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斜靠在床上,目光落在他身上,恭敬地颔首,轻声道:“臣妾身子不舒服,不能起来给皇上请安,还望皇上恕罪。”
郑熙连道两声“无妨”,一甩衣摆,便自在地在床沿上坐下,看着我道:“婉儿,你这一病,可真是叫朕茶不思饭不想。”
我垂眸:“臣妾有罪。”
“跟朕不必这么拘礼。”郑熙笑笑,“我看你虽然脸色还略显苍白,心情倒是不错。”
我问:“哦?如何见得?”
他答道:“庆典那日,无论是加封时,还是欣赏歌舞时,朕都觉得你孓然一身,清冷无比,眉宇间更是淡得不食人间烟火。而今日,你的而眼角似乎有了许多笑意。听说今儿个灵妃她们都来看你了,可是发生了什么好事情?”
我暗叹郑熙对我的观察细致入微,面上浅浅一笑,简单地回答:“她们来,无非是客套寒暄罢了,没什么新意的。臣妾是因为身子好些了,故而心情也云开雾散。”
闻言,他很开怀,伸手握住我的手,目光眷眷,“你可知,朕夜夜都想翻你的牌子让你侍寝,只因想着你身子不适,不得不按捺着。这几日叫其他妃子侍寝时,朕也总是心不在焉,草草了事,晴儿都怪朕了。”
我心中一凛,随即眼神故作慌乱。
郑熙叹了一口气:“朕只盼你早日康复,好解朕的相思之情。”
看来,今日是必得与他“实话实说”了。
我抬眼看他,目光却假装躲躲闪闪,片刻便低头,小声道:“皇上……”又故作为难不敢说下去的样子。
“怎么了?”他立马皱眉,“可是觉得朕说话不够含蓄?”
“不。”我摇头,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道,“皇上可知,臣妾……并不愿意入宫?”
郑熙的眼神瞬间添了几丝凌厉。
我被他看得有些紧张,连忙按照之前想好的话,轻声解释起来:“皇上想必还记得一年之前的事情。臣妾……臣妾的心境,一如当年。那时臣妾心念着周公子,如今是心念着自在,亦念着臣妾从小‘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梦,只是现在,这梦已渺渺不可及了……”
郑熙怔怔地看着我,“朕难道不能圆你的梦?”
“皇上,”我轻言细语,知道只有心平气和才能让他认真地听我说话,“臣妾毕生所愿,便是寻得一名爱我、我也爱的男子,然后与他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一辈子都这样过下去。这些,皇上,您给不了臣妾。”
见他要反对,我立马继续道:“臣妾深知后宫只有宠,没有爱。皇上不信吗?那臣妾问您,皇上是为什么召臣妾入宫呢?为了臣妾的样貌?亦或是舞技?可不管是哪样,终究不是因为我这个人本身,您根本不了解臣妾,正如臣妾也不了解您一样。如此这般,又何谈伉俪情深呢?”
郑熙默然,想必内心已经被我触动。半晌,他低着头说:“不曾想朕以为的宠爱,在你看来,却不如自由与真爱来得重要。我原本以为,庆典那日你闷闷不乐是因为身子不适,现在想来,原来是因为不愿做我的妃子,那么你今日心情颇佳,可是因为这几天朕都未曾来看望你?”
我唯唯道:“臣妾不敢。”
“很多时候,‘不敢’并非‘不是’。”郑熙面色黯然,“婉儿,朕的本意,并不是要将你禁锢的。”
“臣妾明白。”我努力让自己泪眶湿润,在烛光下必定显得楚楚可怜,随后趁热打铁道,“若皇上是臣妾心尖尖上的人,臣妾不怕禁锢,臣妾就算粉身碎骨也愿意去争夺您的宠爱的……”
他的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真的……吗?”
我眼神悲戚:“可……皇上,恕臣妾放肆,您并不是那个人啊。所以,自入宫以来,臣妾时常觉得心灰意冷,又伴着诚惶诚恐:想到有朝一日我年老色衰,而年轻的妃嫔们纷至沓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到时候我便只能在这深宫高墙中寂寥地度过下半辈子。臣妾很怕,真的很怕……一如侯门深似海……”
说道最后,已是哽咽失声,泪滴滚落。
飞快地擦去眼泪,我掀开被子、下床、屈膝跪在郑熙面前,哀哀而又决绝道:“臣妾自知失言,罪不可恕,请皇上……责罚!”
