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疾步走进一卫兵,向天子行礼,道:“禀告陛下,门外有两个人……飞了起来!”
众人又是一愣,忽觉风起,竟有短兵相接之声。突然一声低呼,有三个身影从远方天外落在殿门之外。
贺兰戎手中抱着苏温存,嘴唇抿成一条线。在他对面,陈俞幸淡漠地负手而立,静静瞧着两人。
苏鸿从外城匆匆赶到,就只看到两道游龙一般的身影在半空中交织。正恍惚间,忽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直冲向天际。只听贺兰戎一声惊呼,就看见苏温存直直从半空中落下。
他慌忙走上前,只见苏温存脸色苍白,长眉微蹙,竟是从未有过的脆弱,似是最后一点生命的星火,微弱燃烧。贺兰戎揽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所有人都不发一言,局面静静僵持着。忽听苏温存咳嗽一声,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贺兰戎,突地淡淡一笑:“我说你敌不过陈俞幸,可是没有诓你吧?”他眉目本就俊美,星辉下淡淡一笑,竟也有褪去冷峻的淡淡风华。
贺兰戎冷着脸,唇色却苍白:“谁允许你挡过来的?”苏温存也不恼,只是摇摇头,微微侧着脑袋,轻轻道:“我累了,想睡一会……睡一会,就能看见母亲了……”他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贺兰戎怒喝一声:“不许睡!”却见苏温存微垂着头,毫无反应。他心下一慌。即便当年被苏家重创,伤其一臂,奄奄一息之时,苏温存也没有如此脆弱。
苏鸿奔了过来,伸出手一摸他的脉,惊呼道:“不好,伤及心脉,情况危险。”
贺兰戎双手一僵,那双向来犀利的眼睛茫然地环视四周,又垂向怀中之人。他抿抿嘴唇,像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似的,打横抱起苏温存,决然而去。
御林军要捉住他,怎奈身影太快。天子沉沉对陈俞幸道:“陈楼主,抓住他!”
陈俞幸理都不理,只静静站着。苏鸿在一旁开口道:“陛下,心死之人,你就放过他吧!”
天子脸色稍沉,铷王在一旁忽然大笑。天子一怒,真要说话,却听秦川淡淡道:“王爷在笑些什么?可否告知末将,也让末将笑笑?”
铷王停住笑,深深看了一眼秦川,意味深长道:“皇侄你的手下,可不怎么听你的话呀——”
陈俞幸扫了他一眼,冷声道:“我不是谁的手下。”他顿了顿,忽然对铷王道,“当日陆华亭之事,是否是你安排的?”
铷王一愣,随即答道:“不错。当日是我给清河王一杯毒酒的①……这事,与陈楼主有何关系?”
陈俞幸点点头,对苏鸿作了一揖道:“不负所托。”说罢,绝尘而去。
铷王若有所思地看着陈俞幸的背影,忽地一笑。天子在他身后冷冷道:“皇叔到如今,还笑得出来?”
铷王扫视四周,笑容不减:“本王没想到,连秦大将军也来了,实在是失策。只是边疆战事频繁,秦大将军抽身,不怕戎寇进犯?”
秦川执剑漠然而战,闻言只是微微蹙眉,冷声道:“无妨。突厥近来大丧,三位王子为争储位,争斗不休,无暇东顾。况且本将军已着杜匡、叶梦乔两位将军留守,王爷还请放心。王爷要担心的是,您和突厥国的交易,今日暴露于此,将来天下无您容身之处。”
铷王仰头大笑:“自古成王败寇,窃国者侯。待本王荣登大宝,天下尽在于手,只怕无容身之处的,还是你们!”
秦川一哂,捏紧剑道:“王爷还真是自信。”
铷王看着他,放柔声音道:“秦将军何苦执迷不悟?满堂朝野都是我的人,小皇帝不过只有帝师一派支撑。即便有天下学子支持又如何?我江南、西南并河西河东三十万大军,还抵不过你西北区区五万人马?况且,你秦川真带了五万人马出来了?想要诓我,可没那么容易。”
秦川听罢,淡淡一笑,似有银沙雪月在眼中流过:“秦川不向卖国者称臣。王爷虽有三十万大军,可也要有命回去率军。可惜……”他话音刚落,剑光便闪现出来,顿时满室生辉。那剑光清冷,蛟龙般冲向负手而立的摄政王。铷王宽大的袖摆一扬,双掌击出,那一袭的力道,连一丈之外的人,都有所察觉。
秦川剑意不断,卷着北地的风沙,西穹的明月,缓缓向铷王流去,却被那浑厚的内力所挡。铷王苦练四十年天龙真气,为的就是这一飞冲天、真龙现世!
忽听“叮”的一声,又一道剑光加入。秦川侧眼望去,却是苏鸿一袭白衣,翩然加入战局。两剑对掌,一样孤高的剑意,一样冷傲的心。谁还记得当年江湖子弟意气风发,视千军万马于无物?如今却已江湖老去,唯有灯下红袖,一杯樽酒。挑灯看剑,吹一曲春风不度玉门关。白袍儒将,佩剑少侠,狂放名士,胆小奸商……那些过往,都随风而去,却又被这并行的剑挑起。两人交视一眼,不由得会心一笑。
人生快事,不若与知交并肩,共战强敌。
铷王推掌,掌力如怒龙,呼啸而过。殿上早已乱成一团,帝师护卫着天子,望着这混乱的局面。忽然只听剑声大涨,殿内交织的声音停滞下来,却是秦川单膝跪地,手捂胸口。铷王真气被他剑气所迫,亦觉得喉咙上泛起一阵甜腥之气。
苏鸿皱眉,才要发身,忽听一声“且慢!”,只见铷王幕僚邱华生,擒着一男子上殿。那男子生得极为冷艳,连见惯了美人的天子,都不由得微微一愣。
苏鸿脸色一变,只见邱华生手握匕首,紧紧抵着那人的脖颈,冷笑道:“苏鸿,放下剑!否则的话,苏西的命可要丧在这里了。”
苏鸿手边的剑“哐啷”一下落在地上。他拧着眉,沉声喝道:“邱华生,你敢伤他一下,我要你们不得好死!”
