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影子定了定,就推门就来,衣服领口的毛是灰色的,把整条脖子都遮了个透。
“又做噩梦了?”
他甩了鞋子爬上来,嗯了句。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我就随他了。我拍拍他的头,“把外套脱了再上来,脏死了。”
他乖乖照着做。等他弄好了我就躺下去,他蜷缩着身体睡在一侧,我却睡不着,看着床顶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夏生在下面用手扯了扯我的衣袖。这小孩,我还以为他睡了。
“小穆哥哥。”
“怎么了?”我问他。
“我做了坏事,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你会不会还对我好?你会不会很难过?”
这小孩向来又别扭又毒舌,我倒没有想过会是问这样的问题,“这次是偷了雨烟的酸梅来吃,还是烧了张厨师的衣服?”
他摇了摇头,一双眼睛黑溜溜的望着我,“不是的!更坏,十倍,不,是一百倍,你会不会原谅我?”
“我不知道,不过你知道是坏事的话就别做不就好了。”
夏生把头缩回被子里,闷道,“我只是问问,除了我父母,我觉得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我不想你讨厌我。”
“别乱想,快点睡。”
夏生
等他的呼吸变的缓慢绵长的时候,我捏了捏他的脸,走了出去。
“你来找我?”
叶啸风斜坐在屋檐上,酒瓶放在了身侧,深黑色的衣服几乎要融入夜晚。他扬扬嘴角,道,“穆公子看来武功进步了不少。”
“有什么事?”
我跃上去,接住他扔过来的酒瓶。这大半年里,我几乎没有出过座房子,除了陪夏生玩,就只有练武,老爹的剑谱还有天绝九曜,这些书我都已经烧了,但一招一式我已经可以倒背如流。“通天教的教主难道还不知道敲门?”
“有的门敲了也不会开,不是吗?”
“有话直说吧,要是没有我就回去睡了。”
“要不要加入我们?”他问。
“什么?”
“你看这个。”
他抛过来一张纸,纸上有红色的线路,也有很多奇怪的圈圈叉叉。“这是什么?”
“中原的地图,你看到的那些叉,就是已经剿灭了的小帮派,从邪到正,朝廷正一点点的把它撒下的网收起来。我想你帮忙。”
“我没有兴趣。”我把那张纸递回去。要消灭朝廷的话第一个要对上的就是隐岄宫。
“我知道你的顾虑,但是现在的叶月楼已经不是以前的叶月楼了。”他站起来,背后的月幽清的发亮,“你知道海棠春睡图三卷春睡里面武功的修炼条件吗?绝情弃爱,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他面向着月亮,背对着我轻笑出声。“炼了那武功的人根本就已经不算是人,是武学的奴隶,七情六欲慢慢的褪去,然后趋向无敌,脑里只剩下杀念。”
“他练了?”
“不止练了,可能还已经到顶了。”
我喝了一口他的酒,不是烈酒,下喉后却有很涩的感觉。“这酒叫什么名字?”
“醉浮生。觉得怎样?”
“很好。谢谢你的酒,不过你说的事我没有兴趣。我也并不认为我能帮上你们什么忙。请回吧。”
他一点也没有被拒绝的失望或者气愤,拍了衣角就准备走人,嘴角的笑无比从容。“忘了告诉你,除了无终谷,华山这些正邪教派,昨天他还毁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我望着他,觉得难以置信。
他笑了笑,道,“我想你猜到了,他毁了的地方,就是云寨。”
一颗巨大的弹药炸平了我的大脑。
我飞快得跑去马房牵了马。甚至来不及跟雨烟他们说。
我已经安安稳稳的过了六个多月,我没有再见过他,他要恨我也好,他要杀我也好,跟云寨的人没有关系。他可以冲着我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黄大妈又会怎样?
