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云虽知这两人必有大事瞒着自己,但既然对方有心相瞒,她再去追问也只能是白费力气。现在唯一能做的便只有等了。
刚才传来消息,大乾四十二个州县的兵士多被调集到元城,此刻正把皇城围个水泄不通,宫中正在进行着一场争斗,一场争夺皇位之战。
少云心神不宁,亭锦忆若是败了,那个人必定会身死殉主。
“你在这儿做什么,在想谁呢?”
正当想要起身回房的时候,清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少云侧身看去,待看清了来人是谁,无奈叹气道:“拜托你回房歇着行不?”
眼前这位算不上很熟姑且只能当做认识的人正是新进门的世王妃鸢年。
前几日楼主回来,身边便带了这么一位,说是几天之后城中将有大事发生,怕祸及鸢年,故才让她在疏狂一醉小住些日子。
少云觉得自家楼主人不是一般的好,帮心爱的人娶妻不算,还要帮人家照顾家眷,脑子被驴踢了。
“在房里待久了会闷出病来,我无聊得很,看你也是心事重重的,不妨和我说说。怎样?”鸢年没有一点王妃的架子,提起裙摆就往少云身边坐。
少云也不拦她,往扶栏边挪了挪让出位子,“外面乱成这样,你就不担心你的夫君?”
“不担心,哥哥说过锦忆很有本事,我信他。”鸢年柔柔一笑,“你又在担心什么?”
少云咬唇,“担心,我什么都不担心。”
鸢年像是抓住了少云的把柄一样狡黠咧嘴,食指轻点道:“我知道了,你喜欢青苔,对不对?”
少云怔了怔,听鸢年继续自言自语,“青苔长得很好看啊,而且又聪明,你要是喜欢他,我帮你啊。”
少云翻起白眼,“我不喜欢他。”
她家楼主是聪明漂亮,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就算有那么一点点萌动也被时间冲淡了,更何况那个傻子一心扑在亭锦忆身上,两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
她有意的,是另一个人。
可是那个人一点也不解风情,实在是让她没辙。
☆、第六十九章
思绪被搅乱,少云烦躁地站起身抓抓脑袋,往楼下走去,“不和你说了,与其在这里坐着干等,还不如出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的王妃娘娘,此役若是亭锦忆胜了,你可就是皇后了,带你出去,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担不起。”说罢摆摆手,从后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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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青苔顺着长长的宫道进宫,一路上并没见到太多的人,现在宫里,安静的有些反常。
外面厮杀未歇,宫内一片寂然,连宫女太监也不见几人,想是都躲了起来。寂青苔沿着红墙,一路往东琛宫而去。
听说圣上自病后就一直住在东琛宫中,而东琛宫位置偏东,与大殿相离很远,寂青苔选择一条比较僻静的小道,倒也不怕被人撞到。
东琛宫门口倒是守了十几个侍卫,看上去有些面熟,是亭锦忆的人。
昔日寂青苔曾与其中一人有过照面,彼此还算认识。
相互客套几句,那守门侍卫知他与亭锦忆的关系,也不多做为难,交代了几句便让他进东琛宫。
只说:“圣上如今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望寂公子不要说出来。”
兄弟相残的局面若是被圣上知道,怕是要活活气死的。
寂青苔应了声好,跨进门槛。
东琛宫里比外面要静一些,院中种满了花草,确实是一个养病的好地方。廊外养了几笼鸟,叽叽喳喳叫的正欢,一个年纪稍幼的小太监眉飞色舞地撅着嘴逗鸟。院子里的丫鬟低头扫水,时不时悄悄打量一下门外站着的侍卫,眼里有闪烁的惊惧。
寂青苔进门,白衣飘然。直接往圣上住的房间而去,并无人敢阻拦。
掀开帐幔,房中笼罩着檀香的味道,暗暗的光影下模糊可见一人卧在床上,旁边垂首站了几个伺候的人,皆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寂青苔捏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放轻了脚步。
抬手让丫鬟离开,清风拂动珠帘,偶尔可以听到里面的人压低声音咳了几声。
轻移了步子走近,明黄锦被下的人面色枯朽,隐隐泛着死气,寂青苔不由想起春凌湖大宴那晚,此人高坐于龙榻之上,文武百官下跪行礼,灯影交错何等风光。
寂青苔微倾了身,轻声唤道:“皇上?”