邱华生冷冷一哼,忽听手上的人道:“邱华生,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就想挟制我,也太妄想了!”话音未落,邱华生只觉身上一痛,竟是中了针,苏西已经脱开他的钳制。苏鸿刚要往前,忽见铷王掌力向苏西一发,登时扑了上去,却正好接到苏西扑倒的身体。秦川飞身上前,铷王却快他一步,飞掠到天子身边,握住天子肩膀,高声道:“站住!”
所有人顿时都静了下来。铷王扫向天子,微微一笑,道:“本不想亲手杀你,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说罢,单手将要使力,忽觉眼前情景一变,金碧辉煌的大殿变成一派山明水秀之地。在这如梦似幻仿若仙境的地方,隐隐有飞瀑之声。铷王朝水声的方向望去,竟看到一浣纱女子,仰起脸朝他的方向一望,竟像穿越了无数时光。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着:“江山和我,谁比较重要?”
他心中一个声音答道:“自然是你了。”
他心中明白是中了幻术,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力气。渐渐地,那女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茕茕的背影,怀中还躺着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眉目如一汪清水,看着那男子道:“判逐幽兰共颓化,此生无分了相思。”
隐隐的,那两人又换成那浣纱的女子,幽幽地叹道:“此生无分了相思。”
铷王的心忽地化作一潭春水,低不可闻地唤了声“子妩”,忽觉胸中一痛,眼前所有景色都褪去,只有少年,龙服华冠,握着短剑,插在他胸口。
他扫视四周,看到殿中不知何时站着位年轻男子,和刚才幻像中的年轻人很有几分相似。他旁边站着消失已久的方予璧。他看向金銮大殿,又扫向当今天子赵檩。他依稀记起当日,他手把手牵着小小的皇帝,一步步登向龙座。那小小的手在他手心中微微颤动着,只有七岁的孩子仰起小脸,怯怯地道:“皇叔,檩儿……怕……”
如今少年皇帝负手站立,眉宇间已有龙像。他脸上早已不见当初的胆怯,只有那微沉的脸色。
他想,这样的脸色,大约也是能承载的住江山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① 详情参见《温柔之剑》陈俞幸与陆华亭的故事
尾声
方予璧走到苏氏兄弟身边,替苏西把了一脉,从怀中摸出一瓶药,道:“这是我在谢家宝藏里寻得的,百年之后,竟还有用……你喂他服下。”
天子听了,眼睛一亮:“爱卿寻得谢家宝藏了?”
方予璧点点头,作揖躬身道:“石文已将宝藏看守好,并擒获犯韦寅一案的秦风烟等人,听候陛下发落。”
天子回头看向傅雪岩,欲言又止。傅雪岩抚摸着胡须,道:“陛下不必顾忌老臣。劣徒不孝,是老臣之罪过。请方大人公正执法。”
方予璧轻轻笑道:“大人弄错了,草民已不再是大理寺卿。”说罢,眼睛若有似无地朝旁边的邹雨师扫了一下。
傅雪岩还要说什么,却见他转向苏鸿,似不愿再多费唇舌。
苏鸿接过那瓶子,他一向冷静自持的手微微的在颤抖。他拔开瓶塞,一股奇香扑面而来,里面有一颗晶莹剔透的药丸。他将之倒出来,喂给苏西服下去,提着心等待着。
不多一会,只见苏西扑扇起一双羽睫,缓缓睁开眼。他看到苏鸿,也不说话,只怔怔瞧着他。苏鸿眨眨眼,只觉得一股冰凉的液体从脸上流了下来。
陈俞幸负着手慢慢走出城门,东方已是一片鱼肚白。城内骚乱已过,关口也被严防死守起来。
他抛下身后的繁华与嚣狂,默默走到河水边。垂柳依依而立,拂着河面,仿佛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事。他顺着柳树的枝干坐了下去,微微闭上眼睛,任柳条抽过脸颊。
忽而,他身前气息一变。陈俞幸慢慢睁开眼。他眼前一片银红色纱袍,无风自动
铷王叛乱,被秦川、傅雪岩歼灭。铷王一脉在朝堂上被大肆清洗,前后不过半年。秦川手握重兵驻扎京城,直到风波渐渐平息下去之后才率军离开。傅雪岩被尊为丞相,叶家叶梦魂入主内阁。朝堂上的势力再成隐而不发的局势。
这一切,和离去的人已经没有关系。
邹雨师从大理寺白色大石砖上走过,边上的花坛一枝枝牡丹已经凋落。前任大理寺卿大人伫立在花丛边。花期已过,方予璧的衣袍也不再是姹紫嫣红的冷艳。他抬头朝走过去的邹雨师淡淡一笑,却仍似有蝴蝶偏偏环绕。万千风华,一刹尽开尽谢。
(完)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终于完了……于是我又虎头蛇尾了……好吧,其他交待不清的地方,我就交给番外了~~~(是有多少篇番外要补完啊!!!!)
下面,是番外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