩栩如生,那双灵动的眸子,笑意盎然。
晨轩在画的右下方题了一行小字:“吾妹,楚洛婉。”等墨迹干后,找一卷轴,把画纸包在里头,小心地卷起来,最后将卷轴塞进随身的包袱中。
时间,也走到头了。
他叫我先行回宫。
走到扶风居的门口时,我回头,院中槐树若干株,树冠亭亭如盖,花期将至,朵朵含苞待放,晨轩负手立在其中一棵下,黑发自发冠中倾泻而下,缀着碎玉的事发长缨飘于身后。万千世界,在他面前全都黯然失色。
对他的心,从未像此刻一般眷眷不可释然。
待君归来时,共饮长生酒。
梦中月下 第二十九盏 布药
寅时二刻。
玄武军、青龙军集结完毕。
士兵们整齐划一地立于城墙之下,旗杆高举、旌旗蔽空,大大的“庆”字招展,迎风飘摇。
镇南大将军楚晨轩、副将军秦松及诸统领皆一身戎衣,策马立于队伍之前。郑熙亲自为军饯行,酒祭天地,十二万人同时单膝下跪,盔甲声阵阵,口中齐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无一人不豪情万丈。一时间,声响震撼,山河动摇。
十二万兵马将会兵分两路,四万声势浩荡地向扬州进军,支援南王;另外八万则将悄无声息地绕道益州,直取交州之都苍梧。
至少,郑熙以及朝中诸臣,都认为如此。
晨轩离京后,我每日的生活变得十分规律。早晨,重拾丢在一边许久的碧落剑,因为心里想着,既然晨轩在外征战,我也得做些什么让自己变得更强。晌午,与郑熙一同用膳。下午,陪郑熙在御书房批折子,或是与他谈天说地。晚上,若无他事,依旧是与郑熙一同用膳,入夜,则偷梁换柱让翦童侍寝。
我宿在永安正宫边上的汲古斋里,合眼默想着晨轩,慢慢进入梦乡。如此,似梦非梦的时候,他的笑颜便总会如一道明晃晃的日光,勘破床帐上重重的繁花叠影,照耀在我面前。
只有当他真的不在身边的时候,才知道有多么地想念。
我每日都吩咐小厨房做一些各色的小点心,拿去御书房给郑熙用,起先的三天,食物中并没有放晨轩给我的无神散。等到第四天,想必无论是郑熙还是沈福还是别的什么宫里的人,都已经对我送吃的习以为常,我这才准备着手加点别的“料”。
提着朱红木漆的八角盒,我借道御花园到朝阳殿去。途经一座假山时,迅疾地躲到山后,瞥一眼四下无人,便将八角盒放在地上,揭开盒盖,又从怀中掏出油纸包,打开,入眼的白色粉末堆成小山丘状。
头一次,少加一些吧,循序渐进为好。
正要动手,忽而听得假山后有动静,我目光一凛,飞快地将无神散重新包好塞进怀中,然后起身,背部紧贴假山站着,仔细地聆听来者何人。
风色应该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所以我并不太怵。
脚步更近 。我先是隐隐约约听出了魏长虞的声音。
“……楚将军担心传信会被截获,是以打算进入益州后再传军报回京。”
“朕明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不会听信那些风言风语的。”
另一个人,原来是郑熙。
“皇上英明。”
风言风语?
我皱了皱眉,应是指那些说晨轩是靠裙带关系才当上了左丞相与镇南大将军的闲话碎语。哼,等晨轩带军回京的时候,要你们好看。
我暗自挤兑了那些人一番,就听到郑熙和长虞在假山的另一头停下了脚步。
长虞问:“皇上召微臣一人来此,是有何吩咐?”
郑熙叹口气,答曰:“晨轩此次出征,要带兵深入益州,益州毗邻荒之地,军道险恶,再加上直取苍梧也绝非易事。长虞,朕有一件事要吩咐你去做,你无比要做好。”
长虞恭敬道:“皇上请讲。”
“婉贵妃……”乍听到郑熙提及了我的名讳,不由得一阵惊讶,又听他道:“她近来已连遭几次家变,亲人病逝的病逝,流放的流放,所剩无几。朕知道,她心里是万分难受的,却还要强装着笑脸陪伴朕。朕,实在不忍叫她再受到伤害。”
长虞:“皇上的意思是……”
郑熙终于切入正题:“倘若……朕只是说倘若。倘若晨轩遭遇不测,朕要你封锁阖宫上下的消息,千万不要让婉贵妃知晓,以免她悲伤过度,伤了身子。”
我心中一颤。封锁阖宫上下的消息,是多么费人费力的事儿,郑熙,竟要为我做这些?