床上的人半闭着眼,意识不清地哼了一句。
寂青苔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隐约觉得不太好过,心里有个梗似的。
想起此行的目的,又稍稍弓下了身,在他耳边问道:“皇上可认识一个唤作程百菀的女人?”
羲和东殿后面的院子里,曾有一个疯女人投井自杀。关于此事,寂青苔本不想深究,但九年前南宫家突然被抄,他的姨娘出现在宫中,所住屋子写满了他的名字,言一对他又诸多隐瞒。让寂青苔不得不插手此事。
皇上听了这个名字,似是有些惊愕,怔了半晌,喃喃道:“莞儿……我的莞儿……”
寂青苔抿了抿嘴,看来羲和东殿里投井自杀的女子却是程百菀无疑,寂青苔隐约记得,程百菀是他的父亲南宫苓后娶的小妾,原本也算是官宦世家出身的小姐,样貌极好,本不该是做妾的命。
程百菀有过一个孩子,和寂青苔差不多大的年纪,南宫苓很是疼爱这个孩子,而寂青苔身为嫡子却不怎么受关注。
倒是程百菀很喜爱他,常教他习字,他唤她菀姨。
寂青苔声音很轻,“莞儿是谁?”
皇上迷迷糊糊,只知道一直重复“莞儿”这个名字,眉头攒的极紧。
寂青苔看他已经神识不清,抬手一探他的额头,果然烫手。
九毒鸩毒性很慢,不会一时间置人于死地,只会半死不活缠绵病榻,但是要让他死,也极为容易。
寂青苔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再次俯下身,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问道:“十三皇子亭锦煌的母妃是谁?”
当年南宫家被抄,大夫人带领着一干女眷在堂屋吊死,十六岁以下男丁皆被流放。寂青苔在流放路上看着熟悉的人互相啖食人肉,唯独不见南宫苓最宠爱的儿子。
又想起春凌湖上相遇的那个眉宇间有些熟悉的十三皇子……
病榻上的人挣扎着抬了抬手,又无力地垂下,接着张了嘴,不知在念些什么。
寂青苔把耳朵凑在他嘴边,没有听到一个字。
风从轻掩上的窗缝里钻进,凭空给人几分冷意,寂青苔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些什么,站直了身子,从腰上解下一个白色锦囊。
药性相生相克,九毒鸩性温,但只要加上一味药材便能使人立刻毙命。
拈出锦囊内的一片药材放进铜鎏金兽性熏炉内,寂青苔垂着眼,听床上的人又一阵咳嗽。手有些发凉。
当朝圣上,纵是曾经权倾天下,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将死之人。
唯一让寂青苔心有不安的便是:此人,是锦忆的父皇……
又想到此人也曾杀死他的父亲逼死他的母亲,害得他家破人亡受尽万般苦痛与*,便觉得自己并不过分。
一报还一报,他只是在报仇,也在报言一的养育之恩。
门外扫帚划过聚水的地面,廊上的鸟儿突然凄厉地长鸣,扑闪着翅膀往笼子上撞。
小太监用袖子捂住口鼻低声训斥,“鬼叫什么,再这样叫就把你们的舌头给拔了!”
