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灿抱著手臂,看著公堂上挂的「明镜高悬」的匾额,露出满意的笑容。阳光下乌木泛著沈稳油润的光泽,描金的四个字华光异彩,透著庄重与肃穆。
这才像个县衙嘛……
秦灿刚在心里感叹完,外头就传来一阵阵「咚──咚──咚──」的声音,他回头看向门口,愣了片刻才眼前一亮,反应过来这个声音是有人在敲外面的鸣冤鼓,於是嘴角咧了开来。
「人呢?人都哪去了?!开工了!开工了!」一边喊人一边三步两跳地去换官服。
蝴蝶杯 6
沈寂了许久的县衙再次响起了水火棍敲击地面的声音。
「威──武!」
秦灿从後面走出来之前,将身上的官服拉整齐,正了正官帽,这才表情严肃地走了出去。
公堂里,那些从黑云九龙寨招来的衙役,个个身材挺拔,穿上衙役的衣服,执著水火棍,倒还有几分衙役的样子。
阿大、阿二以及阿斌、阿丁,背手身後,分站在知县坐的那张长桌的两侧,腰间挂著长刀,昂首挺立,面容肃正,隐隐之间真有一股正气凛然缭绕其身。
许是鸣冤鼓的声响惊动了镇上的人,许久没有升堂,公堂外头围了不少怀著好奇来围观的百姓。
秦灿想,正好趁著这个机会给自己立威。走到桌子後面坐下,惊堂木一拍,颇有几分清正廉明的青天风范。
「堂下何人?有何冤情?」
堂下跪著两个年纪差不多的青年人,其中一个怀里还抱著一只在「咯咯」叫的母鸡。
听到秦灿这麽问,那个死死抱著母鸡、衣著朴素看来有点憨厚老实的青年人,立刻冲著他道:「大人,你给评评理,这明明是我家的鸡,他、他非要说是他的!」
另一个笑著给秦灿拱手行了一礼,道:「大老爷,小的是镇口那家香料铺子的吴三,他是我二哥,叫吴二。事情是这样的,今早我在院子里浇花喂鸡,吴二他突然闯进来,一把抱起地上的鸡向外跑,被我拦下之後还非要说这只鸡是他的。大人,这可是在青天白日下施行抢劫,您可要为我做主。」
秦灿将这个名叫吴三的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见他一身长衫,布料远比吴二身上的要好上许多,人也看起来精明巧干,说起话来又条理明晰,不禁在心里暗叹,这兄弟两个个性上差得还挺远的……
只不过秦大老爷一听这两人鸣鼓喊冤,是为了这点鸡毛蒜皮芝麻绿豆点大的事情,先前的气势顿时泄了大半。
「你们都说这只鸡是自己的,那有什麽可以证明?」
吴三又一拱手,然後指著吴二怀里那只母鸡,「回禀大人,这只鸡重二斤二两,毛色金黄,脖子这里夹杂黑毛,左脚脚爪缺了一根趾头,是被野猫咬去的。」
秦灿侧首看向一旁的阿大,丢了个眼色给他,阿大会意,走下去,从吴二怀里将那只母鸡的翅膀一抓提了起来,走到秦灿桌前让他看母鸡的左脚。
倒是真如吴三说的,鸡的左爪少了一根趾头。秦灿凑过去看的时候,差点被那只鸡一爪子蹬在脸上,忙挥了挥袖子让阿大把鸡拿开。
下面的吴二有些急了:「大、大老爷,这真的、真的是我的下蛋鸡,今早飞到了他的院子里去,我去抓的时候,他非要说这只鸡是他的。」
秦灿伸出一只手来支著桌子,撑著一边脸颊,「但是你又说不上来这鸡还有别的什麽特征。」
「这、这个……」
吴二一脸的为难,急得脖子都红了,寻思了半天也说不上来,一旁的吴三倒是气定神闲,「就说了这只鸡是我的了。」
「你……你这人怎麽这麽坏?你吃得好住得好,为什麽还要贪我这一只鸡?」
「怎麽叫贪了?这在我院子里转悠,吃著我喂的米,难道不是我的东西?」
「你胡说,这……这就是我家的鸡!」
「那你也拿出些事实来证明给大人看这只鸡是你的。」
「我……能说的都被你说了,总之这只鸡就是我的!」
秦灿坐在那里,手支著脑袋,听著他们在下面你一言我一句自顾自的吵开,眼皮子耷拉下来,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我的!」
「谁说是你的?」
「是我的!」
「大老爷您给说说,这到底是谁的鸡?」
秦灿终於忍不住了,这种事情有什麽好争的,惊堂木一拍,「一人一半。」
「不行!」堂下两人同时大声地反对。
秦灿被他们这麽一吼,把瞌睡虫给吼走了,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咳,根据你们两个人的证词,本官现在宣判,这只鸡是……」
正说著,一旁站著的阿丁凑了过来,小小声道,「大人……这只鸡是吴二的,小的可以作证,这里很多人也知道,吴二经常抱著这只鸡串门,还说等鸡会下蛋了,到时候要分给街坊四邻……」
秦灿睨眼看了阿丁一眼,见他一脸慎重,不像是扯谎的样子,於是续道,「今有证人作证,这只鸡是吴二的,所以此事到此为止,退堂。」
啪!
