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青正在用筷子敲着碗,笑得温软。
“娘亲也说过的,过年要吃饺子!”闻青看着饺子,吹了口气,“可是太烫了。”
谢紫温柔地笑了笑,用筷子夹了个饺子,看着上头冒出的热气:“是吗?一出锅就捞了上来,果然会烫,但是冬日里寒,总得吃点热的才舒服。”
闻青闻言,用筷子也叉起个饺子:“谢紫谢紫,除夕为什么看不见爹爹和娘亲啊。”
谢紫无奈地道:“我都说过了啊,你爹和你娘有事出远门了。”
闻青低眸,有些困惑地点点头:“哦。”
顿了半晌,他忽然又抬首问道:“那怎么也看不见你爹和你娘呢?”
谢紫手一僵,半晌方才勉强笑出声来:“我爹娘和你爹你娘一起出门办事了。”
“这样啊。”闻青皱了皱眉头,咬了一口饺子,“可是我怎么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呢?”
谢紫夹起一个饺子放进闻青碗里:“你吃饭怎么还多话。”语气却是轻柔的。
闻青乖乖把饺子吃了,又偷偷抬眼看灯火摇曳下,谢紫温柔浅笑一点风月一点绮艳的面庞。
总觉得,很安心呢。
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放了爆竹。
谢紫因是爹娘新丧,倒是只能看着别家门前满地残红。
“为什么我们不妨爆竹呢?你听哪个噼里啪啦的声音多好玩。”闻青裹着厚厚的冬衣,蹦蹦跳跳地在猜地上的积雪。
谢紫笑笑:“爆竹声也未必好听。”
闻青只管一阵疯玩,却没看见身后谢紫的眼神。
那样温柔,又那样悲伤。
他现在失了神智,整个人便如七八岁的孩童。
无忧,简单,安稳。
再也不必想那些仇恨,再也不必沦入地狱。
但是,谢紫有些迷惘地看着闻青的背影,就这样一辈子吗?
闻青也玩累了,他看着院中的青松,落了雪,却不变一身端雅。
忽而回首对谢紫一笑,一刹那,婉转凄清烟雨迷蒙,江南刻骨的风雅。
“闻青,你弹箜篌给我听好不好?”谢紫忽然道。
那一刻,他忘了闻青根本已经疯了。
“不要,箜篌是个坏东西!谱子也是!”闻青忽然嘶喊起来,那声音如裂帛,他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只一遍遍地嘶哑喊叫着:“我不要碰箜篌!”
谢紫忙抱住他,任由闻青拽着自己的头发,即使头皮一阵抽痛,谢紫还是温柔低语,轻轻浅浅地道:“闻青,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不想弹,那就不弹了。我们回屋子,好不好?”
最后当闻青终于安静下来时,谢紫默然在院外立了很久。
大雪苍茫,天昏黄。
日将落,
国将亡。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吗?
谢紫不知道,他忽然觉得疲倦。
那种疲倦让他想要长眠,可他不能,因为还有闻青。
你看,闻青只有我了,而我,也只有他了。
“陛下为何要放过舒寒凌那个徒弟呢?”内侍端上龙井茶,低声问道。
君雁雪笑笑:“一个疯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内侍也只笑而不答。
“对了,谢紫那边最近还安稳吗?”君雁雪端起描金攒枝的茶盏,抿了一口,忽而抬眼问道。内侍忙低首回禀:“一切安稳。”
“那倒也是,他怕也料不到,他那做人质的娘已经是个死人了。”君雁雪冷笑一声。
一年新春,去旧迎新。
却是狂风卷了暴雪,又不知会是怎样的金戈铁马卷去旧物。
作者有话要说:
☆、南衡王
就在大雪摧折一杆翠竹时,扶琉境内,却是一片和风暖语。
梅花开的时节,红梅如血。
南衡王,天子胞弟,曲蘅君在梅园中,看一场红梅落尽。
“王爷,大周那边有消息了。”暗卫跪在他身后,低低禀报。
曲蘅君凤眸微挑,一笑一念相思等闲:“是么?只不知那大周的苏丞相,又是传的什么好消息呢?”
