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着,那一年的大年三十,我和九爷就是在那小屋子里过的,听着外面的鞭炮声,心里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原本师傅说要待足一百天才能出去的,但还不满三个月,九爷便进府去了,因为王爷和二爷的生日都在三月,他怕这样重要的日子,王爷没人陪着,会受不住寂寞……”
褚仁双手紧紧地攥着,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后来呢?这十年当中,你进去看过他们吗?”
曾全点点头:“看过!也是九爷安排的,四爷照应着,我学了点盘火炕,通地龙的手艺,每年立冬之前,可以进去一次,待上三天,把府里的所有火炕地龙修缮疏通一遍。一年也就这么一次,能见到他们。”
“他们怎么样?过得好吗?有没有受苦?”褚仁急切地问道。
“唉……”曾全叹道,“衣食是不缺的,但是囚在那么一小块地方不得自由,又哪里谈得上好呢……”
“九叔是因为霍乱去的吧?想必是食水不干净才会染病的……总归还是衣食上不够周到。”褚仁喃喃说着。
褚仁自知道古尔察死于霍乱之后,几乎把所有关于霍乱的医书全部翻遍了,但始终也没找出个头绪。也曾问过傅山,傅山也只说看过记载,明嘉靖时,此疫导致死者上千万,是最严重的时疫之一,惯常也不过用理中汤、四逆汤救治,并无什么特效之法,几乎可以说听天由命。褚仁想着,纵使傅山和自己都在,恐怕也很难挽救古尔察的性命,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就是如此,纵然自己来自数百年后,也无力回天……
“倒不一定是食水不洁,他们在里面,衣食住用都和之前区别不大。这次京里的疫情虽不算重,前后也死了上千人,贫富贵贱都有,大疫面前,人人没有区别,只恨老天不长眼睛罢了……”曾全的话音,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愤愤不平。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褚仁拉住曾全的手腕,追问着。
“其实九爷患病的时候,外面已经死了好多人了,九门提督早就下了令,谁家有病人,一律不得隐瞒,直接拉出城外火化,怕疫情扩散。所以九爷刚一发病,里面便招呼我把他接走了,出了朝阳门,直到了通州,又过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九爷才咽了气……”
“那我阿玛呢?”褚仁的声音发颤,似乎气息也不顺畅了。
“王爷大概是和九爷同时没的……听府里的人说,九爷刚一出府,王爷便发现自己也染了病,于是就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不让人接近,怕过给别人。等天亮了,众人不见王爷有动静,进去一看,才发现王爷已经去了……”
褚仁听到这里,长出了一口气。他内心一直不相信那样坚毅慈和的齐克新,会这么轻易的放弃自己的生命,跟着古尔察去了,全然不念着自己……不念着那三十五年之约……
“那……阿玛葬在哪里?”
“葬在城西五里坨,秀府村隆恩寺,和老王爷在一起。”
“你带我去祭拜阿玛,咱们明天就动身!”
“那九爷怎么办?”曾全说着,从旁边架子上捧过一个骨灰坛来。
“这是……九叔?”褚仁抖着手,不敢去触碰,像是怕碰疼古尔察似的。
“嗯。”曾全点头,“府上没有人知道九爷的家人在哪儿,所以,也不知道该葬在何处……我就把他带来了。”
褚仁轻轻抚摸着那骨灰坛,像是之前很多次,抚摸着古尔察那双坚实的大手一般。只是,再没有温度传过来,再不会有人,搂着自己的肩,让自己倚靠,为自己按摩……
“九叔是个孤儿……除了你我,他再没有亲人了……”褚仁喃喃地说着。
“那怎么办?”
褚仁接过那骨灰坛,把它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上,含泪说道:“我们带九叔上京,让九叔和阿玛葬在一起!”
