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别再开小钱玩笑了,”苍墨才开口,“他脸皮薄,等下跟你们翻脸打起来,这厅里的家具就又要换了。”
钱荣翻个白眼,堡主也一向喜欢打趣他。
“不过说起来,这事,换人可不好处理。”苍墨说,语气正经起来,“你跟九王过招多时,想必已经熟悉他的为人和作风,加上你对皇城的了解,所以你是最好的人选。”
钱荣微微叹气:“是,我知道,爷。”
“九王行事向来稳重,不行无稽之事,也少有听说他下黑手对付敌对之人,”苍墨接著说,“此次他虽然对银松堡做了些不干净的手脚,但想必事出有因。”
钱荣微微垂眸:“我想九王此举,大概是想和我们扯上关系。”
“什麽关系?”木修问,“敌对关系?我们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怎会无缘无故来与我们结仇?”
“他顺走的东西都给还回来了,自然不是想结仇。”公孙济说。
钱荣点头:“所以我觉得九王不是想结仇,是想结盟。”
带著苍墨“继续跟九王周旋”的指令,再次回到皇城,这次迎接他的不光是分处的各位要人和管事,还有脸上写著“许久没见相思成疾”的某位。
这次,钱荣脸上维持著客客气气的笑容,庄九却没那麽好打发。
“你一去就是半个月,真真想苦了我。”庄九委委屈屈地说。
“多谢王爷记挂。”钱荣淡淡说。钱荣自然不是普通人,庄九若想看他被调戏得面红耳赤,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小钱本也不是什麽心地善良纯洁无害的人。
庄九看他这次的态度又与以前两样,心中知道有了变卦,便“情急之下”拉起了钱荣的手:“不知你有没有想我?”
钱荣微微眯起眼睛,嘴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轻轻摇了摇头:“王爷请随我来。”
庄九一脸不解,被客客气气地邀请到书房。
“九王爷,”两人在矮茶几两方坐下後,钱荣笑著,圆滑而世故,一边给庄九倒了茶,一边说,“虽然钱荣不知哪里招惹到您,但是这些时日以来,王爷您的所做所为也已经够了吧。”
庄九愣愣地看著他:“你指的是什麽?”
“王爷知道我说的是什麽。”钱荣仍旧客气地笑著。
庄九没说话了,只看著他,眼神里有“伤心”,更多的却是深邃不明的东西。
钱荣并不急,他是打算今日把事情说清楚明白的。
“原来,你还以为,我对你是,”庄九长叹一声,“假情假意吗……”
“恕钱荣愚钝,实在想不透澈,到底哪一点足够好,好到能得到九王的厚爱。”钱荣淡淡说。
“你哪里都好,就是不相信我这一点,”庄九摇头,“不好。”
钱荣嘴角勾著淡淡的弧度,盯著庄九看了一会儿,庄九毫不避讳躲闪,直直回视。
突地,钱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掌控好了力度,起身前倾,将自己的唇在庄九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庄九根本来不及反应,钱荣就已经离开,慢慢坐了回去,嘴角噙著笑,眼神里有些微不以为然之色,隐藏得极好,然後轻启双唇,淡淡道:“王爷方才只有惊吓,没有惊喜吧。”
“……”庄九著实没想到他竟然来这一招,愣了一会儿,才全然放松身体,也笑起来,摇著头道,“钱兄的武功,很不错。”
能突然如此近身於他的人,不多。
“是王爷没有防备而已。”钱荣淡淡笑道。
庄九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快,只是笑著,好一会儿没说话,只盯著钱荣看。钱荣亦丝毫不怵他,任由他打量。
