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大老板捧着一只唐天宝年间的玉碗,穿着一身雨过天青的素纱袍子,悠然走到徐府。呈上贺礼和请柬,由家丁引至园内。只见一排排金色的菊花傲然绽放。邹雨师走了几步,平日的狐朋狗友都凑了上来。刚聊了几句,只听一声“邹老板”,却是锦衣华服、容光焕发的宋时巳宋大老板走了上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厮。宋时巳大步跨过来,打趣道:“邹老板,好久不见,怎么,对我楼里的美人没兴趣了?”
邹雨师哈哈笑道:“哪里,怎么会?只是最近有些忙,等得了空闲,我一定去……对了,你上次说让淡淡风陪我的,可别忘了!”
“您放心,绝对忘不了!”
“对了,说到这个,你楼里的生意还好吧?”邹雨师问着。宋时巳摇摇扇子,笑道:“还可以。毕竟出了那件事,肯定有些影响。慢慢来就好了。”
邹雨师点点头,忽然看到他身后的小厮,虽是低着头,也能看出是一副清秀长相,不禁问道:“这是您府上新来的?以前没见过啊?”
宋时巳笑道:“您见过几个我府上的人啊?这是戚杉,溶溶月的弟弟。戚杉,叫一声‘邹老爷好’。”
戚杉听话地叫道:“邹老爷好。”邹雨师一摆手,故作不快道:“瞧你,让他叫我‘老爷’,好像我有多老是的。这是月月姑娘的兄弟啊,我瞧瞧,怪道有些面善呢。”他拍拍戚杉的肩道,“你也别太伤心了,月月姑娘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难过的。”
戚杉低着头,也不知是什么想法。宋时巳看到其他人,带着戚杉走开。邹雨师刚在桌旁坐下,只听主人家一声通知,宴席开始了。
桌上觥筹交错,目不暇接。过了一会,徐家搭起彩台唱起了戏。邹雨师听着小戏子依依呀呀地唱着,不知不觉灌了几大口酒,突然想方便,于是便离了席,往茅厕走去。
走往茅厕的路上需穿过池塘。邹雨师自桥上走过,却见对面假山的亭子上一站一坐着两个人。他目力好,定睛瞧了一瞧,巧的是这两个人他都认识:一个是苏州第一才子秦风烟,另一个是驻守江南大营的镇东大将徐茂。
秦风烟是才高八斗的江南才子,他的老师是礼部尚书,帝师傅雪岩。傅尚书曾夸他文章“言而有实,华而有度,飘渺而有所止”。因而秦风烟在文人间地位极高,相应的人也极傲。而徐茂只是粗通文墨,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多年,凭着一身英勇和胆识,平叛有功,被铷王封为“镇东大将军”,驻守江南大营。这两人按邹老板的角度说应该是八竿子打不着,却在这清秀的小园中私语,叫人不得其解。
所幸邹老板不是多事之人,自己晃晃悠悠走到茅厕内。如厕完毕之后,他系好衣裳,打开厕门,一张清秀的脸便呈现在他眼前。邹老板还来不及反应,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他下意识往旁边依靠。正巧旁边的墙壁不牢,一下子塌了。邹雨师身子一矮,堪堪躲过了一击。
那人一击不中,剑光密密朝邹雨师袭来。邹老板吓得冷汗淋漓,一不留神,骨头一缩,就从那人的攻击范围里缩了出来,直朝园内跑去。岂料身后那人速度极快,不断攻击,虽然都被邹雨师险险躲过致命之处,但也不免为利器所伤,手臂上泊泊流出血来。
那人身法出乎意料地块,仿佛鬼魅一般缠着邹雨师,叫他无片刻空暇。眼见邹雨师身法减缓,那人的剑猛地刺向他咽喉,却在一寸之处停住!
