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紫悠悠然噙了一抹笑,极精丽的样子,穿着紫色的锦衣,披着雪白的长衣,缓缓撑开把鲤鱼戏荷伞,踏出石阶。他循着曲声而去,却在一片竹林中,看见了一抹青衫。雨中新竹十分青翠,杭州是钟灵毓秀之地,青山远黛,苍郁朦胧。然而这样一袭青衫,却比之二者更为清淡,更为秀丽,更为精致,叫人觉着,世间再找不出第二抹这样的青。
乐声忽然停了。
谢紫有些遗憾的看着竹林里的青衫客,暗想,许是因为自己冒昧打扰,才让这样好听的箫声断了。那人回身,正是闻青。
“没想到闻兄如此精通乐艺。”谢紫笑得眉眼间清艳温润,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好似藏着一场胭脂雪。“闻青收起竹箫,亦是淡淡一个长礼:“谢兄谬赞,我这箫声难等大雅之堂,叫谢兄这等贵人笑话了。”这句话,若是旁人说来,多少带一点谄媚,然而闻青说来,只会叫你觉得,风雅的如江南一场天青烟雨。
“闻兄这般推辞便叫在下惭愧了,”谢紫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从前我爹逼着我学这些器乐,我只觉得难如登天,闻兄这般造诣,实在叫我这等人佩服。”对于谢紫的赞赏,闻青并没有露出几分骄傲,只是清淡地笑,他的发上沾了一些雨,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根竹,清寂,却刚强。
“不知闻兄除了箫,还会什么乐器?”谢紫瞧着闻青这淡和的模样,只觉得心中那么一点小心思被勾了起来。闻青道:“箫只是闲来无事消遣的,其实我所专习的乐器,是箜篌。”他这么一说,谢紫倒是有几分惊诧。
箜篌之音,清脆悦耳,如诉如泣,又似雨珠跳窗,玉环相击,但是一件箜篌,颇为庞大,的确是不方便携带的乐器。纵然其形态优美,贵重奢丽,也渐渐被人遗弃。现在的人,大多偏好琵琶、古琴、竹笛之类,箜篌却鲜有人奏了。
谢紫笑着走近了些,用伞遮住闻青头上三尺雨空,二人个子都颇为高挑,挤在一个伞下,难免有些暧昧:“原来闻兄竟身负这般绝技,若有缘,我是一定要见识一下的。”他一双眼,含情带意,波光潋滟,微微一抬眼,便是一片水色烟光。
闻青是不大喜欢与别人靠得太近的,但方才谢紫对他微微一笑,那双眼里变换的烟光竟让他忘了推拒。“谢兄客气了,若是谢兄想听,日后有机会,在下一定为谢兄奏一曲。”闻青笑了笑,不动声色退开一步,任自己本就湿透的青衫被雨再度淋湿。
谢紫没有再逼近,他将伞丢在一旁,自己一身精致的紫衣也染上烟雨色:“闻兄既然说了,日后可不要抵赖,我一定会找闻兄,听那一曲箜篌。”闻青只是笑,他没有答话。也许是因为落了雨的缘故,在一片朦胧中,谢紫恍惚竟觉得闻青从来不存留于世,就要随这样一场雨,回归仙境一般。
“闻兄不如与我一同去正厅?”谢紫笑着问道。
闻青摇首:“谢兄这是糊涂了,这样一身雨,回去换身衣服再去吧。”
谢紫也不恼,反正也是顺路,忙欢喜应了。
二人换了衣衫,一道入前厅时,梅若风已病恹恹地倚在主位上了,他眼中透出一种不耐烦来,好似紫杀帖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又好似世间没什么比让他寻欢作乐更重要。
不过谢紫和闻青二人想起昨晚那个冷冰冰的梅若云,顿时觉得梅若风这样子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不过底下的江湖侠客们显然不这么想。
江湖人总是愿意以武功论高下的,谁也不想让这么一个草包压自己一头。
若不是看在梅若云的面子上,也是没人愿意摆好脸色给梅若风看的。
谢紫和闻青寻了个末席坐了下来,环顾了一下,谢紫却没看到唐小七。想起昨日那个古灵精怪的孩子,谢紫忍不住笑了笑,眼中又浮起一片水色烟光。
闻青偏首,不经意看见谢紫眼底霞色流连。
不得不承认,谢紫的眼睛很漂亮。
但是在那一层美丽的烟色下藏着什么,却是没有人知道的。
“梅二爷,今日总该好好谈谈紫杀帖一事了吧。”不知哪个门派的人如此说道。梅若风有些厌倦地看着一干人等,一副百无聊赖的浪荡子模样,平庸的眉目,又是如此的品行,武功还十分不济,这梅若风当真不像梅若云的亲弟:“那你们有何高见?”