一时间的沉默,静得我仿佛听到屋外水漏滴水的声音。
须臾,郑熙长长地叹了口气,眉宇间似有一抹疲惫。他缓缓开口道:“爱妃说的都是实话,何罪之有。罢了,地上阴冷,你且起来吧。”
“……谢皇上。”
他扶着我重新坐回被窝里,又沉默了半晌,方说:“其实那些个妃子,有多少人是真心爱朕,有多少人是为了朕的权势,有多少人是为了荣华富贵,朕心里都清楚,她们心里也清楚。只是,敢与朕说这些话的,却只有你一个。足见你与她们不同。”
我垂眸,低眉顺眼地说:“臣妾惹皇上不高兴了。”
他摆摆手:“至少你对朕是真诚的。”
我抿着嘴,点一点头。
“罢了,”郑熙重又看着我,“既然你不愿意,朕也不会强求你,你安心养病就是,莫要让此事成为你的心结。”
计成。
我感激道:“谢皇上。”
“不过,婉儿,朕是真的很喜欢你,今夜之谈,更让朕觉得你非比寻常。你可给朕这个机会,让朕对你好,慢慢打动你?”
我忙做受宠若惊状:“皇上!皇上您贵为天子,九五之尊,无需如此啊……”
他平声静气地说:“从小到大,朕都不能像平民百姓那样无拘无束地活着。民间的丈夫会做许多事讨得妻子欢心,朕听闻后很是羡慕。婉儿,你就当是帮朕实现这个心愿吧,可好?”
我怔怔地望着他,眼波里极尽温柔和动容,“好……”,继而含羞一笑,“说不定有一天,臣妾嫁的男子当真成了臣妾所爱的那个人也未可知呢。”
郑熙偷情似水,语气坚定,“谁说朕无法圆婉儿的梦?”
梦中月下 第五盏 弃妃
入宫十天后,郑熙下旨,升我父亲楚昭杰为左丞相,父亲留下的吏部尚书之位暂由三哥楚晨轩接替;同时,大哥楚晨轼除了大将军之职外又奉命兼任兵部侍郎;四哥楚成毅俸禄翻翻;八哥楚玉捷升为礼部侍郎;其余姐妹们也都得到了相应的赏赐。楚家满门皆荣,风光无限。
户部尚书阎席、兵部尚书骆荣上书,劝谏皇上莫要过度褒奖楚家,以免令其只手遮天。郑熙置之不理。
我不知道此番奖赏本就在郑熙的计划之中,还是他为了哄我开心而刻意为之。若是前者,那他当真是个心地善良却太过意气用事的君王;若是后者,那他当真不懂“爱”这个字不是用荣华权势堆积起来的。
但无论如何,晨轩和大哥都是最大的受益者。这次封赏里,四哥没有得到权力上的扩张;八哥再怎么升官,只要他在礼部一日,便一日四哥只能管管庆典的闲职;反观我们这边,大哥进驻兵部,会大大有利于今后夺取兵权,而晨轩直接迁任吏部尚书,掌管大小官员认命,这是个安插自己势力的绝佳官职,虽然他现在还是“暂任”,但假以时日,我定可以让郑熙去掉那个“暂”字。
如今一切权势争夺,都为了家主的位子。
其实,四哥在很久以前便与荆州镇中王、冀州勒王搭上关系,取得了他们的支持,八哥得知后立即应变,拉拢了扬州老南王。而这几位资格老的亲王在朝中都各自有一票党羽,因此朝堂上就出现了支持楚成毅的势力和支持楚玉捷的势力,两厢制约。
而今朝堂变天,楚家的家主之争愈演愈烈,愈演愈复杂。眼见楚家三子楚晨轩从一个上朝向来迟到早退请病假的纨绔子弟,摇身一变成了吏部之首,成了一股可以与楚成毅、楚玉捷分庭抗衡的势力,众人措手不及。他们原以为他是靠了与皇帝的关系才坐上这个位子,没想到皇上在朝上说晨轩的任命全因“多为爱卿举荐”,众人瞠目结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皆是疑云密布。须知,若皇上所言属实,那么楚晨轩这几年不理朝事,暗中早已将一切部署妥当,这样的人,着实令人胆颤。
据风色描述说,下朝后,许多大臣上前祝贺晨轩,晨轩拱手一一谢过,神情自若,语气不骄不躁。平素跟他走得较近的一些人嚷嚷着要他请客,晨轩更是露出了他一贯玩世不恭的笑容,大方地一甩手:“好说,好说。那各位,今天中午,咱们仁德酒楼见!”