邹雨师染血的手指夹着剑尖,那雪亮的金属已经开始发黑。执剑的人是个清秀少年,见状微微蹙眉。邹雨师手一抖,那少年只觉右臂手腕一麻,剑便掉了下来。定睛一看,只见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邹雨师微微松口气,见那少年衣着正是宋家小厮的,可他的眉目,还有那双利剑一样的眼睛,宛然就是那晚庙里的负伤少年。他心中哀叫一声,想着果然好人不能做,却在走神间,没料到那少年左手拔出一把锋利的短匕首,直向他扑来。
邹雨师还没反应过来,忽听“哐当”一声,那少年在离他不远处半跪下,双手反剪。他身后站着一个身着灰色纱袍的男人,眯着眼睛看着他,不冷不热地说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徐府行凶,胆子不小!”他抬起头,扫了愣愣的邹雨师一眼,似笑非笑道,“邹老板,有无受伤?”那平庸的相貌,冰冷的气度,赫然就是新出炉的大理寺右丞柳怀义柳大人。
邹雨师忙站起来,牵动了伤口,龇牙咧嘴地叹了一声。戚杉被柳怀义赶过来的侍从按住,不远处的徐茂也携着管家走了过来,皱眉问道:“柳大人,邹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柳怀义扫了一眼邹雨师,冷冷道:“这人方才在园内行凶,意图对邹老板不利,已被本官抓住。本官要带回衙门内好好审理一番,就不叨扰徐将军了。”
岂料,他话音刚落,被侍卫押着往前走的戚杉骤然发难,手上银光一闪,身后的侍卫应声倒地。柳怀义等人方要追过去,却见他往前一跃,拉住走廊上的一名妙龄女子。那女子惊吓地叫出声来,徐茂喊了声“晴儿”,邹雨师定睛一看,正是徐茂的女儿徐芳晴。
戚杉挟持着徐芳晴,瞪着眼前的众人。女子在他手上微微颤抖。他扫过在场的众人,忽然将徐芳晴朝柳怀义一推,纵身跃向房梁。
柳怀义无奈接过推过来的女子,又推给扑上来的徐茂。再定睛看去,戚杉早没了影子。
徐茂安抚着哭泣的女儿,抬眼看了一下柳怀义。却见他淡淡收回视线,朝一旁的邹雨师道:“邹老板,你和我去一趟衙门,本官有话问你。”
邹雨师正撕了一片衣服包在胳膊上,听了柳怀义的话,不由得苦着脸道:“大人,小人今儿个受了伤也受了惊,不太方便,您看,改天成么?”
柳怀义轻轻一笑:“邹老板不必担心。本官有效用良好的压惊茶,必能让邹老板安心。”他面容平常,一笑之间却仿佛有三千繁华,将邹雨师堪堪迷住,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出了徐府。
柳怀义上了门前的轿子,见邹雨师还是愣愣的,不禁笑了出来,把他拉进了轿子。其神情之轻松,动作之柔和,叫长期跟随他的左右也万分惊讶。
邹雨师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就和柳怀义并肩坐在宽大的轿子里。轿夫健步如飞,轿子平平稳稳,可他的心,却上上下下。柳怀义不知从哪摸出一瓶药,扯下邹雨师手臂上的布带子。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柳怀义倒了些药在手指上,仔仔细细给他涂了一遍。他手指细长,指尖有薄薄的茧,流连过邹雨师的肌肤,带出一片晶莹。
给邹雨师涂过药之后,柳怀义扯了邹雨师身上一块布,重新包好。邹雨师欲哭无泪地瞅了瞅身上破破烂烂的袍子,忽觉手臂一痒,却是柳怀义手指划过,略带调笑地称赞道:“邹老板的皮肤真是吹弹即破啊。”饶是邹雨师老脸厚如城墙,也不免红了一通,支支吾吾道:“大人……过奖。”
柳怀义淡笑不言,越过窗子看向外面。苏州城熙熙攘攘的人流从轿帘的缝中流过,唯轿中人事,似乎亘古不变。
十
戚杉跑了,冤大头宋时巳却不知情。当他再度被请到柳怀义面前时,肚子里已经将戚氏姐弟翻来覆去骂了无数遍。
柳怀义瞥了他一眼,旁边是面色苍白的邹雨师。宋时巳斟酌了一下,对邹雨师道:“邹老板,你还好吧?”
邹雨师抬起眼帘,颇为虚弱地答道:“托宋老板的福,还没死。”
宋时巳背后冷汗直冒,只听柳怀义冷笑道:“宋老板先别忙着担心他人,先担心担心自己吧。本官问你,何以戚杉会袭击邹大老板?”