他还是那一副懒散的样子,酒囊饭袋,沉溺于温柔乡,睡眼惺忪,叫人十分瞧不上眼。
闻青本也是如此看他的,但是近日瞧着梅若风,闻青心下却隐隐多出几分疑惑来,恰好这时谢紫依在他耳边,忽然说了句:“你难道不觉得,这个梅若风就像是个死人?”
闻青听他这么一说,才觉得心中疑惑所为何事!
昨夜他们就见过梅若云,今日看见梅若风,才发觉梅若风比森冷的梅若云更像是个死人。虽然看着好似拥着温香软玉醉生梦死,但总觉得坐在上头的,只是一张人皮,支撑着这一切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
“这梅二爷……”闻青皱着眉头,长眉微锁,锁尽一场风月。
谢紫在他身边,眼中笑意浮沉,一片惑人的烟色中却渐渐多出几分森然。
正厅中的人还在争论不休。
有人提议说是要这七日就守着梅家二位,看这紫杀有没有本事能冲破重围千丈。
还有人胡扯说要找个假人替代,设下陷阱,等这紫杀自投罗网。
梅若风歪着身子倚着座椅,看着底下人争得面红耳赤,说出来的却全都是些废话,不禁也笑了一声,又病怏怏地半阖了眼。
就在梅若风看着快要瞌睡时,一个家奴却慌慌张张跑上前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面色惨白。梅若风有些懒散地问道:“你这么慌张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那家奴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惊惶:“禀告二爷,那柒煌院的唐公子,死了!”
此言一出,整个大厅里都凝滞了。闻青的指尖也顿了一下,谢紫差点拿不住手中的茶盏。唐小七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唇边两点梨涡,笑容明媚,眼神清亮,言语多有刁钻但是带着少年人的天真,怎么今早一来,却说他死了呢?
梅若风的脸也是惨白一层,他带着点气急败坏地将家奴一脚踹翻在地:“你这下奴愈发没规矩了,大清早便在这胡说!”
家奴不敢撒谎:“二爷,我真的没胡说!唐公子的尸身我们不敢碰,还在院子里,对了,院子里还有一张帖子。”言罢,家奴连忙将印着朱砂印的帖子呈了上来。
看到那帖子上鲜丽的朱砂印,众人皆是面色一变——紫杀帖!
莫不是这紫杀害了唐小七性命,给众人一个下马威?