“这……”曾全有些迟疑。
“你放心,这样安排,阿玛和九叔都会高兴的……就是玛法地下有知,也会体谅他们的……”褚仁说着,泪流了下来。
又一次,坐在车中,颠簸在井陉的雄关险道上,但这一次,却再没有坚如磐石的臂膀将褚仁紧紧相拥了。
褚仁紧紧抱着那个骨灰坛,将下巴抵在坛口,弓着背,仿佛是用整个身体包裹着,保护着古尔察一般。
“二爷,你松松手吧,总这样抱着也不是事儿,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吗?”曾全担心地说着,有些手足无措。
褚仁摇了摇头,反而把那骨灰坛抱得更紧了,似乎只有这样,才觉得心安:“九叔临去的时候提到过我吗?”
“提到过,他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说,说二爷小时候的事儿,说二爷刚被找回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一点一点地教,像是陪着二爷又重新活过一回似的……那时候我还没来府上,很多事儿,我是第一次听说呢。”
褚仁眯起眼睛,迷茫地笑了,小时候的那些事儿,再一次从胸中涌起,波涛一样,拍击着心房,无止无歇。
“那九叔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给我的?”
曾全摇了摇头:“九爷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找二爷报丧,他怕二爷贸然回京,贸然行事,弄不好还会把自己搭进来,万一被宗人府知道了,王爷罪上加罪不说,二爷也会被分给其他宗室为奴,那就辜负了王爷的一片苦心了。九爷说,什么时候王爷脱罪了,或者……没了,才许我来找二爷……”
曾全说着,带了哽咽:“九爷让我千万想办法给王爷带句话,说是让王爷无论如何要撑下去,守得云开见月明,一定要撑到和二爷见面的那天,他自己不能兑现诺言了,王爷可不能让二爷失望……九爷那时候还不知道王爷也染了病,只是一个劲儿的叮嘱我,不要帮他收拾秽物,他用过的东西要全部烧掉深埋,不要心疼物件……他怕把病过给我……”
褚仁听着,泪流了下来,又不想让曾全看见,便把头埋得更低了:“九叔……他最后有什么心愿么?”
曾全摇了摇头:“霍乱这病,只是水泻,泻到最后,人身上的水都泻尽了,手脚不停地抽筋,说话声音嘶哑,神智也不清楚了……最后只听得九爷似乎一直在念叨他和王爷小时候的事儿,只是零零乱乱的,听不分明他在说什么……”
“那阿玛呢?他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褚仁只是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曾全又摇了摇头:“这病起势很猛的,一发病便不停的吐泻,每日泄的次数难以计数,人根本拿不起笔来……听府里的人说,王爷到最后都紧紧握着二爷的两个帖子,那帖子都已经被血浸透了……最后,那两个帖子,还有那些核雕佛头,都和王爷一起火化了……”
褚仁再也无法开口,只是任由泪滚滚而落,落在古尔察的骨灰坛上,让那冰冷的白瓷,也沾染上了体温的暖……
车,在崇文门外转了一个弯,绕城而过,径直奔向城西。
车内的褚仁早已经换上了一身斩衰孝服,他来之前已经跟傅山说过,要在齐克新的坟前结庐守制三年。傅山听了,沉吟了半晌,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叮嘱褚仁要注意身体,不可中断练功,又亲手泡制了护心的药丸,让褚仁贴身带着。临行前一天,傅山又把曾全叫到房里,细细叮嘱了小半个时辰才放他出来。
傅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的帮褚仁打点行装,巾帕鞋袜,里衣文房,三年的需用,一应俱全。