宋时巳哆嗦了两下,哭丧着脸道:“大人,小的只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哪里晓得那小狼崽子的心事?我要知道他对邹老板有加害之心,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带他到徐府的。”
柳怀义曲起食指,盯着宋时巳道:“哦?那宋老板可否解释一下,为什么邹老板的伤口,和韦老爷,长风帮的帮主,几乎一样?”
宋时巳一愣,突然明白过来,脸色霎时雪白。他瞪大眼睛,喃喃道:“不能吧?难道大人的意思是,戚杉就是‘刺蝶’……不会的,他没理由连姐姐都杀……”
“是不是,本官自有论断。本官只问你,戚杉这一身功夫,是和谁学来的?”
宋时巳呆了一下,清醒过来,答道:“大,大人……他的功夫,是和我家当初的一个马夫学来的……那人,是我曾经在河南大旱的时候救来的,后来在我府上拉了好几年马。三年前那人染病去世,我偶然间看到戚杉有这样的功夫,追问之下……才,才晓得我家的马夫竟是深藏不露之人……其他的,小人就一概不知了。”
柳怀义走到他跟前,围着他转了两圈,转得他腿发软,才突然问道:“我听李媚娘说,你想把戚杉打发出去,是为了什么?”
宋时巳脸色一变,低着头,慢慢说道:“我看他危险……便想打发了他……”
“哦?”柳怀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缓缓道,“他既是溶溶月的弟弟,想必你也躲不了。宋老板,你还是照实说吧。”
“他……他……他欲对小人图谋不轨!”
宋时巳话音刚落,邹雨师“啪”地从椅子上摔下来,瞪着宋时巳道:“老宋,你说笑吧,他才多大……怎么就对你……”
宋时巳不满道:“什么叫‘怎么就对我’?我宋时巳在风月场上也是有名的美男。那小子虽不常去烟花之地,但毕竟……那什么,耳濡目染,看上我也是正常的……但他对我用强,就不正常了。”
柳怀义好笑道:“用强?”
“就是那小子对我用强,我才知道他有那一身的好本领……”
“慢着,”邹雨师打断他道,“他成功了么?”
宋时巳一愣,红着脸,没好气道:“没有!”
邹雨师看着他日暮东风的一张脸,心想,大约宋老板的贞操已经不在了。
柳怀义颇为深究地盯着宋时巳,仿佛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洞来。宋时巳心中一阵发怵,忽听柳怀义道:“看来,想抓住戚杉,也不是那么难了。”
韦燕生在帐房里对账,一阵秋风吹过,带来丝丝寒意。他拉了一下肩上的衣服,站起身来,准备关窗。不料窗外飞来一枝镖,被他一手接住。他心一动,忽觉肩上一痛,低头一看,竟是一把飞刀!正在此时,他只觉耳边一阵声响,侧头一看,却是苏鸿,不知何时到他身边,手上一柄飞刀按原路甩了出去。那黑影一躲,瞬间就毫无踪影。韦燕生一放松,就直直倒了下去,被苏鸿半途接住,置在软榻上。他看了一眼那柄飞刀,对着呆立在一旁的小丫头道:“快,给我点一根蜡烛。”
那小丫头忙点了蜡烛捧过来。苏鸿掏出一把匕首,在火上烤了烤,就开始挖那刀。他一边挖,一边对小丫头道:“快通知大夫,拿药箱过来。”
那小丫头忙跑了出去。苏鸿挖出刀片,见伤口发乌,知道是淬了毒,便埋头下去吸出毒素。韦燕生迷迷糊糊之际,看见苏鸿丰厚的头发搭在自己身上,皮肤触着他的嘴唇,心中竟有一丝悸动。苏鸿抬起头,将口中的血吐了出来,柔声道:“怎么样?”他那两片唇嫣红,看得韦燕生一片迷离,模模糊糊应了一声。苏鸿眉头一皱,握了一下他的脉。恰好大夫赶来,匆匆忙忙查探了一下,上药包扎。将将才包扎完,只听一声“燕生,你怎么了?”,韦夫人急匆匆走了进来。看到榻上气若游丝的韦燕生,眼泪就滚了下来,慌慌张张拉着苏鸿道:“鸿儿啊,这是怎么了?燕生怎么会受伤了?”