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暗潮汹涌澎湃。良久,庄九才端起面前的那杯茶。
钱荣道:“茶凉了,我替王爷换一杯。”
“无妨。”庄九笑道,说罢,一饮而尽後放下,“钱兄也事务繁忙,我就不再多加叨扰了。”
钱荣随著庄九起身:“我送王爷出去。”
“好。”庄九点头。
送走了庄九,钱荣才转身向院内走去。已经是深秋了,枝叶都落了个干净,只剩峥嵘的枝干朝天。钱荣停在前院看了会儿,才笑笑,走向书房。
九王何许人也,嬉笑怒骂,不过是给世人看的,所谓情真意切,也都是功力十足的演技。虽然这些时日,他的所作所为是给自己造成了不少困扰,不过钱荣知道自己实则并没有怪罪或者责怪他。皇室中人,自有他们的身不由己。
走进书房,钱荣走向那矮几,弯腰拿起自己那个茶碗,都已经凉透了。钱荣将杯沿放在唇边,一点一点抿掉带著丝丝苦味的茶水。然後才有条不紊地收拾好茶具。
“九王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呢。”张立山跟著钱荣後面说。
“你还想他来?”钱荣瞥他一眼。
“没……”张立山干笑两声,不敢说其实这两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大家可都是看得津津有味。
距离“九王爷痴缠钱荣事件”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两人在这段时间里几乎都没有怎麽打照面。
期间钱荣又回了趟银松堡││当时苍墨被山东的仇家所伤,困在深山中,他亦被召回,一同前往寻找营救。最後苍墨是找到了,幸好那位救他的少年略懂岐黄,苍墨身体并无大碍,最後更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将身体孱弱的少年接回银松堡调养。
钱荣他们几个并没有跟那少年苏思宁有多少交流,但彼此交换几个眼神之後,就知以後银松堡後院估计将再无宁日了。但也不关他们的事情,於是在苍墨无事後又各自奔赴自己兼管的区域。苍墨认为九王不会这麽轻易放弃,让他又来了皇城。
“所以,爷,您这次葫芦里又卖的是什麽药呢?”赵小强立在庄九後面,陪著这位主子在秋风瑟瑟中欣赏花园凉亭外那一树红叶。
庄九微微弯著嘴角:“老是什麽都问我,人生还有什麽乐趣呢,小赵侍卫?”
“……”赵小强无语。
“我啊,其实是在想,九王府低调沈寂了这麽久……”庄九慢慢说,“是不是该办场喜事来冲冲这萧瑟之气呢?”
还萧瑟呢,这府里东西表面上都不浮华,但却个个都是实打实的精贵之物。
“什麽喜事?”饶是对他的话语表示不屑,但赵小强仍然问道,“难道是││”
“给王府找个主内的可好?”庄九笑问。
“……”果然││赵小强扯扯嘴角,“不知是哪位姑娘﹃有幸﹄得到您的倾心?”
“你知道前几日,我可是被人偷亲了。”庄九答非所问的,嘴角挂著玩味的笑容。
“……”这次赵小强明智地保持了沈默。
他可是暗卫,他负责的是时时刻刻保证九王的安全,自然是不会让他离了自己视线││咳,那位啊,让九王难得吃回瘪的,他其实是挺欣赏的……
庄九笑看著那一树被风吹得簌簌的红叶。这些日子他没有再去烦扰钱荣了,被那麽将了一军,他确实是措手不及,本以为自己已经比世人谨慎了一大截,却还是低估那人。所以这段时间,庄九是在老老实实地反省自己。
不过,去他的劳什子“清高稳重”,庄九笑著回想钱荣的那一手,也颇得意自己还是没有看错的││钱荣的心性,可不是外表那样的。
虽说大意失荆州,但也给了他灵光一现,对策就这麽出来了││摸摸下巴,不就是“耍流氓”吗,看谁耍得过谁呢?