依旧是这副嬉笑讨打的嘴脸,现在却让很多人捉摸不透,心生畏惧。
我笑嘻嘻地听风色说完。那些人对晨轩暗中忌惮,晨轩却还偏偏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来,想到这些,我就乐得直想蒙上被子满床打滚。
总觉得自己有了很大的功劳,不由得略有些沾沾自喜,心情大好。我吩咐香儿、玉儿替我更衣梳头,打算去景鸿宫看一看六姐,顺便可以告诉她这些好消息。
我记得上一次踏进景鸿宫的情景。我站在朱红色的宫室下,抬头望天,看见红瓦铺就的飞檐,还有飞檐角上驻守着的漆红的角吻和螭首,幕布是淡蓝染云的晴朗天空,一望无际。
那般壮阔的景象恍若昨日。可今日此时,我站在同样的地方,却不由得觉得些许凄凉。景鸿宫里竟见不到洒扫的下人,坛中花朵自生自灭,青瓷地砖铺满灰尘,檐下墙角爬了蛛网。
宫中妃嫔,按规制,一年只有寥寥几个可以让家人入宫陪伴的机会。可得宠时,想见谁,皇帝便会宣谁入宫;一旦失宠,纵然是那规制允许的机会,也常常被内务府的人剥夺。更别说,六姐是自己不愿见家人。
她谁都不愿见。
沉思间,有一名侍女从宫中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水盆。见到我时,她一惊,接着连忙跪下请安:“婉妃娘娘千岁。”
“你起来吧,”我温言道,“姐姐在做什么?”
侍女回答:“娘娘在用午膳呢。”
我笑道说:“可巧,我也没吃午饭,正好和姐姐一起用了。”
说着,我便抬脚往里走,谁知那侍女疾跑几步又跪到我面前,为难道:“娘娘……娘娘请留步。”
我皱眉:“怎么了?”
“娘娘……”她停顿少许,才说:“娘娘得圣宠,永安宫里的饮食一定是最好的,奴婢……奴婢怕景鸿宫的菜娘娘吃着不习惯。不如……不如娘娘先回宫用午膳……”
“自家姐妹,哪里那么计较。”我绕过侍女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觉得不对,回头又看了她一眼,之间她头埋得很低,双手绞着自己的衣裳,分明是心虚的表现。
我颜色一凛,不由分说地跨进宫殿,向右拐进内室,赫然闯入眼帘的是一室简陋,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黑色的旧桌,一袭消瘦的灰色背影弓着腰坐在桌边上,动作缓慢地为自己夹着菜。
灰色,又是灰色。
一瞬间,娘在香山寺的模样浮现在我脑海中。难道每一个曾与我亲近的亲人,都要以灰色作为终结吗??
我往前走了两步,喃喃地唤了一声:“姐姐……”
她恍若未觉,继续埋头吃饭。
我低头一瞧,桌上只一盘青菜,一碗清汤,一个小碟子里盛着几片瘦肉,六姐捧着一碗白米饭,小心翼翼、规规矩矩地吃着。
眼泪夺眶而出,我在她身边蹲下,拉一拉她的袖子,又轻声唤:“姐姐……?”
她迷茫地转过头来,见是我,眼中瞬间泛出惊喜的神色:“洛婉!你怎会在这儿?是皇上特意宣你入宫来看望我的吗?”
我一愣,回答:“姐姐,皇上已经封我为婉妃,你不知道吗?”
她眼神混沌,仔细地想了想,才一拍脑袋,“哦,对!我想起来了,晓笛还说你会来看我呢。现在我们姐妹俩可是一起服侍皇上,想来真是件愉快的事儿。”
晓笛应该就是我进景鸿宫以来,见到的唯一的那个侍女吧。
“姐,”我在桌边坐下,“你……景鸿宫怎会这么冷清,都没人伺候?”
