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一夜的详说,他已知道当初公输家的灾难是萧鸿章一手造成的,与先帝无关。对皇帝的芥蒂自然随着真相的大白而彻底消除。
因而对皇甫翰比往常更亲近了几分。
“月儿。”
正对着将要燃尽的蜡烛出神,突然被点名的公输月猛地抬头。
“嗯?”
“你和皇上…”公输璇的神色中有些许的担忧:“你和皇上仅仅是臣与君这么简单?”
“爹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公输璇见月没回答,反而问起他来,心中更确信了几分,脸上的虞色也更是浓郁:“这一夜,我听你几次直呼圣讳,一般臣子哪敢这样逾越?”
公输月一愣。直呼名字是皇甫翰的要求,当时便做了解释“不愿天下人说,皇帝身无长物。”只是…为什么偏偏是他?百官之中,先他一步取信皇帝的人虽少,但绝不是没有。司马悦然,陈诚,原诚…这么多亲信中为何只对他作这样任性得有几分可爱的要求?当时没有深思,现在想来的确有些奇怪。
公输璇望着公输月,久久叹出一口气来。
“你可知先帝为何一生没有立后?”
不知父亲为什么突然扯到这隐晦的事上面,公输月转过脸如实分析道:“当年局势动荡,几大势力并存,君威虽上却实被削弱。想必先皇未能从显赫之家中找到适合的女子。国母事关治国稳世,不可轻率。若门第过赫,那万岁之后,外戚专权必成大患!”
公输璇一点头:“差强人意。几句话说得还算在理。只是——”公输璇的眸中亮光一漾。
公输月知道他想起了旧事,也不追问。
公输璇迟疑了片刻,终还是开口:“先帝无后,始于情爱;先帝之殂,终于情爱。”
“情?”
素闻袁帝清心寡欲,冷清无物,怎么会为了单单一个情字做出这样的让步?
“先帝被情,伤得千疮百孔。”
公输璇不禁想起那张倾国倾城的脸。飘若流云,超若神子,淡如虚竹,静如止水。
人人皆说他公输璇人淡如菊,但他一身俗骨哪及那人半分清高?
先帝英明孔武,却甘屈服人下,为那人而死!
“你可知先帝下的最后一道旨意是什么?”公输璇苦笑着望向公输月:“恕卿无罪。”
那日的场景历历在目。
不归劈手数掌皆被皇甫旬躲开。可转身看见熟悉的容颜,皇帝竟就傻傻站着生生接下了一掌。当场吐出一口血来。倒下之时,也只是轻轻一笑,久久才吐出云淡风轻的四字:“恕卿无罪。”
公输月听了公输璇的一番描述,心中如打翻了五味杂陈,不只是什么滋味。
“天子之家,最是无情,却也最是惜情。”公输璇不再多说,他颇有意味地看着公输月。
公输月被那含着几许无奈期许的眼神弄得浑身不自在。却也明白公输璇话中的深意。
天家最在乎名讳,天子的讳更是旁人碰不得的大忌。如今皇甫翰要他直呼其名。明眼人都看出了皇帝的用意。
恕卿无罪。
一句刻骨,字字揪心。皇帝是爱痴了,爱疯了,爱惨了,才至这般田地。
那么他和皇甫翰呢?皇甫翰对他到底是……
早朝过后,满腹心事的公输月按旧向御书房去,与皇帝谈朝政。
“站住!”
熟悉的声音。
知道是哪只妖孽。公输月也不搭理,装作没听到继续往前走。
“本王叫你站住,你聋了么?”
确是和亲王爷,一身紫衣立在不远处。
公输月仍向前走,一点没有要把这个得势小王爷放在眼里的意思。
“喂!”皇甫訾刚从御书房出来。调洛壮回京的要求被拒绝,正好一肚子气没处泄。被公输月无视让他的气愤不断膨胀。
疾步上前,挡在一袭蓝衣的公输月前面:“你聋了!”