长虞沉声道:“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啊,皇上。”
“能瞒得一时,便瞒一时。”郑熙深叹,“往日朕没能履行诺言,让婉贵妃长安、无忧,但今后,朕一定会做到。”
长虞顿了顿,才道:“是,微臣遵命。”
“你且退下吧。朕该去朝阳殿了,算算时间,婉贵妃也快到了。”
“是。”
接着便是朝着两个不同方向去的脚步声。其他侍卫们与沈公公应在御花园外等郑熙,再一路护送他去朝阳殿。
我抬手揪着衣襟,竭力缓和着因动容而猛烈跳动的心。郑熙的话兀自回荡在耳边,“往日朕没能履行诺言,让婉贵妃长安、无忧,但今天,朕一定会做到。”
……让婉贵妃长安、无忧,今后,朕一定会做到……
他为我建了奢华的永安宫,赠与我那么多珠宝首饰,给我无上的恩宠,我却从未被感动过,一直以为,他不懂如何讨得心上人的欢心,只知道用些俗事物去感化。现如今,竟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原来并不是他不懂,只是在宫中风平浪静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去给予。
也就是这么一句与旁人无心说出的话,让我心生沉重,无言以对。
记得晨轩说过,郑熙为君乏善可陈,但为人尚可。我悲哀地想,郑熙他当真是错生在了帝王世家,若为平民百姓,也许,他会生活得很幸福吧……?
蹲下身子,重新从怀中取出油纸包,低头看着盏中樱桃凝露蜜,那样纯净的颜色、甜美的味道,不晓得加进无神散之后,怎么能不让人发觉。
……往日朕没能履行诺言,让婉贵妃长安、无忧,从今后,朕一定会做到……
打开油纸包的手有一些犹豫,我承认,那么一个瞬间,一丝不忍划过心头。
“心软了?”
我抬头。这略带戏谑的声音也就只会出自于长虞了。
果然是他,抱着臂靠在两步开外的柳树干上,似笑非笑地把我瞧着,又道,“你倒是挑了一个下药的好地方。”
我想起长虞的功夫远在我之上,想必我躲在假山后,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见我不搭理他,只是垂眸瞅着那樱桃凝露蜜,长虞走到我面前,也蹲下,小心翼翼地问:“喂,你不会真的心软了吧?”
我笑他:“是三哥叫你来监视我 的吗?”
“这倒没有,”长虞挠挠头,“小轩轩说一切都随你。他真是把你宠得太过了,这也能随意……”
素手中的油纸揭开,白色粉末沿着油纸的边缘稀稀落落地洒进盏中,银色小勺慢悠悠地匀几圈。这无神散真是神奇,银勺碰到都不会发黑的,不发黑,便无人能察觉出来。
我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误他的事的。不是有句话叫作‘舍得是因为舍不得’吗?再说了,我对郑熙也没有舍得舍不得直说,终究他是哥哥的绊脚石。”
这句话说出口,我头一次真切地觉得,我的确是我师父的徒儿。
“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长虞咂咂嘴,赞道,“我就喜欢像你这般,做事绝不拖泥带水!婉儿巾帼,下次我们一起去邺城的时候,请收下我的桃枝吧!”
面对他不正经的“求爱”,我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住,瞅他一瞅,凶道:“谁许你这么叫我的?小心我去哥哥那里告你的状!”
“哎呦,真泼辣。”长虞嘻嘻一笑,做个鬼脸就溜之大吉,留下一句:“快去朝阳殿吧,皇上急不可耐地瞪着你呢!”
长虞总是这般没心没肺。
可说到底,杀伐决断、绝无妇人之仁,的确是像他这样的人必须要有的。
他赞我不拖泥带水,可我自己明白,搅匀樱桃凝露蜜,重新合上盒盖后,我的心里一点儿也不像我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定。
五日后,军报传来,一喜一忧。
喜的是,玄武军安然抵达益州,正在益州南部的沧水一带进行作战部署。
忧的是,交州慕容军大破前去支援的大庆青龙军,接着一路高歌猛进,已经逼近扬州之都金陵。慕容军数度骂城激将,南王皆闭门不应。交州军遂留下三万人围城,其余兵力出兵包围南荆州。
这一喜一忧的消息,听在我耳中,却是双喜临门。
又隔了一日,郑熙突然在朝堂上晕倒,百官皆惊。太医院竟查不到病根,也是束手无策。不过,郑熙两个时辰后便自己醒来,说自我感觉并无大碍,许是最近为南部战争而操劳过度。
我依旧每日为他送去无神散,看着他一口一口吃下去的时候,心中难以自持。他对我越好一分,我的愧疚便越重一分。
梦中月下 第三十盏 圣旨
(三日后)
“你们这群废物,本宫要你们有何用?!”
“娘娘!娘娘恕罪……”
我怒目瞪着趴在我面前一个个噤若寒蝉的太医,厉声道:“皇上已经昏厥了两日,你们竟然还是什么都查不出!一群庸医!”
“臣等无能……娘娘恕罪……”
“妹妹,你责骂他们也是无益。”庆贵妃端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敛容道,“现下,还是得靠他们找出法子的。”
我冷哼一声:“统统再给我下去翻医书!若皇上还不能醒来,你们就都提着脑袋来见本宫吧!”