远远的,一片翠竹之中,隆恩寺的碧瓦飞檐遥遥在望,绿树掩映下,阿巴泰家族墓园的汉白玉华表巍然伫立,褚仁突然有了一种到家的感觉,踏实而安心。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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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里坨秀府村隆恩寺:阿巴泰家族的墓地所在地,博洛也葬在那里。另外此墓地的石材曾被运到东北修建张作霖墓。隆恩寺为“金大定四年秦越公主建,名昊天寺。正统四年太监王振修之。改今名。”那里有一处着名的地质景观,第四纪冰川擦痕,但是我这个学地学的没去过。寺庙和墓园一类的古迹现在都已经荒废到几乎没有遗存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半章来了,把王爷写死了,弄得我很有罪恶感啊……
☆、十里莲塘仙侣舟
康熙九年春。
褚仁在北京西郊隆恩寺结庐守制,三年期满返回了山西。
朱氏已经在一年多以前病逝了,她病了十几年,苦了十几年,终究是解脱了……活着的人,还在各自的纠结中煎熬,并未因朱氏的离去而改变什么。
自康熙元年永历帝殉国,郑成功病逝之后,江南江北的反清复明大业便归于沉寂。傅山近三、五年来也只是蛰居家中,和几个遗民至交一起,吟诗唱和,着书立说,寄情于金石书画之中。“一木难支大厦倾,三蘖空伤奈何许……半生半死僵复起,真气淋漓犹满纸……”活着,看不到希望,死去,又不甘心。
褚仁也是一样,看不到希望。
朱氏在时,要避着朱氏,朱氏去了,要避着两个孩子……人生就是在这样的世代交替中,被缠上了白发,刻上了皱纹。韶华已经不在,还没有好好爱,便老了。褚仁只是惦记着傅仁那三十八岁的寿数,算算也没几年了,但又不能提前离去,怕伤了傅眉和傅山的心。
待两个孩子刚刚守制期满,傅山便把傅眉、褚仁兄弟二人叫到一起。
“我要去山东,登泰山。”傅山说道。
傅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去云游了,近几年年齿渐高,身体也是小病不断,因此他此言一出,傅眉、褚仁都吃了一惊。
“爹爹!您岁数大了,身子也不好……”
没等傅眉说完,傅山便打断了他的话:“正是因为岁数大了,这‘岳之缘’才要抓紧时间去圆,岁月不等人,越拖,越拖不起了。”
“那好,我陪着您去!”褚仁说道。
“这次不用你,让莲苏、莲宝陪着我。”傅山微笑说道。
“这怎么行?他们还小,照顾不好您的,反倒是得让您照顾他们。”傅眉急道。
“莲苏已经十四岁了,莲宝也十三了,不小了,你像他们这个年纪,已经当门立户了。孩子宠不得的,越早让他们历练,便越早成材。”
“那他们的功课怎么办?”傅眉说道。
傅山笑道:“你这意思是说,他们走出去见见世面不如在家苦读?还是嫌爹爹教不好他们?”
傅眉听了这话,便讷讷的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
褚仁忙过来打圆场:“要不这样,他们两个也去,我也跟着,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不带你去!你在家里陪着眉儿。”傅山还是笑,一脸的慈和。
傅眉也觉得褚仁的提议比较妥当,忙道:“爹爹您毕竟上岁数了,有仁儿在旁照顾着,我才放心。药店这边我一个人也能打理好,您就放心吧。”
傅山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们两个……不想在一起吗?”
褚仁从没想过傅山有朝一日会放纵他们,此时仿佛身在梦中,只是怀疑自己听错了。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一股热流直冲到脸上,身子都似乎有点站立不稳。褚仁转头去看傅眉,见傅眉也是一脸惊讶的呆在当地,只有惊,没有喜,因为不敢置信。
傅山笑着,一手拉起傅眉的手,一手拉起褚仁的手,把他们两个人的手叠在一处,轻轻拍着:“你们心里的苦,爹爹都知道……但却没有更好的办法成全你们,爹爹……只能为你们做这么多了。”
“爹爹!”傅眉这才像是从梦中惊醒一样,跪了下来,嘴唇颤抖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褚仁也随着傅眉跪了下来,心里想着的却是,自己距离三十八岁,只剩下三年了,再欢愉的时光,也只有三年而已……总归是要别离的,还不如像现在这样淡淡的,也许反倒是不会让傅眉伤心。褚仁想着,眉头不自觉的微微蹙了起来。
傅山像是看穿了褚仁的心思,握着褚仁的手腕说道:“你这身子,还有几十年好活,你可不要胡思乱想,这几年调养的不错,心病再没有犯过,现在只要每日练功,便不需要服药,你若信得过爹爹的医术,便收起你那些厌世的心思,爹爹还等着你养老送终呢!”