“哪里冷清了,”她笑得很真挚,“有很多人的呢,他们都在照顾乾儿。”
我不明白:“乾儿?”
“是啊,郑乾,我和皇上的儿子呢。”她笑容愈加灿烂,自豪而欣慰,“洛婉还没见过你的小外甥吧?”
我的表情刹那凝滞。六姐和郑熙的孩子是我亲眼看着没了的,六姐之后再也没有受过皇上宠幸,这也是千真万确的,怎么会有孩子?我瞥一眼晓笛,只见她垂手侍立一旁,面色不忍。
难道,六姐她……
我怔怔地看向楚陌灵,她的笑容纯净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忽然,她眉间凭空多出一丝忧虑,拉过晓笛的手,着急道:“你听,乾儿哭了……”
晓笛眼睛红了,咬一咬嘴唇,道:“娘娘,许是到了该喂奶的时候。”
“那你快去叫乳母,别耽搁了,喂号之后把他抱来,让洛婉瞧瞧他长得多俊。”
“哎。”晓笛应着,退出门去。
我站起来:“六姐,你先慢慢吃着,我跟晓笛一起去看看乾儿。”
她的笑依旧清明,“嗯,也好。”
我走到宫外,见晓笛正在外面园子里候着我。
我心急,问:“六姐到底怎么了?”
晓笛“扑通”一声跪下,大滴泪水落下:“娘娘,贵妃娘娘她……她年初的时候就疯了!”
“你说……什么?!”
“娘娘去年小产后,整日闭门哀伤,起初皇上还来探望她、安慰她,久而久之便厌烦了娘娘哭哭啼啼的样子,此后再也没来过。景鸿宫的奴才们一个个请求离开景鸿宫到别的宫里谋差事,娘娘一概不管,就这样,现在只剩下奴婢一个。”
“那她……是怎么疯的?”
“奴婢……奴婢也不知……”晓笛声泪俱下,“大年初三那天,娘娘起床后突然对奴婢说,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奴婢随着娘娘一路寻去,寻到偏殿,娘娘看到一个枕头便扑了上去,口口声声说那是她的孩子。从此以后,娘娘日日要奴婢找乳娘喂奶,还时常抱着那枕头,哼着歌,哄它入睡……”
“别说了……别说了……”我再也听不下去了。那是我的六姐,那是我的六姐……!那是入宫时风光无限的楚贵妃!怎么、怎么竟会落到如此地步??!!
果然深宫无情,帝王绝情!而宫中人无不趋炎附势、落井下石!六姐再怎么样也是贵妃之躯,待遇理应不差,可景鸿宫原来那群吃里扒外的下人,定是觉得为景鸿宫当差没有前途,于是一个个树倒猢狲散,撒腿跑得倒是快!而内务府那些见风使舵的奴才,定是打量着再者深宫之中,楚家人就算有心照拂也鞭长莫及,所以极尽苛刻,让六姐寒酸度日!
都是可恨至极!
我恨恨地捏紧拳头,好啊,现在有我楚洛婉在,看谁再敢欺凌到我六姐头上来,我定要让他受一辈子的折磨!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香儿。”我站在庭院中,气得浑身发抖。
香儿跪下:“小姐,您吩咐。”语气中也是万分愤慨。
“去告诉内务府的人,从今日起,往我永安宫送什么东西,就给景鸿宫送去一模一样的。若是让我知道在永安宫有什么东西是景鸿宫没有的,就让总管提头来见吧!”
晓笛哭着磕头:“多些婉妃娘娘!多些婉妃娘娘!”
“晓笛,你忠心耿耿,我定不会亏待你。”
晓笛长伏不起:“贵妃娘娘待奴婢如亲妹妹,对奴婢的父母也有恩,奴婢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娘娘的恩情。奴婢只愿娘娘一切安好,别无他求……”
我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我会派些人来帮你,把这景鸿宫收拾出个能住人的样儿来。至于姐姐那里,你就陪她把戏演下去吧……演到,她神智正常,或者,她死了为止。”
“是……”
我无法再折回去面对六姐,如丧家之犬一般离开景鸿宫。我扶着宫墙,一步一顿地往永安宫走,心中的悲痛如千斤之担,压得我踹不过气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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