暗卫压低声音:“周国原本长乐部下,暗门众人,愿意归顺我扶琉,为扶琉所用。”
曲蘅君微挑香灰,笑得冰冷:“长乐王君归闲,听说他与皇兄齐名,可惜死得太早。”在落雪纷霭中,曲蘅君俊逸的侧面却透着一丝丝的寒,原本风流无双相思等闲的面上,却隐隐透着寒凉。
“不过,那些人有个条件。”
曲蘅君斜眸:“条件?也对,若他们无所求便要归顺,那才是怪事。”
“暗门众人所求只一句,但求叫那周国皇帝死无葬身之地!”暗卫的言语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曲蘅君微怔,忽而笑道:“看来这君归闲还真有几分本事,死了也能叫人为他出生入死。倒是与……柳衣卿一般了。”
暗卫自是知道曲蘅君同洛疏影还有柳衣卿之间的纠葛,只暗自低眉不语。
曲蘅君拥着狐裘,靠着梅花看那一场落雪红梅,竟好似繁盛的最后一抹余艳。
“既然如此,便答允了吧。如此简单的条件,本王为何不允?想必,皇兄也是那么觉得的。”曲蘅君一回身,风流无双的面貌却带出疏狂万千,好似战场上大漠黄沙,风浪千里。
暗卫只低首,兀自告退。
这万里雪霭,竟是,要变天的模样。
而另一厢,谢紫却也是头疼。
闻青疯魔了之后,倒是一改往日沉静风雅,活泼过头了。
谢紫看着觉得好笑又觉得心疼。
若是没有十三年前那一次屠戮,想必闻青也会是如此的心性。
所以他要护着他。
就如闻青,一直竭力护着他一样。
这几日,他早已得了消息。
扶琉已起兵,由扶琉国主曲檀华的胞弟曲蘅君亲自领兵,进攻周国边境。
真是好时机。
谢紫的面上微微勾出一抹笑,浅淡的,微微的透着冷酷与薄凉。
他谢紫可没那些正人君子那么宽的心,讲究什么家国天下,江山社稷。
他只知道,欠了别人的债,就要加倍的偿还。
想起前几日苏丞相所递信函,谢紫唇角微微勾起,冷若刀锋。
若不出他所料,人才凋零的周室,定会派他出征。但君雁雪心性多疑,定会有所动作。谢紫看着正端端正正坐在屋内,对付着桌上花猫的闻青,心下却总觉得心神不宁。
他若领兵,那闻青怎么办?
故次日,薄曦微明,残雪落梅。
蓉娘已随了从前的名字,唤作容清薇。
她正穿着素白衣裳,在厨房里洗手作羹汤。衡莲已在院中开始打扫门户。
却听得一声叩门。
容清薇笑笑,低眸处如水的温柔,是嫁做人妇的平安欢喜:“我去开门。”
衡莲颔首,向来不动声色的面上也微微显出几分温柔。
容清薇开了柴门,却见着一张绮艳雍容的玉面,微微含笑,无边风月流连开去的浓丽。
谢紫。
“紫衣,你怎么来了?”容清薇有些怔愣。
谢紫却只笑着,攥紧身边闻青的手:“我能,进去同你们说吗?”
容清薇笑笑,忙让开门让谢紫同闻青进去。
闻青好奇地瞅了瞅容清薇和衡莲,竟露出个温软和善的笑容来,虽有些痴傻,却还存半寸风骨。
却也只半寸风雅,半寸霜华。
衡莲也放下扫帚走上前来,面上微微一点笑意:“你怎么来了?”
谢紫看着二人,一咬牙跪了下来,竟将容清薇和衡莲楞在了那。
“紫衣,你这是做什么!”容清薇赶忙去扶,谢紫却固执地跪在二人面前,便是一叩,“今日前来,是我有事相求。”
衡莲只能生生受了他这一叩。
“一是为了师兄,二是为了闻青。”
谢紫抬眸,眼神坚定。
“师兄去后,暗门虽散,暗门中很多人却未散,前几日我已得到消息,他们要归顺扶琉但求君雁雪一死。”
容清薇忆起昔日君归闲音容笑貌,心下也是一片惨痛:“这件事我夫妻二人也有所知,正准备过几日便与他们同行。”
衡莲也是笑笑:“其实我也明白,我们这样的人,哪可能真正安生下来?”