马蹄的声音在云寨寂静的山圹里异常突兀。
满鼻子是木头的焦味。刻着云寨两个字的碑黑得几乎看不清原貌。我不想进去,一点也不想,但是我却不能不进。
从小看到我大的黄大妈,会问我看上哪个姑娘的黄大妈,会把一盘盘菜放到老头罚我跪的房间门口的黄大妈。
没有人,房子烧焦成炭。蜿蜒到寨深处的除了乌黑的碳迹,还有暗红的血路。
尸体横七竖八,一个山坑。有的被土埋了,有的还露出手或者脚。
我跪下去挖,都是我,都是因为我!云纱说的对的,不是因为我的话,所有的人都不会死!
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们明明是无辜的……黄大妈!”
眼睛干涩发胀,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十一月的夜风在耳边呼呼的吹,风冰凉彻骨。和平安乐的云寨成了可怖坟场。刽子手是我。
我带走的只有一抔骨灰。
回到汴梁时,晨霜弄湿的衣带已经被微醺的日光晒干。
夏生从院内跌跌撞撞的出来,臂上的衣服红了一片。看见我就向我扑过来,“你怎样?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没事!雨烟姐姐她……她……”
我拉着夏生去找雨烟,到中苑就看到罄儿。她还是以前的打扮,腰若流纨素,素蓝的裙角飞扬。
夏生躲在我身后,她望着我的后面,又往雨烟的房间看了一眼。夏生扯我的衣袖,“快去看雨烟姐姐,她流了好多血!”
我绕过她急急的跑去推门,看到雨烟我才知道什么叫流了很多血,她身体下的血流到床沿,晕红了白色的床单。肚子上的那把匕首狰狞的闪着银光。
“快去……夏生快去找大夫!”
我冲到外面,“罄儿!”
“为什么那么做!”
院子空空的,连回声也没有。
雨烟的双眼闭得紧紧的,一张脸上全是细密的汗,一张秀气的脸有绝望的灰白。
“雨烟?”
她微微睁开眼睛,嘴唇毫无血色,“孩子,我的……孩子。”
“不会有事的!夏生快回来了。你别担心!”
她望着天花,凤眼里的是床顶空茫绝望的白,只是一瞬,她就闭了眼睛。
我从她肚子上那把长匕首里看到我自己的脸,惨白的,憔悴的。我觉得厌恶。我又在承诺什么!连雨烟我都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去,我凭什么跟她说孩子还可能活着!
孩子没了,是一对龙凤胎。
产妇把那血淋淋的一团肉放到裹了布的竹篓子上。
大夫说,如果不是雨烟底子好,内力足够,早就跟孩子一命呜呼了。但是她的内力随着那两个孩子的死也没了。
我推门去看雨烟,她躺在床上,侧着头盯着桌子上的竹篓。
上面的布是雨烟给孩子做衣服的绸缎。
“雨烟。”
我坐过去,握住她的手,她捉着我的手背,指甲陷到我的皮肤里面。只是眨了一下眼,眼泪就从她素白的脸上流下来。
我只能说,“对不起。”
她放开了我的手,把头转向墙内,“你先出去吧。”
一声声的低泣锋利的如同刀剑。
我关了房间门,夏生躲在柱子后面看我。
我招呼他过来,小小的手臂上扎了一圈纱布,我问他,“还痛不痛?”
他摇了摇头。
“不痛就好。去看着雨烟姐姐。乖。”
他抬起头,黑珠子一样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我,“小穆哥哥,你……很难过?那不是你的孩子。”
“你不懂。”我揉了揉他脑袋上的乱毛,准备出去,他扯着我的衣袖,“你去哪里?”
“小孩子别管那么多,进去吧。”
他低下头,像憋住一口气一样吐出来,“对不起!”然后冲入了房间。
房门哐的一声,悠悠传了出去。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的是我,一直是我。
长安城
拢翠楼作为汴梁的第一大青楼,即使在白天也客似云来。
叶啸风在上房里听着姑娘奏乐,神色有点深沉的渺茫。见到我他一点也不惊讶,作了个请坐的手势。
我没有打算和他周旋什么,直接道,“你上次不是要我帮你吗?我能做什么”
“你确定?”