觥筹交错,莺歌燕舞,人们脸上堆著假笑,相互恭维。
钱荣其实并不是多喜欢某种充斥著铜臭和肉欲的宴席。但既然坐著主事的位子,自然免不了这些交际。
他猜测对面坐著的庄九其实也不耐烦,从他和自己一样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得出。是的,不管隐藏得多深,笑得多坦然,但厌恶就是厌恶。
不想这麽为难自己,但也是他们的身不由己。
从那次以後,九王没有再来找过他“麻烦”,只是两人偶尔会在一些商务宴席上碰面,也都是相敬如宾以礼相待,比如这次。
钱荣也一直保持著脸上嘴角的完美弧度,端著酒杯,和来跟自己敬酒的掌柜们一一干了杯。
不知是否是错觉,九王会偶尔似乎不经意地看过来。无妨,自己不是也在打量他麽?这段时间两人虽来往稀少,却也从来没有放下对彼此的关注──都知道事情可不会就那麽完结,钱荣只是敌不动我不动,静观其变。
酒过三旬,在场的有些人开始坐不住,对自己怀里的一个或两个花娘动起手脚来,是该散场各自寻欢的时刻了。
钱荣起身,对主办人打了声招呼,说自己有些著凉又喝了酒,头疼,就先回去了。主办人关照了几声,便送了他出来。
已经入了冬,皇城都开始飘雪,只是钱荣是练武之人,并不觉得太冷。酒楼离分处不远,闲庭信步走回去,刚好散下酒气。
没走两步,却被身後的呼唤声停住脚步。
那声音由远而近,真诚热切:“小钱!小钱!等等我!”
钱荣扯扯嘴角,转身,果然看见某王爷,很是不顾形象的,向他这边狂奔过来。
“呼……呼……”庄九似乎是用扑的上来,一手抓住钱荣袖子,喘著大气,“小钱你做什麽跑这麽快?”
“……王爷您做什麽来追我?”钱荣想不著痕迹把自己的袖子扯回来,无奈被抓得死紧。
“想和你一起走回去。”庄九笑得很是真诚,“顺路。”
钱荣本想反驳,一想到确实顺路,也就无从开口,只得又扯扯自己袖子:“你放了,我又不会跑。”
“明明跑得比兔子还快……”庄九咕哝道,还是放了手。
钱荣当做没听见,理理袖子,然後做了个“请”的姿势。
庄九甩甩袖子:“一起走。”
“草民怎敢和王爷并肩前行。”钱荣说。
“你都敢拒绝本王的情意了,还有什麽不敢的。”庄九嬉笑,半真半假地说。
钱荣无话可对,只得默然,和他一同走了。
“你看今天风和日丽的,天气多好。”庄九看著天,说。
“是,晴空万里的。”钱荣附和。
“明天是个好天气。”庄九又说。
“是,明天万里无云。”钱荣点头,丝毫不理会头顶上方的乌云重重。
庄九咧开嘴笑,看著钱荣,笑得两眼都亮闪闪。
钱荣有所防备:“王爷您又想怎样?”
“方才你在里面,是不是表面应酬,心底却极度不耐烦呀?”庄九问。
“……您不也一样嘛。”钱荣承认,反正自己也有在观察他。
“是呀,我是很讨厌这些事情的。”庄九又看向天。
钱荣想著你是个王爷,你不想做这些事没人会逼你,只不过没打算没说出口。
“你是不是想说,我这千金之躯,既然讨厌不去也罢?”庄九笑问。
钱荣没回话。
“呵,”庄九长叹一口气,“不得已。”
“在其位谋其事。”钱荣淡淡说。
庄九转头:“所以我中意你,你总是知道我心里是怎麽想的。”
“王爷又说笑了。”钱荣仍旧淡淡的。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走著,气氛竟头一次微妙地融洽。
慢慢的,庄九刻意放缓了脚步,想多走一会儿,钱荣知道他意图,也难得地配合。很快到了一个岔路口,两人停住脚步,该是分别的时候。
钱荣转身,正要道别,却突然把庄九拉向自己,然後一个闪身。
方才庄九站的地方,齐齐射了三只箭。箭头在夜色下隐隐闪著银光,是淬了剧毒。
又听到细微声响,两人对看一眼,不约而同的飞身跃起,四面的屋顶上,站了十几个黑衣人,早已埋伏好。见一击不成,又被发现,於是便一拥而上,想至少能以多数取胜。