抬起冷湛的眸子,印入眼帘的是怒火横溢的艳容。
“你一个侍卫不好好当值,天天往御书房跑什么?”皇甫訾正在气头上,语气自然好不到哪去。
公输月心里正烦,自然不能和颜悦色:
“奉命行事,你让开。”
冷冷的口吻让皇甫訾更是气极。
“混帐!”不仅皇兄欺负他,竟连这个一向巧于言辞的公输月都对他疾言历色!想到洛壮远在千里不知何时能归,委屈的心情更增了几分。
反手便是一掌直向公输月击去。
公输月侧身一躲,他一向不和皇甫訾计较。可眼下心如爪挠,哪还有空管和亲王爷的心情。
皇甫訾见自己卯足气力的一掌落空,脸色顿白,翻手提气又发数掌却仍是被公输月轻易躲过。
心气甚高的他当下怒极。脚尖一踮直攻对手面门。
公输月冷笑一声,身体后倾,脚尖却像是在地上生了根,稳稳地站着。
反倒是皇甫訾来不及撤力,狠狠摔在地上。
“莫非,和亲王爷最擅长的功夫就是在平地上摔跤?”这话太过熟悉,以至于不用思考就从唇齿间蹦出。
有人这样说过么?公输月的心轻轻一动。但面上仍是冷笑地嘲弄着摔得很惨的皇甫訾。
“你!”皇甫訾手脚发酸,却仍倔强的站起来,也不掸灰尘,两道怒光笔直地射向仍噙着浅笑的公输月。
技不如人,只有挨打摔跤的份。虽然犯上是大罪,不过就皇兄对公输月的态度而言,就这么凭一个理由要治公输月的罪,皇兄大概又要说他胡闹了。
和亲王爷眼波一动。神色突然柔和了几分。
没有好事。
公输月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绝对没有好事。
果然…
“公输大人见笑了。本王的那几个师傅本事不大,也教不了本王什么。既然公输大人功夫过人不如指教两招?”
“和亲王爷过谦了。我看你方才虽是摔跤,不过姿势特别,倒也算得上优美。在下武功平平,不过是借着运气躲过王爷一招,怎么敢说什么指教?”
公输月!
皇甫訾的怒火又蹿上来。摔跤也有什么姿势优美么!竟敢嘲笑他!
“公输大人这话便不在理了。大宓人人皆知,皇上得了个百年难遇的文武状元,容貌倾城,武功盖世。今天你不收下本王这个徒弟,却说什么武功平平,难道是在指责皇上耳不聪目不明,万里挑一才挑了个庸才?”
“不敢。只是王爷天赋异禀,我教不了。”
公输月仍是尊称王爷,可言辞中却毫无尊重的样子。
皇甫訾也不再与他动气,而是好声好气地“商量”着:“都学了这么多年功夫,现在竭尽所学却仍不能伤你半分。这是什么天赋异禀?公输大人是嫌弃小王天资愚钝么?”
…
“若大人不嫌弃,那我便奏明皇上,从今天起你便要教我功夫!”趁着公输月没回答的当儿,皇甫訾忙添了一句。
“这样也好。”公输月突然不再退却,而是应承下来。他的态度转变之快让皇甫訾吃了一惊。
皇甫翰如今也算是身处垂堂,皇甫訾常伴他左右,多个武功上乘人就多分安全。这样想来,这个任性的小王爷愿意向他学功夫也算件好事。
“那便这样说定了!”早对公输月一身的武功暗自倾慕了好久,皇甫訾雀跃地让开路:“那你先去见皇上,我在外面等你。”
56
第 56 章 。。。
御书房里。皇甫翰一个人正坐着批阅早朝呈上的奏折。
入鬓的眉梢颦蹙,看来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
“坐吧。”听到门口有声响,皇甫翰从折子中抬头。今日公输月一身祥云图案的蓝衣,与去江南时的打扮无异。这让皇甫翰顿时眼前一亮,烦闷的心情也消退几分。
“我还在想你今天会不会来。昨夜一宿没睡,累了吧。”
公输月进屋关上门,坐在皇帝面前笑着说:“我不累,倒是你也一晚上没合眼。今天朝上又有烦心的事了?”