“是。”
“拿着这个。”他把一张红贴放在桌子上面,推过来。上面一个柬字笔画遒劲。我打开一看,居然是江助枝女儿的婚礼。
“给我这个干什么的?”
“前段时间那些正派人士在奉天商量对付隐岄宫,结果被摆了空城计,在后面被人反将一军,听说伤亡不少。”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当时叶月楼并不在隐岄宫,不仅他,还有雪柳和白隐他们也不在。也就是说,就算你进了隐岄宫,也不过是进了一个空壳子而已。而我猜,他们现在可能在这里。”
他用食指按住了请帖上的金漆字。“我还是不明白我要干什么?”
“我讲的你未必会做,有些东西不如你自己亲眼去看。”
我把那帖子收进怀里,他说的对,与其被别人的话蒙蔽的眼睛,不如自己去看。真的假不了,假的也断然真不起来。
叶啸风招了招手,抚琴的女子轻撩裙角,施施然走过来。柳眉如烟,粉白黛绿。是飘雪一个人。
“是你?”
飘雪的眼睛露出迷惘,叶啸风道,“想不到穆公子见识广博,连拢翠楼的红牌都熟悉。”
想到我和她之前的事,我尴尬的咳了声,胃里有点翻滚的感觉,抬头就看见叶啸风暧昧不明的笑容,我反问道,“难道拢翠楼就你能进?”
他笑得更加暧昧,我蒙混着过去,“不是还有个玲珑么,她呢?”
“死了,半年前大姐用一条白绫吊死在这间房间。”
“怎么会?!我明明给了她足够的钱让她赎身的!”
“赎身的钱我们很早以前就筹够了,但是出了拢翠楼,我们能去哪里,已经没有家了。朝廷有意刁难我们家,只有大姐才会想拼命赚够钱出了这个地方然后去找段云川,是人都能看出 段云川心里根本没有她,只有她才那么傻,段云川死了,她就跟着去了。”飘雪给我倒了一杯酒,平静道。
叶啸风把飘雪叫退了,房间里四处都是胭脂水粉的味道,我觉得不舒服就跟他告辞了。
十一月二十三号。长安江家府邸。
不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家,果然不同凡响。看它夸张的布置,说他想取代皇帝代之的说法果然不是空穴来风的。
外院热闹非凡,我潜进来的时候避过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叶啸风没有来。
江助枝看上去四五十岁,面相很有官气,甚至还有股严肃的正气,不过人不可貌相,他是好人还是阴谋家都跟我关系不大。真正让我连筷子都拿不稳的是那个新郎官。
居然是白隐?!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帖子上写的是江雪芮与方宵。御前第一带刀侍卫方宵。
在白隐的眼神飘过来之前我连忙闪到柱子后面。
他没有看见我;但我却无法平静;如果十多年前那个带头冲进隐岄宫的年轻侍卫是今天这个所谓白隐的人那里面的阴谋究竟有多少?!就是想也觉得可怕。
白隐的警觉性高的可怕,但是来往的人很多,他发现不了我。下人和婢女端着一盘盘东西有条不紊的出出进进。要跟丞相客套的小官和夫人们一个接一个的。
媒人婆拿着大葵扇笑到嘴角的大痣都看不见,背后一拜高堂的声音震彻大堂。
宴会热热闹闹的进行,一对新人进了新房后外面有人大声通传,“娉婷郡主驾到!”
江助枝从椅子上起来,双手作揖,“郡主千金之躯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来人,快赐座!”