黑衣人扑将过来,钱荣顺势抽出自己腰间软剑,破空一声清响,飞身迎上。
庄九也没有闲著,他的武功不及钱荣,但随身也带著匕首,能勉强迎战。
两人都没说一句话,却是非常默契。背对背,弥补彼此的死角。
黑衣人招招凌厉,都是冲著庄九,誓要置人於死地的狠毒劲儿。钱荣皱著眉头,面带怒色──换谁像他这样躺著中箭无辜受牵连的,脸色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吧。
钱荣带著庄九,硬是生生和那些人打斗了好一阵,但是终究敌不过人家车轮战,渐渐体力消逝,感到吃力起来。庄九口中的风和日丽的天也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这些人又都是受过训练的,下手歹毒,不能往分处那边带以免伤了银松堡的兄弟。而他们又堵在了去王府的方向,分明是要逼著庄九不能逃回去搬救兵。
一柄银白色的软剑在钱荣手上使得风生水起,但最终剑势顿了一下──为了护著庄九,钱荣右手臂上被划了一道深重的口子。
被黑衣人围在一个圈里,圈子渐渐缩小。庄九的衣服上也沾了钱荣的血迹,面色很是难看。钱荣捂著自己的臂膀,皱著眉,看著渐渐逼近的人。
暗中撞了一下庄九,感觉庄九疑惑的回应,钱荣倒是轻轻笑了起来,冷笑。
趁著黑衣人的攻势有些松懈,钱荣突地将剑换到左手,依旧剑迹生花,硬是将包围圈扯开一个口子。庄九会意过来,率先突围,钱荣紧随其後,两人提著一股气,生生纵身跃了好几里路,从城南到了城北,才终於甩开那群人。
确定身後再没有追兵,两人才稍稍停住,钱荣本穿著淡青色衣服,这下子整个右手臂都被血染成了墨色,庄九小心地扶著他,在一所民房前停住。
敲了三短三长六声门後,门开了,一个很是朴素的老妇人看见他们,很是吃惊,连忙让人进去了,才又左右看看,关了大门。
“王爷!”里面走来几个同样很是朴素的百姓打败的中年人,看见庄九身上血迹斑斑,都吓了一大跳,“王爷这是受伤了?!”
“不是我,是这位先生。”庄九扶著钱荣进到大堂坐下,“去拿药来。”
“是。”一人连忙去了。
钱荣一直沈著脸皱著眉不说话,一来是疼得不想费力气,二来是狡兔三窟,一个王爷在皇城里有些藏身的地方并不多稀奇。
“小钱,”庄九很是担忧和歉疚地看著他,声音低沈,“对不起,连累你了。”
钱荣疲倦地微微迷上眼睛,并不做回答。
算他轻慢也好,无礼也罢,他已经受够了──好歹他也是这个王爷的救命恩人不是,他累了倦了,只想快点处理好伤口,好好睡一觉。
庄九自然也不会去怪他,只是看人拿了火盆药箱打了热水来,亲自看著他们替钱荣清洗好,再缝了线,缠上绷带,再换上干净的衣服,才又亲自扶著他,往卧室去。
进了干净整洁的卧房,或许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晕眩,钱荣眼睛都不想睁开的,直接倒在了床上。庄九叹口气,上前给他脱了鞋,盖上被子,放下帐子,才起身向外屋走去。
外面站著方才那几个人,受过严格训练,对所见一切皆缄默不语。庄九走到贵妃榻边躺下,只说了一句:“去查查。”
“是。”那几人答道,便转身走了出去。
屋子里的火盆生得正旺,庄九扯扯贵妃榻上准备的被子,闭上眼,只是假寐。
第二日,钱荣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庄九就坐在桌边,看见他醒来,连忙放下手中卷宗,走过来:“醒了?那来把这药喝了。”
钱荣默默接过药碗,默默喝了,再默默还回去。然後便靠著床头坐著,还是有些头晕。
“你若还是不舒服,就继续睡吧。”庄九将碗放到桌上,回来说,“我已派人去银松堡分处说了,邀你在我这里做客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