这般想,众人心中便有些没底。
“去柒煌院看看吧。”一个剑客如此提议。于是懒散如梅若风,也不得不领着一帮子人去了柒煌院,闻青也慢慢跟在后头,只有谢紫,在这当口却在队伍的最后,一双惑人的眼里,渐渐浮现出几抹疑惑。
这辟邪山庄,果然没白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人已开学,各位请体谅没法多更,毕竟是高中党
☆、棠梨素雪
到了柒煌院,只见柒煌院中梨花正盛。
一枝梨花素色如雪,俏丽出墙头,无声凝了一分秀丽。
下人们不敢动唐小七的尸身,将其尸体陈在床榻上,秉着呼吸立在一旁。梅若风看了那尸身一眼,便避开眼去,皱着眉头,好似叫他看这尸身,多么为难似的。随行的大夫仔细查验了一下,发现这唐小七确实是死了,只是死因却不甚明了。
谢紫倚着门,他方才瞧了屋内一眼,唐小七可爱生动的面庞上还残留着一丝诡异的笑意,叫人觉得遍体生寒。因为他的微笑太温柔,好像杀死他的,是他挚爱的人,那样的温柔残留在冰冷的尸体上,才当真是诡异又森冷。
门外梨花雪,飘零着如哀婉的歌。
闻青有些叹息,唐小七暂且不说他一手好暗器,如何叫人佩服,昨日唐小七三言两语间的朝气与活泼却叫人着实惋惜,这样好的孩子,就这么无辜地去了。
“听说出事了。”忽然自门口传来这样一道声音,冷淡如霜雪,没有丝毫震惊与彷徨。
众人皆转目看着门口,一个中年男人,五官清朗,面色冰冷,一身冷肃白衣,通身清贵高寒之气,叫人叹服。正是那谢紫和闻青所见过的梅若云。
众人一见梅若云来了,连忙走上前去:“梅大庄主,听闻您重病在身,怎么出来了?”梅若云微微抬眼,面上一片冰寒:“山庄出了事,我又怎么能安歇?”众人见他面色惨白,的确是重病缠身,体质虚弱的模样,不由纷纷嗟叹。
紫杀帖临庄,唐小七被杀,在这样危急的当口,辟邪山庄的主心骨,这位曾连挑三大帮,号称“云中白鹤”的梅大庄主却闭关修养了,只让个草包梅若风主事,众人面上虽说不曾多说什么,心中却替梅若云觉得十分不值。
“梅大庄主辛苦了。”众人纷纷劝慰道。
梅若云走上前去,仔细查探了一下唐小七的尸体,最终叹惋:“是我梅若云连累了唐少侠啊。”他此刻只见一片清风明月,哪有夜间半分森然诡秘?
闻青和谢紫看着,只觉着十分诡异。
想到这,闻青不由去看看梅若风的反应,却见那位梅二爷仍旧是病恹恹地倚着墙,风骨颓废模样,眼中几分漠然,又是几分迷惘,看得竟叫人无端心痛。“燕子归来了。”谢紫和闻青走出门外,看着屋檐下几只春燕,流连在房檐处。只可惜,这柒煌院的客人却枉死了。
梨花时节,燕子归时,眼看海棠初放,谁叫无端凄凉?
“这屋中为何没有争斗痕迹?!”梅若云忽然说道。
众人环顾四周,果然,这屋子里竟没什么争斗的痕迹。众人心中不由自主多出几分恐惧来。这唐小七年岁虽幼,武功却十分高强,更是使得一手好暗器。这紫杀武功有多高,才能不留痕迹地杀了他?
“还有可能是这凶手与唐小七相熟,趁他没有防备偷袭。”一位剑客如是说道。
众人这才觉着放心了些,可这般一想,众人的目光顿时有些奇怪了起来。“这么说,这紫杀莫不是混在我们当中,偷袭了唐公子?”“千面玲珑”素琳琅美丽的面上也渐渐多出一分惊恐,是再美的胭脂也遮不住的。
她这么一说,顿时人心惶惶。
众人立即警惕起来,满眼防备,更有甚者,逐渐站到没什么人的地方。
谢紫轻声笑了起来,他扯了扯闻青的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这素琳琅三言两语便让那些人中有了间隙,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啊。”闻青不知谢紫为何要与他说这些,他们不过才认识两天,然而谢紫待他却这般亲近。
“素姑娘此言差矣,也许是从山庄外来的人杀了唐公子也不一定。”梅若云蹙了蹙眉,显然他也意识到了素琳琅的用心。众人纷纷应和,毕竟在这里的人中,梅若云是身份最尊贵的,武功也是最高的,他说的话,别人自然信服。
只有梅若风,站在没什么人看见的地方,抬袖掩面,笑得散漫。
出了这样的事情,梅若云自然要出来主持大局,梅若风一时半会儿,成了辟邪山庄中最清闲的人。他原本是想着去红袖楼找花魁娘子的,但可惜梅若云义正言辞训斥了他一番,让他在这样的多事之秋别再去三教九流的地方,于是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梅二爷便在自己院子里招了歌姬,听曲看舞,好不悠闲。