皇甫翰想起萧鸿章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肝火顿旺:“萧鸿章越来越不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今日居然联合了几个大臣公然上书要我改收税赋!”
税赋乃国库之源,民生之本,怎能说改就改。
秀致的眉毛不由得掀了一下:“皇上怎么说?”
“哼,我无心和他周旋,自然直截了当地回绝了。”皇甫翰又低下头去看礼部尚书程谦平呈上的折子。
“那萧鸿章什么反应?”
“他能有什么反应。朝堂上他还敢和我斗气不成?”用朱笔在“冬至祭天”下批了个“准”字。头也不抬道:“不过,暗地里可就说不准了。那个皇后,简直就是放在枕边的活火药,指不定什么时候要炸。”
“你准备怎么应对?”
“皇后不靠谱,淑妃又靠不住,当然一个人睡…”声音顿了顿。目光从奏折上移开,落在公输月脸上,眼中闪着玩味的神色:“要不然,月陪我睡?”
公输月没想到皇甫翰会突然这样讲,又联想到早晨公输璇的一番明示暗示,眼神一紧:“陪你睡…不大好吧。”
皇甫翰闻言乐了。顿时朗声大笑:“我和你开玩笑,你怎么当真了?你要真和我睡,还不得被御史台的那些老古董弹劾死!”
“都扯到哪去了。”嘀咕了一下,又联想起那日在牢里那番动人的景色来。看眼前的皇甫翰一脸英气,盛眉如剑,双目如星,鼻若悬胆,唇若施脂。心绪不禁三动:“说正经的,萧鸿章迟早有动静,倒时候怎么应对?守京的赵舆清可信得过?”
皇帝听了只是笑,不作答。
公输月知他一定早有部署,不过还是提醒道:“萧鸿章既然能够持权这么多年,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有些人即使现在是站在你这边,以后也说不定。”
“你的意思是,你也有可能老狐狸被收买?”
“我?谁会收买我?”换做别人早该被皇帝的这番猜忌弄得冷汗涔涔了,可公输月一点也不急:“萧鸿章不会走没把握的棋。收买我,就现在这局势他不敢…”
“你真是一点都不有趣。”皇甫翰从椅子上站起来,截断他的下文,望着矮他半头的公输月抱怨道:“你就不会说你忠于我,不会被人收买么?光分析别人不会收买你,要是真有人收买你呢?你会背叛我么?”
“翰…”见皇帝大人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公输月只觉得头疼。
天子之家,最是无情,却也最是惜情。
“我不会背叛你,满意了吧?”
“满意。”皇帝的脸也是秋日云说变就变:“看在你忠心耿耿的份上,我送个东西你。”
“什么?”上回的回礼是多年音讯全无的公输璇,这次会是什么?
皇甫翰转过身,神秘兮兮地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个盒子,递给公输月:“打开看看。”
公输月接过,打开。
是一条浅蓝色的缎带。虽然看似简单,但做工精致,缎子也是上等的。
“这是?”
“发带。”皇甫翰指了指公输月的衣服:“南蛮进贡的,我看和你的衣服挺配就留下了。”
绝对不能让月知道,这是他特地找了料子,亲自做的…对,对!要轻描淡写…不然就太丢脸了!
公输月抬头见皇甫翰十分紧张地盯着他,猜想是在等他说些什么,合上盖子清咳一声:“还不错。”
“我也不是在等你说好…”
轰。
越描越黑的皇甫翰,脸一下子通红,拿了本奏折佯装查阅,藉此掩饰窘态。
公输月心中越发觉得奇怪,见皇甫翰手忙脚乱“好心”提醒道:“翰。”
“啊?”
