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前这个温淡如水的男人,双眸淡然从容,没有一点波澜,他看不见却像可以用眼神触到你的心。
他的眼神就是回答,他说——公输月,我不再爱你。
原诚站在床边,他手足无措地看着皇帝和公输月之间的一切。
旁观者清。
即使他再怎么糊涂也该看出这两人的关系了。
手心里满是凉汗,他知道皇帝心里一直有个人,藏得深深的。也曾猜过这个人的身份,却从未想过这人竟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一身素衣的公输月。
这一切太突然,他双脚像是生了根,扎在地上移动不得。
“可我爱…”
公输月低着头,附在他的耳边说。
这声音太小,以至于他竟听不到后面的半段。
皇甫翰满以为自己能够狠得下心了,可那个“爱”字却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像是突然敏感了起来,连指尖都在痛。
公输月的气息喷吐在耳边,他凭本能知道对方在讲些什么,可耳朵却迟钝得可以,一点也听不进去。
“翰?”公输月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急切地喊了一声,却发现皇甫翰的表情没变,仍是略疑地盯着某处。
翰听不见了。
公输月胸口一紧,轻轻将皇甫翰扶起。
皇甫翰迟钝地转过脸,眼神空洞而茫然,他的耳边突然静了下来,死寂,让人心生不安。
“你们…”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们都不在说话么?”
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什么东西都看不到。
这种无助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一丝脆弱随着微微皱眉的动作泄露出来。公输月心疼地不知说什么好——事实上他也没有开口的时间。
皇甫翰的身体轻轻一颤,五脏六腑像是错了位一般突然剧烈地疼起来。
他不再喘息着咳嗽,腥甜立马涌上来。
顺着嘴角缓缓的滑下。
公输月慌忙拿手背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
“太医就在隔壁!快去喊!快去!”他扭过头声嘶力竭地对着原诚吼道,随后像哄孩子一般柔声安慰着皇帝:“翰,乖,别怕,太医就快来了。”
皇甫翰听不到看不见,畏惧着却不卑微。
即使在死亡面前他也显得那么骄傲。
殷红凝成一股细流,从嘴角流下。
他倔强地将大口的血生生咽下去,纵使痛却也不出一声。
107
第 107 章 。。。
皇甫翰曾以为死亡该是一片岑寂的黑,可眼下看来,似乎并非如此。他非但不浑噩,反倒异常清醒。强光刺激着眼睛,他隐约看到眼前有幢幢的人影,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
皇上,皇兄,还有翰。
皇上不是他的名字,皇兄也不是。
他突然有些悲哀,此时此刻,竟没有别人喊他本来的名字。
独独喊他翰的人,却是他此刻不想见,此生不该爱的那一个。
小卓子随着一群急得双目冒火的主子进了屋。他所有的心思都在皇甫翰身上。
他不懂皇帝脸上的阴晴圆缺,却能感受到他身上冰冷悲哀的气息。
皇帝扶着床框,推开近身的所有人,又呕出一口血来。
小卓子怔怔地望着那口红得发黑的血,像是一下子醒了。
倒退了几步,猛地转过身,飞似地冲了出去。
那丛树就在附近,近日没有下雨,药粉应该还留在原地。
发疯般地狂奔到矮丛,顿足一看,所有的希冀顿时崩溃在眼前。
那株矮树不知去向,只剩下几抔黄土,零乱地散落在那。
悲哀,悔恨,愤怒。无数种情绪叫嚣着涌向心头,却独独没有愧疚。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对不起皇帝。
逢凶化吉。
宫闱里的奴才常挂在嘴上的四个字本只是虚情假意的溜须拍马,可他现在却无比虔诚地在想。
“皇上…呵呵…皇上他吉人自有天相…”他假意安慰着自己,像是突然没了眼眶,一串剔透的泪珠悄然滑下,滴落在蜷拢在胸口的手指上。
原来…主子和奴才流的都是同一种眼泪。
“皇上驾崩了!”慌乱的声音从殿里传出来。
小卓子如遭雷劈,就这么僵在原地。
迟迟转过头,他看到行色匆匆的一大堆宫女太监哭丧着脸在盘龙殿里进进出出。
素白的绫宣似乎就挂在眼前,在他伸手可触的地方,有人一身明黄,却丝毫不被这明艳的色彩煞了冷淡。
黑白分明,引人入魔的眸子里含着傲然的笑意。他目空一切地瞥了这俗世一眼,便毫无留恋地挥袖走开。
那姿态高不可攀,浸润了这一世所有的烟雨,模糊而凉薄。
小卓子挣扎着移动脚步,他走到门口,轻易地从人群中捕捉到皇帝的影子。他被一身素衣的某人抱在怀里,闭着双眼,再也不肯让别人窥见这眼睑之下动人的色彩。
小卓子吐息微窒,干笑了两声,木木地走开。
“王爷请节哀顺便。皇上…皇上已经去了。”太医绷着脸,无奈的神色横行在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他庄重肃穆,遗憾叹惋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
皇甫訾多希望这只是个大逆不道的笑话…听一听,骂两句也就算了。
可是皇帝的确冷冰冰地躺在公输月怀里,他不再挣扎,异常安静,虽然苍白却依旧君临天下。
“胡说…”最先开口的竟是公输月,他抢在皇甫訾前,咬牙切齿。
“不敢。”老太医的声音沉稳内敛,竟比平时还要冷静几分。他一点都不把这个怒目绯红的未来宰相放在眼里。反倒带着冷淡和怨愤悠悠地看了对方一眼。全然一副忘记曾被公输月吓得贡出皇帝病情的样子。
公输月轻柔地让翰躺下,拿出那块被他包得严严实实的天命石。
一字一顿地说:“天命石还在,你不是胡说是什么!”
