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吩咐,今日不见任何人。”守门的侍卫也十分为难,若是旁人,在这纠缠打出去便是。偏生谢紫却是动不得。
谢紫素来对人宽和,今日却露出几分锐气来,眼锋一转冷如刀光:“如若我偏要闯,你们又能奈我何?”
侍卫微有些瑟缩。
这王爷的小师弟的武功他们也是知道的。
“谢公子,这……”
侍卫当下左右为难,却被一柄剑抵在了喉间。
这柄剑不同于闻青的秀丽工巧,而是简约素净的,雪色剑身,无雕刻无剑坠,却削铁如泥。
珍珑。
这柄剑的名字。
谢紫的面称着剑光,笑起来带了点冷,更多的是一种要人性命的艳,眼波透过剑光递过来,却是冷酷与漠然的:“想清楚再说话。”
总有很多人,以为他谢紫好说话。
“小紫,你何苦和侍卫们闹脾气。”君归闲自门内步出,看着谢紫此刻冷厉杀伐的模样,也知这师弟是动了怒。
利落收剑,谢紫抬眼看他,眉宇间压也压不住的凛冽:“师兄,你为什么要散了暗门?!”
君归闲微微扯出个苦笑:“你随我入主屋再说。”
待谢紫落座,君归闲才缓缓端起茶盅:“暗门之事,我也是思虑了一番的。近几日我动了不少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若有人心存不满,将暗门之事捅出来,你们也没法好好收场。毕竟……”
“毕竟死在我们手上的人不少,是不是?”
谢紫勾出个冷笑。
君归闲有些无奈:“小紫。”
“我知道你素来自在惯了,也许当年我不该让你下明月山助我。”
“但人既然生而为人,便会有不得不违背心意的一日。”
君归闲平静地看着他:“而小紫,终有一日,你也不得不明白这件事。”
屋内昏暗,从谢紫这厢看过去,君归闲苍白的面色,如鬼魅一般。
就像是已黯淡了华光的流年。
另一厢。
蓉娘立在谢府外,撑着那柄谢紫给她的伞,静静看这个尘世落了天青淡墨。
她还记得,六年前,第一次见到摄政王。
她惊讶于这个权倾朝野的人竟然是个少年。
那时,他尚还一身白衣,言笑令人如沐春风。
六年前,长安道上。
一个穿着素衣的女子,在街上爬行。
如虫一般。
卑微,又丑陋。
“姑娘,你没事吧?”一个家仆模样的人来到她面前,面上虽有好奇,却无嘲讽。
她抬眼,黑发散乱,眼中一片混沌。
“姑娘若有冤,大可告予主子,我们主子可是当朝王爷呢。”家仆好心地说道。
有冤?
她真想笑。
不,那不是冤。
是孽。
风吹起家仆身后辇轿的帘子,露出里面一片白色衣袂,而里头端坐的人,恰如清风与明月。
后来,她被他救了回去。
待她伤好后,她没有拿着君归闲给她的银子离开。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大雨。
落了一地的残红。
杏花付流水,春多消瘦损,枉教,人断肠。
她跪在门外,说道:“请王爷让我跟随左右!”
门内,无人回声。
于是她就在雨中跪着。
直到深夜。
夜雨阑珊,她跪了一夜。待到神志不清脑内混沌时,方才得门内一句:“好。”
从此,京中再不见循规蹈矩温雅端秀的大家闺秀,
只有舍了清薇之名的蓉娘。
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那一日,君归闲看着她容色秀丽的面庞,说了这一句诗。
她对他并无非分之想,只是感激。
愿以命相报,只因他一眼的青睐有加。
“从来这世间,就留不得赤子之心的人。”蓉娘回身,一回袖间容华尽散,忽然似有所感,如是低语。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
落花逐流水。
愁断重楼。
蓉娘出嫁。
距暗门之事后三个月。
柔然世子求娶大周宗室女。
朝曦公主嫁予柔然,同日,蓉娘结姻缘。
那时满城风马动。
张灯结彩,举国相庆。
蓉娘的花轿经过街道,能听到旁人的相庆声。
这般说来,她竟也沾了这朝曦公主的福气。
然而她自然不会有那样的十里红妆,也不会有那一身百鸟朝凤的奢丽嫁衣。
她只是穿着普通的大红嫁衣,敷了粉黛,描了眉,盘了新妇发髻。
鬓边的金钗上嵌着的红色宝石闪烁着妖异的光,却掩不了美人如花的面庞与容秀。
她嫁给了衡莲。
原本二人同在暗门共事,而今暗门既散,自然是要找个归处的。
她没想过衡莲这等不苟言笑也会喜欢自己。
虽然她不爱他,但是她毕竟是个女子,既然是个女子,便总要有个依靠。
嫁,便嫁吧。
自此收了绫罗,断了剑与琴。
安心柴米油盐做新妇,相夫教子一世安稳。
未尝不好。
待花轿行过街角,蓉娘挑帘,覆面的金流苏遮不住她妙目眼波,亦让她一眼看见街角马车。
马车里一人一身玄衣,面色苍白,却是淡淡笑着。
清风明月。
花轿与马车相错而过,那马车也渐渐行远。
风那样温柔,却吹散了那一句:“蓉娘,望你与衡莲一生顺遂。”蓉娘忙放下帘子,回身端坐。
眼中隐隐有几分水色。
冠盖满京华。
这一生一世才有的热闹,谁也不曾想过会是最后的狂欢。
风吹帘动。
姻缘线牵。
公子,您多保重。
清薇,在此不送。
【第三卷】【冠盖京华】【完】
作者有话要说:
☆、楔子
雨连绵。
谢书坐在书房,面前摊开一笔丹青画卷。
画卷上只有山水。
一片烟雨。笼不断的忧愁。
谢书微微垂眸,眼中清波叠月,一片晴朗俊秀,即使年过四十,仍掩不住的好相貌。
说起来谢紫到与他相像。
只是这父子俩,一个清正,一个风月萦罢了。
微微叹了口气,谢书端着茶盏,看着眼前画卷,面色难言。
“爹。”
门被人推开。
谢书抬眼,恰见谢紫闯了进来。
“什么事冒冒失失的?”谢书语气很淡,听不出喜怒的样子。
谢紫吸了一口寒气,好似心上也凝了霜雪:“师兄散了暗门。”
谢书手一顿,面上缓缓透出一种苍白来,本就偏于秀致的眉眼此刻更好似映在画上:“摄政王他……可有对你说了什么?”