寂青苔心头像是突然空了一样,急忙走到床前,伸手往那人颈边一探,已经没有了呼吸。
☆、第七十章
寂青苔心头像是突然空了一样,急忙走到床前,伸手往那人颈边一探,已经没有了呼吸。
缩回的手指有些轻颤,他见过的死人很多,也不是没有杀过人,当初置金满堂于死地时也不觉有半分异样,此时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寂青苔觉得很奇怪。
也许只是因为他如今所杀之人身份不一般吧,堂堂九五之尊,竟然会死在自己手里。
又鬼使神差地给床上那人轻掖了被角,才换上平日里那副生人勿进的面孔走出门。
心中本该是极为舒畅才对,师傅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完,不再欠他什么,南宫家大仇也得报,父母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息。可他偏偏快乐不起来,怕锦忆会恨他,也怕言一口中那些缠缠绕绕的真相。
辞了守门侍卫出宫,脚步慢慢有些踉跄,等到出了启定门,绿酒已经不在那里了,就连杀伐之声也听不到一星半点,看来宫中之内乱已平,阵法已撤,一切皆已平息。
寂青苔舒了一口气,往疏狂一醉的方向走。
而关于皇权落入谁的手里,他此刻不想去想。总之,无论谁输谁赢,他早已做好选择。
如今,就等着新皇登基,和知道言一所隐藏的陈年旧事。
三日之后,皇上驾崩的布告贴满了整个元城,告示上说,太子亭锦悭死于乱臣之手,世王爷亭锦忆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启佘,大赦天下。同时,朔州叛逆分子也已被全数剿灭。
人定胜天,其实并无不可。
寂青苔把自己关在房中三日,所有的饮食皆是由下人放到门口,他对外面的事一概不闻不问,房门紧闭,不见任何人。直到第四日破晓时分,方才独自一人往竹林而去。
言一比起以前气色大好,吃过药便端了琴坐于竹楼外的石凳上,借着天地灵气不紧不慢地轻抚琴弦,也不计较自己大病初愈的身子经不起风吹。
伺候的小童抱了外衫站在一旁,听琴声悠扬响起,里面藏了些兴奋的情绪。
见寂青苔从对面走来,言一抬头,手渐渐停下动作,难得的扬了扬唇角。
不等寂青苔下跪行礼,抬手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
寂青苔抱拳行礼,看言一脸上似有回光返照之像,也没有多说什么,顺从地坐了。
这么多年来,这是言一第一次如此高兴,也是第一次没有让他行跪拜之礼。
言一双手放于琴弦之上,白发搭在胸前,穿了一件极单薄的里衣,映着苍翠竹林,仿佛一瞬间又老了许多岁。
“青苔,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开口问的第一件事依旧没有变过。
“从未敢忘。”这也是寂青苔一贯的回答。
言一笑捋胡须,连连点头,“你说来我听听。”
照以前习惯,言一问完这个问题以后就会把话题转开,今日却不同。
寂青苔道:“九年前南宫家被抄,师傅于流放路上救青苔回来,悉心栽培,养育之恩从不敢忘。”
“你可记得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南宫家为何而亡?”
“父亲被斩于市集,未得全尸;母亲蒋氏被逼上吊而死。南宫家罪名为……谋反。”寂青苔记得清清楚楚。
言一再道:“现在大仇得报,你可觉得开心?”
寂青苔垂下头,“师傅想与青苔说什么,请直言。”
言一再次轻拨琴弦,叹气道:“南宫家并无谋反之心,真正的原因是君要臣死。南宫家两代宰相,势力滔天,威胁帝位,更加之,皇上喜欢上了南宫苓的一个侍妾。”
寂青苔早已猜到这些,此时听言一说来甚是平静。
言一再道:“这些事情,还需从十七年前讲起。那个侍妾名叫程百菀,乃是太子洗马程老爷的二小姐,曾与南宫苓指腹为婚,只等年纪一到,便可嫁入宰相府中,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惜……”
寂青苔不知这些往事,只是对程二小姐最后如何会成为了侍妾而感到好奇,接口道:“可惜什么?”
“可惜就在嫁入宰相府的前几个月,太子微服私访,无意中巧遇程二小姐,两人一见倾心,约定第二日相会于百草坡。第二日,程二小姐早早出门等在相见地点,那人果然来了。两人互诉爱慕私定终身,太子只言自己为一介商人,并未告知真实身份,程二小姐信以为真,一心全在那人身上,在之后一月里,每日悄悄出门与之私会,更险些做出私奔的荒唐事来。”
“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程老爷得知此事之后,程二小姐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当时太子已经被人带回宫中,程老爷虽知女儿腹中孩子父亲是谁的,却不敢声张,只打算先退了南宫家的亲事,再来解决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可是还未等程老爷提出退婚,南宫家的花轿就已经抬到了门前。”
言一慢慢说着,拨琴的速度放慢,闭了闭眼睛,见寂青苔脸上并无表情,继续道:“南宫苓当时正值弱冠,在程府与程老爷相谈,只说自己从小倾慕程二小姐,心中早已把她当做妻子,更不会计较她失节之事,并立誓会把程二小姐肚中孩儿当做亲生抚养,不会泄露孩子身世。又说,程二小姐怀孕的事已传到家父耳中,若是进南宫家门,只得做妾。哈哈哈,当真可笑至极,那南宫苓是什么人,他从未与程百菀见过面,说出这番话来早就心怀不轨!”