褚仁眼圈一红,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傅山拉起傅眉和褚仁,又对傅眉说道:“仁儿的身子,你多上点心,每日里替我盯着他练功。”
“是。”傅眉一边答应着,一边转头冲褚仁粲然一笑。
这一笑,像是吹散漫天阴霾的春风,让褚仁不由得想起了那一夜,自己推开客栈房门时见到的那惊艳一笑。从顺治十一年,到康熙十一年,一个笑,跨越了十八载的岁月,依然如初见时那样动人。虽然褚仁已过而立之年,傅眉已逾不惑,但若能像齐克新与古尔察那样厮守终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任何时候开始,都不算晚。
又一次,傅眉与褚仁携手来到了盂县那棵老槐树下。
古树夕阳昏鸦,两身白衣,两个手牵着手的人,正是傅眉那副画中的意境。少年时的誓言犹在耳畔,如今旧梦重圆,两个人的心中都有无限感慨。
虽然服装和发型与那画中不同了,但褚仁心中反而隐隐觉得,历朝历代,生生世世,都有这样一双人,在这样美好的夕阳下,携手并立过。不管朝代如何更迭,世事如何变幻,衣饰如何变迁,两颗心却始终不曾变改。
褚仁想着,侧头冲傅眉一笑,恰好傅眉也转过头来,温润一笑。
“若我真的是三十八岁便走了,你怎么办?”褚仁不无担心地问道。
“我去找你!”傅眉的语气反而是轻松的,就像是说要去几条街之外的褚仁宅子一样。
“茫茫人海,就算你能找到我的时代,又怎能找到我?”
“有傅氏书法的地方,必定有你,对么?”傅眉伸过手来,与褚仁十指相扣。
褚仁笑了,普天之下,能一眼分辨傅山书法和褚仁代笔的,除了本人,应该只有傅眉一人而已吧?“应该是吧……总归会被这个缘分羁绊着,就算死一千次,一万次,恐怕也脱不开了。”
若在往常,褚仁提到死,傅眉总是要嗔怪的,今天却不同,傅眉只握紧了褚仁的手,问道:“说说你以前的事儿给我听听吧!”
以前的事儿吗?褚仁有些恍惚,那些褪色的记忆仿佛已是前生的残片,丝丝缕缕结成一团,没个头绪,不知从何说起。
褚仁沉吟了半晌,方才说道:“也没什么……母亲多病,父亲带她四处求医,不慎出了车祸,双双去了……那年我才十二岁,叔叔便带着全家住到了我家,也接管了父亲的生意。我父亲的一切,就顺理成章的,都成了他的……后来我在拍卖行看到了爹爹写的那副李梦阳的诗,便被拉到这里来了……”褚仁语声很干涩,像是不愿意回忆。
“你叔父……待你不好吗?”
“也不算不好,衣食住用都很周到,只是不怎么交流,冷淡而客气。”褚仁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措辞,“就像……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不像阿玛和爹爹这样……”
“你不喜欢他?”
“嗯。”褚仁点点头,随即又补充道,“谈不上喜欢和不喜欢,我只是宁愿一个人住,也不愿意看到父母起居坐卧的地方,布满了外人的痕迹……”
“若我去找你了,你可不能忘了我……”
褚仁伸开手掌,让傅眉看他指尖的薄茧:“只要我还能提笔写字,只要我还记得汉字,便不会忘了你。”
两人回到家中,便听到下人来报说,亭林先生的家下人来送信,正在堂中候着。两人不及换衣,便匆匆迎了过去。
顾炎武这些年来也是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