谢紫见父亲神色不对,心中更是沉重:“师兄他说,我终有一日会明白,世间不是所有事情,是我想不做就能不做的。”
谢书闻言,面色更是白了半寸。
他手中茶盏蓦然坠在地上,青花瓷碎了一地,折出冰冷的光。
“爹?”
谢紫上前想要扶住他。
谢书却死死攥住他的手,那样用力。
他缓缓抬袖遮住自己的眼,只听得他声音那样冷,又那样悲切。
他说:“谢紫,爹,对不住你。”
作者有话要说:
☆、权谋动
富贵人家的忧愁,如伞上的落花。
大多是饭后闲暇的情愁浅谈罢了。
真正落在愁苦的人眼中,
反而是个笑话。
然而谢紫是真愁。
自从那一日之后,谢书便告病了几日,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知是做什么。
至于君归闲,也是没什么好说了。
所以他只能唉声叹气去寻闻青,谁知连闻青也不怎么搭理他,心事重重的样子。
谢紫虽说见过世面,可那种真正的风浪却还是没经过的。
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幸运。
但毕竟是高门子弟教养出来的,总有几分敏锐。
就如此刻,他立在街边,看着长安城中忽然增多的卫兵,竟也从这太平盛世的气象里,寻到几分肃杀。
风雨欲来似的。
目光沉了沉,极冷的模样,风月尽散后,谢紫眼中便是冷月残星一样的寒凉。
“师兄到底,在想什么呢?”
蹙了眉头,谢紫缓步走向谢府,途经长乐王府时,他并没有坐过去,而是站在闹市之中,看着那恢弘的王府。
那样气势辉煌。
那样气派。
象征着高高的门第。
可又是,那么凄凉。
那一刻,他尚还不知。终有一日,他走过长安道无数回,也再看不见,这恢弘的王府。
就如他提着灯笼,在夜色中无论走多少回,也走不回曾经的家。
当夜。
君雁雪状似无意般摊开一本书,好似闲暇时找本书消遣。
周身婢女皆被遣退了。
君雁雪眸光沉了沉,打开书页,有一张书页教厚,但不留神也瞧不出来。
缓缓从那书页里抽出一张极薄的丝锦,君雁雪就着烛火在灯下看了,只见那丝帛上赫然写满了书信。
“长乐乱党勾结,把持朝政”
……
“乱国朝野,威君仪度。”
……
……
“微臣愿效忠陛下,万死不辞。”
君雁雪缓缓勾起唇角。
很好。他心下压抑着的是疯狂也是憎恨,更有一丝迫切。
他真期待啊,看见那个视自己为草芥的人,
跪地求饶的一日。
缓缓攥紧丝帛,君雁雪眼中俱是怨毒。
他不会忘记的,不会忘记君归闲是如何踩碎自己身为帝王的尊严,让他如一个男宠一样卑贱。
而他,要他付出代价。
同一轮月,同一寒天。
闻青披衣未眠,他立在楼上,看长安城中,夜市尽歇,流灯十里,水光悠悠。
君归闲的言语如丝线缠在他脑中,让他觉得纷乱。
他是否应该放弃?
谢紫和报仇,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闻青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他不报仇,他会很痛。
而如果没有谢紫,他没法活。
倒不是说有多深的情谊。
不过认识多久,难道就能唱一句生死不渝?
若当真说得出口,那才是轻浮可笑。
他只是迫切地在寻找需要自己活下来的人,而谢紫恰好是。
他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这几日,他也渐渐感觉到了,其实他是,真的喜欢的吧。
所以才会许下重诺,永不辜负。
但如果与父母血仇相比呢?