其余人提起这事,梅若云也只能沉了脸训斥几句,他本就有伤病在身,这么一气,自然对身体不利。仆人将梅若云气得咳嗽的事禀报给了梅若风,却只得梅二爷一句话:“身子不好就歇着,出来想早死么?”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谢紫去了正厅,却发觉少了不少人,坐在主位上的梅若云也是面色冰寒,想来是有些人害怕招来杀身之祸,连忙请辞离去了。谢紫悠悠然叹了口气,眉眼却笑得弯弯,这世上,人总是最要紧自己性命的。
闻青已端坐在一旁,谢紫自然坐在他身边,闻青的手搁在膝上,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腕,淡青衣袖缓缓垂落,摇曳出一段清寂。谢紫笑了起来,一种雍容的美丽在他眉眼间掠过:“闻兄,每回见着你,我都觉得舒心。”闻青抬眼,面上静静笑着,他对每个人似乎都是这样的表情,温和内敛,自持淡雅,一抹微笑浅淡,礼貌却又疏离。
谢紫无意抬眼,却见屋檐上一串风铃,在日光梨花下,悠悠摇动着。
“闻兄,你觉得紫杀到底是为什么找上辟邪山庄的?”谢紫仍旧缠着他。
闻青被他缠的有些没办法,他一向不太喜欢与人如此亲切,但谢紫总是笑得温温得,叫人不忍心拒绝:“辟邪山庄这些年已逐渐隐退于江湖,想来可能是早年得罪了紫杀吧。又或者,紫杀只是单纯想要用这些出了名的江湖人试一试身手。”
谢紫但笑不语。
他眼中烟色霞光,潋滟开妩媚去,叫人想起多情的春庭月,又叫人怀念美丽的胭脂雪。
梅若风带着满面的漫不经心坐在自己位子上时,梅若云的脸霎时便沉了下来。
这对亲兄弟的关系,当真是不怎么样。
谢紫和闻青都隐隐觉着这梅二爷有些不对劲,所以对他也就格外有些注意。只见这梅二爷倚在一边,身子微侧,看上去比重病缠身的梅若云还要颓废。他神色倦怠,眼神漠漠,平庸的眉眼间堆着令人厌烦的轻浮和散漫。
谢紫幽幽抬袖,掩口遮住自己唇边一道诡异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晋江抽风,没法回复对不起啊
☆、风起云涌
闻青和谢紫用午膳时,发觉少了不少人。
想来是有些人怕惹祸上身,已告辞离去了。
偌大一个辟邪山庄,此刻尽弥漫着萧索与危险,暗流涌动。
“闻青,你来辟邪山庄怕是不仅仅是为了紫杀帖吧?”谢紫忽然如是说道。
闻青抬眼,外头一枝花如锦绣,青天白日下,正当好年华。
他一向是清淡如流水一样的人物,然而此刻却隐隐多出几分危险的气息,就像是未出鞘的青丝剑,哪怕看上去再怎么精丽,也掩盖不了它削铁如泥的本性:“不为紫杀帖,谢兄认为我又为何而来?”
谢紫缓缓贴近他,眼中浮光明灭:“不知道啊。我只是觉得,闻青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来凑这份热闹的。”闻青不可置否地笑了:“谢兄与我相识不过几日,又从何得知我是怎样的人?”谢紫唇角半翘,眉眼清艳雍容:“因为我与闻青你,一见如故。”
闻青只是浅笑,笑得温和,也疏离,像是一潭水,平静,却冰冷。
谢紫看见那抹笑,心中无端微凉。
而上座上,梅若云正寒着脸端坐着,他气息虚浮,虽然强打精神,却掩不去一面病色。最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梅若风与他都没有眼神的交集。
纵然是关系并不友善,亲生兄弟冷漠到如此地步的也是十分少见。
燕语呢喃,春风卷落一枝锦绣。
谢紫原本也低垂着眉眼安静用膳,却听到了筷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循声望去,原来是梅若风。
连筷子都拿不住,岂不是个废物?
在正厅里用午膳的人中,不少都露出微微含着不屑的眼神。
谢紫却眼尖的发现,梅若风的手腕在很轻微地颤抖,垂落在身侧,十分无力的样子。缓缓想到什么,谢紫眼中愈发深沉。
婢女走上前去,呈上一双玉筷,梅若风笑了笑,双眸却是死水一般,就像是在一片惊人的繁华之间,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