谢紫心下有愧,自己此举,无异将他们又拽入腥风血雨中,却不见他们半分责怪。
“而闻青,”谢紫眸中风月色微转,便是一抹低回温柔,“是我一生所爱之人。”
容清薇和衡莲当下怔在了那。
虽说也有人有龙阳之好,甚至连君归闲也是此类,但从未想过谢紫竟然也有此好。
但容清薇同衡莲同是见过世面之人,只片刻便不再失态。
谢紫抬眸字字决绝:“我只求二位护他性命,他而今失了心智,我,恐又要出征。君雁雪其人阴毒,惟有二位可托付。”
容清薇和衡莲见谢紫如此,只能长叹,一拂满身雪落。
“紫衣你自是放心。”容清薇郑重地看着他,“只是你,也一定要平安归来,那南衡王不是好对付的。”
谢紫只笑,眸中却是一片风月凉。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忍不住把小南衡拿出来晒晒
☆、金戈起
西风烈,吹不尽,是金戈铁马。
一如谢紫所料,君雁雪自持“人质”在手,又因举目再无人可出征,果然命谢紫挂帅出征。
出征那一日,残阳如血。
谢紫端坐马上,身后的银甲金戈,一片荒寒苍茫。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谁都知道,与名动天下的玉面修罗南衡王开战,无异于送死。
但是,谢紫的目光扫过君雁雪艳丽的面庞与苏相含蓄的笑容,于唇边缓缓勾出个冷漠的笑,又有多少个人知道,这一回,他不是去送死的呢?
他是去送终的。
替这个帝星陨落的大周王朝。
新春后,雪已尽。
桃花开。
然而边塞狼烟上的桃花,开却如血。
纷繁沉堕,如层层叠叠烂漫的烟霞。
谢紫站在城门处,看着城门下,三军压境。
一批毛色纯黑的马上坐着的人,意兴飞扬,一双剑眉如刀裁,睥睨天下的气势。
南衡王,曲蘅君。
不管这位风流王爷在京城是如何言笑晏晏八面玲珑招蜂引蝶,在战场上,他只象征着死亡。
谢紫很清楚。
更何况,这一回与曲蘅君同行的,还有扶琉的丞相,那一棋可定天下,一笑疏柳淡月的柳衣卿。
岂止是送死。
谢紫倚着城门轻笑,一刹那绮艳。
尸骨无回才对。
曲蘅君看都没看柳衣卿一眼,只冷然地看着日落残阳下紧闭的城门。
柳衣卿却始终微笑款款,一点清艳一点低回的风雅。
他二人领着千军万马,却犹如谈笑宴席间,一片轻巧,风流万千。
谢紫叹了口气。
大周人才凋敝,扶琉却是这般日月齐辉,岂不是命中注定紫薇星临?
就算师兄还在,撑得十年二十年。
三十年之后,也救不了一个如囊虫驻空行将朽木的腐朽朝堂。
“谢将军,可要开门迎敌?”
监军孟寒絮蹙眉问道。
只见谢紫漫不经心地浅笑:“扶琉贼子都已兵临城下,再不开门迎敌,可是要叫旁人笑话我大周全是些胆小如鼠的缩头乌龟?”