闻青只觉得心口渐渐凝了冰,叫他无论裹多少层衣裳,仍旧觉得寒凉入骨。
难以解脱。
作者有话要说:
☆、风云换
端王君华是长乐王的堂弟。
也正是当今天子的兄长。
与风采卓然谦和内敛,却又运筹帷幄手段高超的君归闲不同,君华只是个真的混吃等死的草包。
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才情。
只有一副好相貌。
只是这样的相貌在清风明月一样的长乐与艳若韶华的嘉庆帝面前,似乎也没什么夺目的了。
令他真正扬名京华的是,他是个断袖。
非但是个断袖,还是个曾对谢紫一见钟情,放话轻薄说要收了谢小公子最后被谢紫一剑送到医馆里,明明只擦破了点皮,却整日抽抽噎噎哭天喊地的断袖。
后来却不知为什么,反而同谢紫成了酒肉朋友。
几个高门子弟混在一处,倒也自成风景。
再后来他自降身份去倒贴一个叫檀卿的戏子,最后赔了心又赔了身,每每说起这事,必得被谢紫嘲讽几句,顺带着知交几个还要冷嘲热讽落井下石一番。
本来除了这些,日子也算逍遥。
谁知这几日却忽然不痛快起来。
君华虽说百无一处,却也是个心思活络的,难能看不出来这大周已要变了天?
心下不由有几分担忧。
需知若是变天,到时候不知要多少血流成河。
又不知会牵连多少人,最终成史书上一笔大案。
“你说若是长乐王同陛下争权,会怎么着?”君华坐在位上,压低了声音偷偷问起苏小公子。
苏胥云微微低眉,蹙起眉间:“你这话可别给紫衣听到膈应他。”
君华忙笑得满眼韶华:“放心放心,本王这点心眼还是有的。”
看着眼前雕梁画栋,又不知何日会成白骨青灰。
“若是要争,小皇帝哪有半分赢的机会?只是,长乐王似乎没有那个争的心思。”苏胥云低语。君华听了心里却发寒。
这小皇帝分明是个不死不休的势头,
若君归闲当真无与他相争之心,该当是如何结局?
“这等晦气之事何须再说,我们还是得过且过吧。”君华忙打岔,暗恼自个儿竟嘴快说了这样的话,忙与苏胥云谈起那京华风花雪月来。
而另一厢,谢紫正在去乐坊的路上。
繁华市肆,来往如梭。
风呢喃轻语般掠过耳际,谢紫踏着缓缓的步子,却在街角处听到了几声议论。
“听说长乐王要倒台了啊。”
“怎么可能?他不是摄政王么?”
“怎么不可能?我偷偷告诉你,我有个消息灵通的兄弟,说是有勤王的大军已在来京的路上了呢。”
“少拿鬼话诓人。”
……
鬼话连篇。
谢紫咬着牙走过。
就凭君雁雪那个废物,除非师兄自己放权,否则哪能成事?
他早说过君雁雪不过是个草包,扶不起的阿斗。
这些年除了给人添乱,折腾的满朝文武随他鸡飞狗跳还会做什么?
可是。
谢紫不蠢,也不傻。
虽说过惯了福华富贵日子,却也是明白人。
谁都看得出来,君归闲的确想放手。
难怪,难怪遣散暗门。
谢紫苦笑,登上乐坊高楼时,闻青正好立在凭栏处,由风拂过他青色衣袂。
好似能乘风而去般。
“今日你倒是不躲我了。”谢紫笑笑,一副轻巧样子,一双眼中风月如华。
“我躲你做什么?”闻青觉着好笑。
谢紫眼波一转:“我又哪知你前几日因何同我置气?”
回应他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谢紫觉着不对劲,抬眼去看闻青,却见他面色隐在光影处,看不真切。
只有那声音,听得分明无比。
他说:
“谢紫,我今后只是闻青,对么?”
作者有话要说:
☆、繁花尽
“你是闻青,我谢紫的闻青。”
谢紫笑得有几分俏皮。
闻青笑着拿眼瞅他:“这样的酸话你怎么也说得出口?”
谢紫眉眼间一片浓丽,好似百媚千红的艳色被他摄了来:“这哪是酸话,分明是我真心。你却拿来笑话我。”
闻青笑着转身:“少嘴贫。”
谢紫忙凑上去,笑得弯弯的眸里风月旖旎:“闻青。”
“什么?”闻青被他一唤,不由一怔。
待回过神来时,已被谢紫搂住了脖子堵住了嘴。
极纠缠的一个吻。
就好似要耗尽所有柔情,用却一切相思。
“闻青。”谢紫呼出的热气擦过他的耳边。
原本闻青是想推开他的,但是他的手却放下了。
因为谢紫的不对劲。
谢紫死死搂住闻青,他说:“你看,要变天了啊。”
闻青微怔:“谢紫,怎么了?”
谢紫眼中压下一片冰冷,仍是笑起来风月无边的模样,却眼见那外面繁花落尽。
“如若有一天我一无所有,狼狈不堪,你会如何?”
谢紫低声问道。
闻青心下一片清明,他握住谢紫的手,却发现那一向温热的手此刻一片冰凉,不由攥得更紧:“那我便叫那个让你失去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一字一句,
如金如玉,
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