言一露出愤恨的表情,冷笑一声,身子有些坐不稳了,寂青苔本欲来扶,言一摆手,眼里似笑非笑,看得人寒毛乍起。
“你可知,南宫苓打的什么主意?!”
☆、第七十一章
“你可知,南宫苓打的什么主意?!”
寂青苔不语,那言一又道:“程老爷正苦于自己女儿肚中虐子无法处理,一听到这话,正求之不得呢,心中大喜过望,硬是把程二小姐逼上花轿。程二小姐到了南宫家才知道,南宫苓早在前一日就新迎娶了一名姓蒋的平民女子,那女子肚中也正好怀有南宫苓两个月的孩子。而后面的事情则简单很多,南宫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程二小姐与姓蒋的女子同时生产,在孩子落地之时,交换了孩子。”
说到这里时,寂青苔突然抬头,眼神里含了深意,却也不答话,惊愕之色掩饰的极好。
言一瞟他一眼,语速稍微加快了些,“南宫苓计划周密,他早就料到自己权倾朝野日后必将引来祸端,也知道太子对程百菀心存爱慕,于是使出调换孩子这一招。果然,太子即位以后第一个查办的就是南宫家,太子……不,应该称之为皇上抄了南宫家之后,私下里把程百菀,连同那个本是南宫苓的孩子一起接到宫中,那个孩子就是后来改名为亭锦煌的十三皇子!”
“一切都按照南宫苓的计划进行,南宫家的真正血脉得不仅保存下来,且贵为皇子,皇上自觉亏欠而对他百般疼爱纵容,而真正的皇室血脉则被流放九州烟瘴之地。呵,算了算去,最后的赢家却是那早就被砍了脑袋的南宫苓。”
言一从鼻间哼笑一声,仰头笑道:“青苔啊,可叹你没有当皇子的命,却要担上兄弟乱*伦的名头,真是造化弄人呐。”
兄弟乱*伦,是指亭锦忆……是兄弟。
呵,难怪上次相见时言一会生出让他夺取天下的念头,难怪言一曾说这江山他也有份。
杀父乱*伦,他做过的事真真大逆不道,却又可笑得很。之前言一多次逼他动手取皇帝姓名,就是为了今日看他的笑话。
“你都知道,”寂青苔苦笑一声,镇定的有些不正常的语气里透着一丝颤音,“故意瞒着我,命令我帮你杀死皇上,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再告诉我这些,师傅,你是在报复我?”
“报复你?”言一道:“你大可这样认为,你是那个人留在百菀腹中的孽子,是这件事发生的原因!”
“若不是怀了你,程百菀会是宰相夫人,风光一世,不会到死都没落得名分,青苔,你是最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的人!”
“所以你讨厌皇上,更恨我?”寂青苔自嘲一笑,“原来这就是答案。”
先前他还不解,为何流放中的人数如此之多,言一只救他一人,现在,什么都已经明了了。
看他杀父*,这就是言一所要的报应。
“不错,从救你那一刻起,为师便在等待今日,青苔,你果然没让我失望。”这句话里听不出赞赏,反倒令人冷到骨子里,言一脸上带着奇异的笑,眼角的皱纹深深浅浅地漾起。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言一救他养他,乃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这个人,原来一直在看他的笑话。
寂青苔侧脸,微微牵动右边嘴角勾出一抹凄凉的笑意。先前设想过百种可能,偏偏没有猜到养育自己九年的师傅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