他已经没有一点判断能力,全心全意地相信这唯一的一点皇帝还活着的证据。
“这石头好好的……”
话音未落,那块曾沉淀着浓墨颜色,纵横着繁复花纹的石头,发出一阵细微的响声,脆然碎在公输月的手心里。
一道翔龙形状的白光,像是猛然挣脱了束缚,倏地从裂缝中逃脱,一转眼便无影无踪。
双唇微启,保持着说话的姿态,公输月望着四分五裂的石头,一下子傻了。他愣了半晌,才跌跌撞撞地跪坐到床边,对着安静极了地皇甫翰说:“翰,你别走。”
108
第 108 章 。。。
怔怔地望着榻上的人竟连落泪的力气都没有。
皇甫訾一把拉起他,他也不做反应垂着眼,所有的目光和心思都集中在皇帝身上。
“你少在这惺惺作态!都是你……”怒火积聚在胸口,满腔的怨气让皇甫訾气息不稳地顿了一下:“要是你不回来…皇兄、皇兄他…”
皇兄他…
他怎么样?
他会永远带着恬淡的满足,说谎的幸福,一步一步安然地去面对他的最终。
然后呢?
史上多个清明勤励的皇帝,世上少个身无长物的可怜虫?
他不是不知道皇甫翰虽然说一不二,却总是口是心非。
他绝口不提公输月,却打从一开始就说:“这世上没有个牵挂的人,该有多寂寥。”
皇甫訾再也说不下去,因为皇甫翰就在面前。
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没能过的了他自己的那一关。
他从来不想想自己。
家国天下让一切都渺然了,漫漶了。
直到放下了担子,终于挣脱了浩荡的江山。他的心思还是不在自己身上。公输月是一把刀,理所当然地插进心里,他不忍心拔出来,所以只有死路一条。
别人为了幸福说谎,为了圆满不择手段。
而皇甫翰却千方百计地将其杜之门外,他太骄傲所以从来不愿意连累谁。
公输月沉默着,一片浓重的阴霾顺着散乱在额前的浏海落下来,他面无表情,抖动着双唇却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完全靠着皇甫訾的力量支撑着整个身体。
太医越过对峙着的两个人,默默地摩挲着皇帝毫无血色的双唇。
淡褐带着浅绿的液体顺着指间的长细小管,缓缓地流到皇甫翰的口中。
太医面无表情,一双傲极的眸子里含着微妙的心疼。
眼前的皇帝,一向是个倔强的孩子。
所以现在也咬着牙,一口也不愿意吞下去。
他心里一痛,伸手轻轻张开皇帝紧闭的牙关,让反射着沉色光芒的液体得以下咽。
皇甫訾和公输月仍在对峙着,一个热烈无声,一个惨淡沉默。
谁没有年轻气盛?
遇到这样的事,皇甫訾一点都冷静不了!
他只想把公输月推出门,让他永远都不能接近皇帝半步。
公输月低着头,突然向后退了几步,他挣开皇甫訾的手,想要将躺在床上的皇帝扶起来,却怎么也做不到。
皇帝比平日里都重,全身的力量都压在身上,公输月却觉得异常心安。他低下头紧挨着皇帝的耳朵,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
翰,不要走。
翰,留下来。
翰,对不起。
翰,我爱你…
爱,实在是一个很生动的词。
所有人都会读会念,却鲜少能真正做到。
它比喜欢深刻,比追求,清浅。它不汲汲于任何东西,视死如生,它藐视所有,除了…那个人。
公输月不死心,皇甫訾拽着他的袖子要拉开他,他定定地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移。
“不过是打翻了谁的黄粱酒,搅乱了谁的南柯梦。结局如何又何必念念不忘,不肯放手。为了已经失去的东西失去更多,这不像你。”
太医站在一旁,悠悠的开口。他的脸褶皱横布,只有一双眼倒映着举世无双的从容,熠熠生辉。
拉扯着的两个人皆一愣,扭过头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谁。
太医撇过脸去,也不解释,只不温不火地看着床上的皇甫翰。
生离死别,有多少能够乾坤回转?