孟寒絮皱眉,现在家国危亡。
嘉庆帝却自毁长城,赐死长乐,而这背负罪名的谢将军,也是对战事毫不关心,敷衍了事。
京中大官贵族高门士子仍旧沉醉在一场春软娇花绵绵细雨的梦里。
但奈何谢紫乃是三军主帅,只得听他所命,开门迎敌。
谢紫立在城门,看铁甲金戈厮杀疆场。
那南衡王手持长枪闯入阵中,所过之处,如入无人之境。
柳衣卿周身兵甲护卫,只淡看一片厮杀。
谢紫瞧着大周士兵们个个皆是低落的模样,便知他们也同自己一般心知肚明,此战无望。
叹了口气,谢紫飞临下城门,跨马疾驰,手中珍珑长剑飞转,一朵剑花绽开千万素华,破开一条路来,直逼曲蘅君。
曲蘅君挑眉,凛然霸气间一片杀伐。
他长枪一转,刺向谢紫眉心,却被谢紫一个仰身避过,反而借此剑锋游下,转而攻马。
曲蘅君长枪一挑,纵马一偏,随即转攻谢紫心口。
孟寒絮在城墙上见着主帅冒然出站本就想破口大骂。
此刻见谢紫情况凶险不说,还直接和那南衡王杠上,恨不得一头撞死以慰英灵。
这长乐王的师弟,怎么如此莽撞?!
苍天无眼啊苍天无眼。
孟寒絮提泪横流,面上一片惨淡。
谁知谢紫这厢却是剑锋微转,转眼便解了曲蘅君的杀招。
曲蘅君微挑剑眉,一片飒飒英烈。
“长乐的师弟,的确不错。只不过,和本王比起来,你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曲蘅君一笑,却是意外的烟雨天青般风雅。转而,他一枪穿云般一枪横扫,谢紫眉峰一蹙,只得翻身落马,方才堪堪闭过。
曲蘅君端坐马上,俯视着谢紫。
“本王似乎说过了,你还是嫩了点,明月山谢紫衣。”
谢紫挑眉,一笑绮艳,转眼便是流连开去的风月无边:“多谢南衡王点拨,只是,”他后头半句却压低了声音,“做戏总得做足全套,这般可不好吧?”
曲蘅君冷笑,凌然昂首:“所言甚是。”
做戏总得做全套。
一场借刀杀人的戏,一场征伐天下的戏。
一场春花秋月了,
大梦初醒的戏。
作者有话要说:
☆、东魂兮
任你西风烈,犹自花暮迟。
京城一片奢靡之风,歌舞升平。
红粉洗不去是金玉华堂,玉辉掩不掉美人容颜。
琵琶破阵曲,丝竹悠悠。
吹拉弹唱。
容清薇和衡莲正在晒药材,却听到那半晌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的闻青忽然问道:“谢紫是不是,不回来了?”
容清薇转首看着闻青。
那青衫的人秀丽的眉眼间本是一片安稳无忧,此刻却微微蹙着一抹江南烟雨。
婉转凄清的风致。
凄冷又寒凉的模样,微微的惶惑,却是死死坚持着一点微末的希望。
那一双烟雨眸里流动着的是岁月的哀凉,却偏偏还要挤出一点笑意来。
好似挣扎于乱世废墟,还要勉励开放的花。
那么美丽,那么坚强。
那么孤独又仓皇。
“没有,他只是出征了。”容清薇撇开眼去,“你不要多想,明天姐姐给你买桂花糕。”
衡莲叹了口气。
出征。
虽说计划几乎万无一失,但谁能说得准,当真会没个意外?
“哦。”闻青乖巧地低首,眸中烟雨散尽,却只是一点空洞的茫然。
舒寒凌死后,原本天下好雅乐之人,皆盼闻青能继承其师衣钵。
谁知。
谁知这本该如九霄卿一般名扬天下的人,却成了个痴傻的疯子?
岁月从来无常。
天命难定。
容清薇低首,继续拨弄着药材。
而闻青,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看着夕阳,缓缓落下。
谢紫。
谢紫。
谢紫。
你是不是,不回来了?
闻青只觉得脑中世事纷杂一片,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不明白。
他只是觉得,他想要见谢紫。
那个人的离开,带走了他所有的温度,让他连呼吸都不能。
窒息的痛苦,犹如相思入骨,犹不自知。
一个傻子,自然不解相思意。
他只知道,他想见他。
那人风月无边低眸一笑,转眼叫江南烟雨也成了暗淡流年。
闻青惨白的面上缓缓浮现出一抹清浅的笑。
再等等。
等他,回来。
“闻青,你在看什么?”容清薇看着闻青仰望的模样,不由柔声问道。
闻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