“是……是……”
太医们颤颤巍巍地倒退着走出朝阳殿。我看着他们诚惶诚恐的表情,心里倒是有些过意不去。真是难为他们了,无神散无色无味不留痕迹,若非江湖上那些经验丰富的老神医,要想查出来,比登天还难,更何况这些养尊处优的宫廷御医。
我扶额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
晴贵妃也同样是忧心忡忡:“皇上这……唉,这叫我们如何是好。如今南部战事未平,北部又蠢蠢欲动起来。可真是多事之秋,皇上还偏偏昏迷不醒,朝中群龙无首,早就乱了阵脚,又该如何应对外敌呢?”
“皇上自有天佑,一定会及时醒来。”我宽慰她,“再者朝中有诸多两朝元老,我大哥也已病愈,他们皆是忠心耿耿之臣,必定保我大庆无恙。”
“唉。”庆贵妃又叹一口气,手撑着额头,长长的护甲翘起,“希望如此吧。”
我温言道:“姐姐与我一道守了两天了,不如先回去歇歇,明日在来吧。”
“也好。”庆贵妃依言,便起身告辞,“再辛苦妹妹一夜,姐姐明日便来替你。”
我颔首,吩咐沈公公引庆贵妃出了朝阳殿。
入夜。
郑熙终是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干涸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来:“水……朕要喝……水……”
我一直坐在床沿,生怕错过他醒来的时刻。此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站起来为他倒了一杯水,喂他喝下。“皇上可感觉好些了?”
“婉儿。”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嘘……别说话。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他略微摇摇头,要我扶他起来,我拗不过他,只得听从,在他背后放了个软垫,让他靠着。
“婉儿,不知怎地,”靠定之后,他虚着声音道,“朕近日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明明没有什么毛病,却总觉得骨子里的气力也被抽光了似的。”
我垂眸,敛着情绪,答道:“皇上就是之前过度操劳国事了,得多将养将养才好。”
“大庆危矣,朕怎能安心休息。”他闭上眼,眉宇间满是沧桑,“我晕倒前,正在听赵丞相禀报北疆羌胡族的动向,如今如何了?”
我慢慢说来:“羌胡族人还没有大举进军,但总是在一边虎视眈眈,恐怕出兵只是早晚的事。可横在我们与羌胡之间的冀州勒王却态度暧昧,这两日赵丞相带领众官员议事,勒王都没有出席。”
“勒王……”郑熙揉一揉眉骨,语气失望。“因他是亲王,朕一直待他不薄。”
“利益所趋,这等忘恩负义的小人才不会记得皇恩浩荡。”我哼了一声,又切切道,“皇上,恕臣妾直言,您昏迷不醒的时候,臣妾当真有些害怕。整日提心吊胆的,就怕从哪儿冲进来一大堆士兵,告诉臣妾叛军已兵临城下……”
郑熙握着我的手,叹口气,沉默深思。
我趁热打铁道:“臣妾斗胆,恳请皇上下旨,若……”低下头,故作不太敢说出不吉利的话的样子,“若皇上再次病倒,昏迷、昏迷不醒,便由丞相行监国之职,如此,朝中就不会群龙无首、自乱阵脚了。”
“臣妾自知此言大不敬。”我离开床榻,跪在一边,“望皇上恕罪。”
“你总是能、敢言人之所以不敢言,何罪之有。”郑熙虚扶一把,示意我起来,“你说的在理,朕这病来势汹汹、捉摸不透,不知哪日便又会倒下。”
我轻轻拭了拭眼角。
“但丞相与勒王关系过从甚密,现在看来,不是合适的人选。”郑熙歪头想了想,“朕,自会有选择。”
“嗯。”我微微一笑,“皇上做了打算就好。”
……
“若大哥监国,并能掌控他的嫡系朱雀军的兵权,那么我与云扬兵临城下时,大哥便能里应外合,控制京城,天下可就此易主。”
……
这是晨轩走前对我说的话。
下药让郑熙无治朝的能力,接着将大哥推上监国之位,手握兵权,这就是他们的打算。
现在我一招欲擒故纵,故意先后提及勒王与赵丞相,让郑熙自己否决掉最理所应当的人选,如此,不置可否将郑熙的心思顺利地引到颇得人心的振威大将军的身上去。
恰此时,长虞突然不请自来,脚步匆忙地疾步至病床跟前,单膝下跪请安道:“皇上、娘娘。”
我问道:“魏大人神色匆忙,可是前线发生了什么事吗?”
长虞看看我,欲言又止。
“无妨。”郑熙说,“你直说吧,婉贵妃不是外人。”
“微臣并无此意,只是此事事关镇南大将军……皇上您说过……”
……
“倘若晨轩遭遇不测,朕要你封锁阖宫上下的消息,千万不要让婉贵妃知晓,以免她悲伤过度,伤了身子。”
……
长虞没有把话说完,但郑熙已经懂了,身子略微前倾,嘴巴微张,眼神哀切。而不该懂的我,也懂了出声问道:“我三哥……怎么了?”
长虞左右为难。郑熙终是叹气道:“看来是瞒不住 。你说吧。”
长虞顿首,面色沉重:“南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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