他不过恰好碰上对的时机,一切才有了答案。
这样的场面他亲历过,也看了太多。
以致今天望着发生在眼前的事,竟觉得不过是一场戏。
皇甫訾一把拽起发着愣的公输月,将他狠狠地推向门外。
门被决绝地摔上,公输月看着门框间透白的纸,只觉得有一抹影子横掠着远去。
他心痛着却早已无权弥补。
结局如何又何必念念不忘?为了已经失去的东西失去更多,这不像你。
似乎还有人附在耳边对他说着类似的话。
可他却一点也不想听。
什么是失去的东西?
他从来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皇甫翰就在这,和暖暖一起。
他轻轻按了按胸口,对着门,用温柔的嗓音低低地说:“翰,回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泪悄悄地从眼角渗出来,等不及流下,就已经干了。
他从来没有失去任何东西,所以不必流泪。
这日,是今年最冷的一天,风触上纸糊的窗,落地成霜。
109
第 109 章 。。。
小卓子混混噩噩,不知不觉竟走上了城楼。
冷风刮在脸上刀割般的疼。
风太大,逆风的他连呼吸都很困难。
勉强睁眼去看一片繁荣的江山。
他心心念念,也只是想懂皇帝的千万分之一。
如今站在城头,俯视皇帝的一切,却悲哀地发现除了依稀的几个过客,他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君临天下?什么锦绣江山?
他一点都看不出来。
主子和奴才,最大的区别就在此。
主子总是骄傲地俯视全局,而奴才却只能狭隘地盯着一处。
所以皇帝在此,能看到天下的芳华,而他…除了满目灰暗的枯树,没有其他。
小卓子扶着城上坚硬的石头,又笑了起来。
流不出泪,吐不出血,泄不了愤。他倾尽全力,终于看着皇帝高傲冷清地死去。可最终,身边伴着的还是那个男人。
要是没有那夜月下的一次回眸,他就不会自作聪明地认为走进了主子的世界。
就不会有这一身紫衣,不会有日后的朝夕相伴,魂牵梦萦。
他还是普通的小太监,只是呈呈茶水,递递奏章。
他伤不了谁,也没人伤得了他。
一个人的一时兴起,究竟会造成多少人的刻骨铭心。
皇帝不过醉笑着对他说了那一句话,他就念念不忘地记了这许多年。
谁都没有错。
不过是主子贵人多忘事,奴才丑人多做怪罢了。
半截身子露在墙外,小卓子也想尝尝高处的风,是否真的那么寒。
站在栏上望着远方高高在上的云,近在咫尺却隔着永恒的一片天。
他对着天上的云,连个爱字都不敢说。
他不说爱,因为他不配。
风呼啸着刮去,他却一点也不冷。
不过踮踮脚尖,也能拉近和流云的距离。得意地想着。身体不觉向前倾,摇晃了几下。
“皇上在下面,总得有人伺候。”小卓子平静地伸出一只脚,却本能地颤抖了一下。
没有人能毫无畏惧地面对死亡。
可他既然可以为了皇帝毫无顾虑地去挡那把刀,自然也能为了皇帝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身边的景象迅速移动着往上,他觉得自己就快掉进十八层地狱了,可心里没有一点怨尤,甚至疯狂地窃喜。
这一次,换他先去皇帝的身边。
那么那个黑瞳如墨的男人,来生又会是谁高高在上的王?
依稀间,仿佛又回到那夜。
皇帝睁着一双深墨色的眸子柔声说:“夜深了,地上凉,起身吧。”
110
第 110 章 。。。
风大了起来,披散着的黑发凌乱在三月仍冷的风中。
公输月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巍巍伫立的宫殿。
多少缱绻缠绕着紧缩的瞳孔,缠绵流转,却不失柔华。
他对这冰冰冷冷,至高无上的宫殿没有一点留恋。
只是,他的暖暖,他的翰,却曾竭尽全力要维护这一片寂寞的繁荣。
翰累了,所以这一次,换他去守护。
谁侵翰的江山,就要用命来偿。
大宓一零九年四月,北方战捷。
捷报频传——禁卫军首领公输月首次出征,便携诚远将军苏旭、羽凡将军柳彬剑力压劲敌。
连续数十年的北疆战乱,竟在短短两个月内得以平定。
一时间,三位带兵的将军深孚众望,京城的民众日日盼着军队从寒苦之地归来。他们欢欣地布置街道,安排欢庆仪仗。他们要给英雄最盛大的庆典。
“知道么?皇上要成亲了?听说是娶钱斯行,钱大人家的千金。”
“真的?”
“千真万确啊!你今早进城没见着皇榜?”
所谓的双喜临门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北方之乱堪平,竟又传出国母将定的消息。
两个刚从城里买完种子的农夫边走边谈,谈性正浓之际却突然被人挡住了去路。
“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谈得正起劲的两人被突兀地打断,正要发作。
瞥了一眼眼前人的容貌,却立刻柔下声来:“是真的,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城里看。”
一双凤眼微勾,高挺的鼻梁底下是两片淡色的樱唇。肤白黯雪,声凉胜绸。一身冷白的锦衣衬得那泠然的气质更是出尘。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以淡蓝色的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