苏鸿扶着她道:“我也不晓得。我来找他,就看到他站在门口,有刀向他飞来。我接住了一柄,他却挨了一刀。刀上仿佛还有毒。”
“毒?什么毒?”韦夫人慌忙问道。
苏鸿望向大夫,大夫躬身道:“回老夫人,这是‘蓝棠’毒,唐门一大毒药。若不是刚刚表少爷吸了二少爷的毒,恐怕二少爷就毒发而亡了。”
韦夫人一惊,低声道:“谁要害我儿子?谁要害我儿子?”她一顿,悲愤地哭喊道,“杀了我丈夫还不够,还要对我儿子动手么?还要不要人活了?”
苏鸿连忙搀住她,轻声道:“舅母,莫慌。您仔细想想,是谁和燕生有仇,要置他于死地?”
韦夫人一怔,双手交握,低着头,喃喃道:“他不是和燕生有仇,他是和我们韦家有仇……”
“舅母,您刚刚说什么?莫非……”
韦夫人一把抓住苏鸿,低声道:“你随我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宋老板也是傲娇啊~~~
十一
室内烟雾散尽,秋风乍起。韦夫人端坐案边,手执一匹雪缎。那缎面洁白光华,在这略显昏暗的斗室里,竟然径自熠熠生辉。
苏鸿自小生于刺绣大家,所见布料数不胜数,各有其美丽之处。然而今日眼前这匹,却是前所未闻的惊艳。
“看样子你也不识得这块缎。的确,普天之下,还有几人识得?便是你那阅尽天下美布的母亲,怕也只能在家中藏书里找到这布料的名字。”
“它的名字,是‘杯雪’。”
“前朝之时,有一氏家族,芝兰玉树,人才济济,便是谢氏家族。崇武三年,谢家出了个女子,名‘玉帛’,善绣,善织布。崇武十七年,谢玉帛遭母丧,丧日之时,她身着素服,竟皎皎如月,照亮了整个灵堂!她身上的素服,便是用自己亲手织就的布所缝制,名‘杯雪’。”
“‘杯雪’的奇特之处,就在它所使用的蚕丝。后来谢家灭门,此丝的生产方法,也便成了千古绝密。”
“然而半年前,你舅父亲手给我看了这块布,自那之后,他便开始大肆追捧溶溶月。其中联系,只怕你也猜得出来。”
苏鸿抚摸着眼前的雪缎,道:“舅母的意思是,那‘杯雪’,和溶溶月有关?”
韦夫人点头,叹了口气,眼光幽幽:“我曾经劝他,那秘方来历不明,只怕其中有危险,可他偏不听。虚张声势,掩人耳目,叫别人以为他带那许多人去是为了给溶溶月壮大声势,其实不过是为了保护溶溶月罢了。”
苏鸿皱眉:“为何要保护溶溶月?”
“交易成立的条件之一。”韦夫人嘲讽一笑,声音里有些许恨意,“她一个青楼女子,能有多大本事。得了这个,必有风险。只得寻求保护。只可惜,害人害己。”
“那舅母知道,溶溶月这秘方,究竟从何得来?”
韦夫人顿了一下,手指划过“杯雪”缎,眼睛一沉:“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秦风烟!”
苏州大狱,灯火幽暗。在不里不外的一间牢房里,侧身躺着一名锦衣男子。他的衣服虽然已经沾满灰尘,却还看得出是贵重丝绸所制。一豆灯光照到墙上,勾勒出这个七尺汉子的身影,竟有一丝楚楚可怜味道。
灯光摇曳,那身影也微微晃动着。不知何时,墙上又出现另外一副影子,动作敏捷地来到侧躺的身影边上。影子的主人伸手翻过锦衣男子,看到了一双惊惶的眼——
“戚公子半夜潜入狱中,不知所为何事?”
随着一个冷冽的声音响起,从黑暗中走出柳怀义柳大人,正微挑着眉看着来人。那人黑布遮面,身形颀长矫捷,一双眼睛正对着柳大人视线,竟有不输于他的冰冷。
跟着柳怀义走出来的邹雨师,看到那少年的眼睛,不由得身形一颤。那双眼睛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