进来的女子黄色的披肩非常华美,头上的凤簪金光闪闪,一头乌发铺在背后,从背影看过去,潘鬓沈腰,肩若削成,绝对是个美人。
“不必了,本郡主只是代皇兄给送礼。替本郡主向雪芮传达祝福,望他们一对新人能白头到老。”
江助之喜色上眉,“承群主贵言。”
“本郡主有事,先这样吧。”
那个郡主转身的时候,头顶凤鸾招摇,面纱下的一双眼睛顾盼生辉。
熟悉的狐狸眼。
我连忙跟了出去,她和两个女婢坐上了马车,一行人不是往皇城的方向走,而是往长安城南的边郊。中途除了一个女婢下来取水外,整行队伍都肃穆的不同寻常。
秋风掠过树林,沙沙的声音不绝于耳。整个林子透着诡异。
衣服摩擦的簌簌声,马车的辘辘声,杀气让人毛骨肃然。
马车轰的一声四分五裂!
我差点没忍住跳下来去看,那个娉婷郡主,绝对是青瑶!
整个行队立即停了下来,士兵训练有素的形成了圈,都左张右望的紧紧握住手上的长刀。隐藏在树后,草后的人冲了出来。
衣着五花八门,都不知道是什么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那些士兵都倒下的时候带头那个裹着布的男人走近马车,破烂的车轮被他一脚踢了开去。古铜的皮肤露出薄红,额上的纹路都皱了出来,大声咒骂,“娘的!谁下的炸药给我站出来!说了是活捉的!”
下面的人议论纷纷,却没有人站出来。他下去揪了一个男人,“开会的时候你这崽子的就说要杀人杀人的,是不是你做的!”
一团人闹哄了起来。窝里反。
青瑶能被这么一群杂七杂八的人杀了简直让人没法想象。而事实确实是如此。
白色的绸带从四方而来,像注了生命一样把乱哄哄的一伙人缠作一团。“一群鼠辈也胆敢打本郡主主意?看来我牺牲这么一群人的决定是错误的。”
“呸!放了我们洪帮主!你落到我们手上还不怕朝廷那群狗养的不给我们放人!”
白衣的几个女子把手中的绸带扯的更紧。
她走近过去,绿色的纱裙垂落在地上,面纱下的脸嘲讽之色尽露。“乞丐就是乞丐,连一点审时度势的眼光都没有,看来你们还没有明白自己的处境。”
头宽额窄的一个眼尖瞧出了端倪,“青瑶仙子的青玄剑怎么在你手上!”
“那个答案,下了地府再问吧!”
抽出了的剑身无光自亮,青玄剑上的雕图缠绕。
二十多条命。她抽剑的速度很快,血是从那些人身上渗出来的,红了衣布。她皱眉把剑伸给身边的一个婢女,那个女婢立刻用手帕把上面的一点点血擦干净。
“把这些人处理好,回沈园。”
我跟了她回去,沈园是在边郊的一座别院。山青水秀。
青瑶还没有进门,门内的一个别着小簪的姑娘就慌慌张张跑了出来,“群主!不好了!”
“什么事这么那么慌慌张张的?”
“月宫主,他出去了!”
“你说什么!”
长安城
“月宫主要出去,我们拦不住,青姑娘和秦公子都不在!”
“那些影卫都是饭桶吗?!人去哪里了?”
“听说是去了皖南街,影卫已经跟去了。”
“能劝的话给我劝回来,不能就把人给我看好了,有什么差错我没法交代,人出了事的话直接叫他们提头来见!”
“是,群主。”
“立即来给我更衣,我还要去见皇兄。”
青瑶一甩衣袖,快步进了沈园。
我总不能跟她到皇宫也就调头回去了,青莲都能是公主,青瑶是个群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扮演群主角色的青瑶一点也不像那个冰山雪莲一样的花中仙子。多了跋扈,也多了霸气。
我其实挺佩服这群人的,情商是高的厉害,一张相同脸硬是能扮演无数的角色,展示出那么多的不同,不累么?
没有想回客栈,给雨烟寄了封信就去长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