“折子拿反了。”
……
57
第 57 章 。。。
这日,秋高气爽,秋阳杲杲,风和景明。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和亲王爷开始正式拜师学艺。
“出剑如落笔,行若流云,矫若惊龙,要快狠准,拖沓一刻,就危险一分。”公输月拔出随身的配剑,那金龙花纹熠熠闪光尤为显眼。
皇甫訾不服地撇了撇嘴。本想着趁学艺时分借身份“欺压”一下公输月,谁知他那个“重色轻义”的皇兄闻此,竟立刻赐了把尚方宝剑给公输月。
见宝剑如见君主,出鞘之剑,上斩王公,下斩奸佞,就是皇甫訾也要对此忌惮三分。
“你不做一遍我看,我光听怎么会懂?”皇甫訾不乐意地抱怨。
公输月知道小王爷对他有所不满。浅浅一笑。
重达数斤的剑在他手里竟像是活了。
剑身在日下折射出炫目的丽光。公输月的动作柔中带刚,一气呵成,剑出,便成一片寒光,剑势搅得落英都改变了飘落的方向,在他周身形成一卷花海。
皇甫訾不觉看呆了。他自问见过的丽人无数,只是在这样旖旎景致中,仍不显媚俗的确实是少。
落花虽美,却比不上澈如秋潭的双眸,一身蓝衣,随剑起剑落衣袂翩跹,腕带飘然,那浅蓝色的发带在金色光辉的映衬下,似散发着一团雾气,如若仙家之物。
剑剑凌厉而优美,宛若流雪回风,让人为之心神一荡,不觉忘了防守。
不过皇甫訾可不是俗人。从惊艳中缓过神来,却仍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
拔出身畔的玉色墨剑,攻上去。
公输月的剑阵本是为了示范,毫无杀气。被皇甫訾这么一闹,下意识地转换了气流,偏偏柔软的落花顿时化作无数利刃,齐向皇甫訾射去。
皇甫訾身手矫捷地闪开,却没来得及撤回剑锋,眼看着那上好精钢制成的剑刃被裂得粉碎。一时间惊愕得难以言语。
“混帐!”公输月稳住身形,撤回剑气,皇甫訾才免受波及。
皇甫訾惊魂甫定,便被迎面而来的掌风刮得偏过半边脸,抬眼望上方之人,见他目色冷然明澈,面上颜色若落薄霜却更艳了几分。知道是自己的稚子心性差点酿成大祸,皇甫訾难得没有辩嘴。
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锵”地丢下剑锋已灭的玉剑:“不愧是圣上钦点的状元。”
公输月本以为这个小王爷除了过人的任性便再无长人之处,眼下说出这样的话,也多少有些出人意料。目中的冷色闪动了数下,终浮上依稀的笑意:“若要学偷袭,早跟我说,刀剑无眼伤了王爷倾国之貌,臣可担待不起。”
皇甫訾被公输月轻而易举击败,本是雄心壮志要从他处学一身武功,岂料对方竟这样戳他的痛处,便毫不示弱地回敬道:“和公输大人相比,又有谁敢称容貌倾城?就是唐荣再生恐怕也是相形见绌。”
又是唐荣么?
百花节上,皇甫訾早借唐荣辱笑过他,只是当时以为自己与皇甫家有血海深仇,一心只想着血债血偿,如今真相大白,对皇甫翰的怨恨也随之烟消云散。谈起唐荣,又联想起皇帝动人的表情,心中不禁一阵战栗。
“把刚刚的动作重复一百遍。”抽出腰间的软剑抛给皇甫訾。
“什么!一百遍!你分明就是公报私仇!不是诚心想教我!”皇甫訾接过紫铜剑柄,鎏金剑镡的软剑,心中直赞“好剑”,面上却流露出万分不满。
“当年我师傅就是这么教我的。一百遍,少了一遍,就不能出师。”
“公输月!!!”
将皇甫訾拔高了声音的抱怨抛诸脑后,公输月收起剑,往公输璇处去了。
和公输璇约好,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去谈朝事。
进了门,才发现皇甫翰早他一步。君臣二人对膝而坐,谈兴正浓。
“月!”皇甫翰对着门,见他来了兴奋的神色更增一分。
好久没见皇帝这样的神色,知道是有好事。公输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榻前:“在谈什么,这样高兴?”
皇甫翰的兴奋难掩,顿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