惊堂木落下,秦灿正要起身,谁知那吴三却还跪在那里不依不饶。
「大人,你怎麽可以只凭区区只言词组就轻下结论?还是你收了他什麽好处,才会这麽帮著他?」
这一说,公堂外围观的人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秦灿只听见耳边一片窸窸窣窣的碎语声,却又听不清楚,著实恼人,便将惊堂木用力一拍,比之前的都要响,堂下霎时一片肃静。
秦灿正要开口解释,忽的旁边响起帘子被撩开的声音,秦灿侧首看过去,下一刻屁股一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撩开帘子走出来的是颜三。在众人惊愣的目光下,他走到知县位子旁那个空著、专给师爷留著的桌子那里,把青犊刀往桌上一放。
沈重的利刃发出喀嗒一声响,虽未出鞘,但无形之中透出的彷佛能刺穿人脊骨的冰冷寒意,已经让人为之一颤。
颜三还是黑云九龙寨里的穿著打扮,无袖短卦、麋皮长靴,手臂上的刺青一览无遗,再加上桌上那柄外形显眼的青犊刀,就算没见过真人,但凭这两样,基本没人猜不到眼前这个头发高束、眼神凶狠的青年是谁。
「你来做什麽?」秦灿压低了声音问他。
颜三不屑地扫了他一眼,「秦大人让我来当师爷你自己忘记了吗?而且还非我不可……怎麽这会儿升堂也不知会我一声?」
就这麽毫无忌讳地说了出来,下面围观的人虽都惊讶地张著嘴,但没人敢哗然出声,整个公堂静得连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颜三抬起一条腿踩上椅子,一手叉腰,冲著下面跪著的两人问道:「你们刚才……是谁对县衙的判决有异议来著?」
吴二吓得脸色苍白上下牙齿喀喀打架,被颜三的目光一扫,脖子一伸感觉他腿一蹬就要晕过去了。
「我、我、我……」
「是你?」
吴二脸憋得通红,「不不不……是、是、是他!」手一指旁边的吴三。
颜三把视线扫了过去。
吴三也少了初时的冷静,连忙摇手,「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大人判得没错,这鸡是他的,草民没有半句怨言。」
「真的没有?」
两人头点得和鸡啄米似的。
颜三歪著脑袋看了他们片刻,突然嘴角一弯,收起脸上凶恶的神情,「既然没有异议那还待在这里做什麽?」
堂下两人似醍醐灌顶被雷劈醒,吴三抓著吴二一下子站起来,「是是是,我们不敢打扰大人。」说著就往县衙外头走。
「等一下!」没想到颜三又出声叫住了他们。
秦灿见到颜三出来的时候,就知道要没好事情发生了,这会儿已经在心里要哭了出来。
这位祖宗,你到底想干嘛?
就见秦灿拿起桌上的青犊刀,缓缓将刀拔了出来,刀刃与刀鞘摩擦发出的铮铮响,像是用著带刺的木片刮过冰面,刮得人耳朵里面又疼又痒。
蝴蝶杯 7
明晃晃的刀身上映出公堂下站著的那些平民,每个人脸上都有著说不上来的恐惧。
叮!
颜三用手指弹了下刀身,发出一声悦耳的脆响,但是到了秦灿这里,却让他觉得这是自己头顶上那片青天稀里哗啦碎成粉末的声音。
颜三擎著刀,语气冷淡道,「要我找人教你们怎麽做规矩吗?」
吴二早已呆得没了方向,听了颜三这话,也只是不明所以的晃了晃脑袋。
但吴三愣了一愣就马上领会了,掏出钱袋子双手奉到秦灿跟前,「大老爷您辛苦了,这些给您和各位兄弟买点茶水润润嗓子……」
说完放下钱袋子就拖著吴二一溜烟跑了,连带外面围观的百姓也走得精光,像是这里发了瘟疫都恨不得逃得越远越好。
秦灿愣眼看著刚才还很热闹的地方,这会儿跑得只剩下他们自己和衙役捕快,回头怒不可遏地拿起桌上的惊堂木用力往桌上一拍。
「你做什麽?本官在审案你跑过来捣什麽乱?你知道这叫什麽?这叫扰乱公堂!你……你……」
越说越来气,直气得连话也说不上来,看到桌上那个钱袋子,心里更是郁闷,自己辛苦这麽多日就全给他毁了,好了,这下全青花镇的人都要知道了,新来的县太爷仗势欺人,公堂之上讹诈勒索。
再看颜三用著岑熙的脸,露著那种幸灾乐祸的神情,於是更加五味杂陈,心痛与难过夹著愤怒一起冲刷上来。
「你……你……」秦灿一眼瞄到桌上的刑签筒,像是扑救命稻草那样抓了过来,「扰乱公堂给我拖下去打五十大板!不!还要加上之前羞辱朝廷命官的罪名,打一百!给我打一百大板!」
秦灿抽出一支刑签掷到颜三面前,「啪嗒」一声响後,四周都安静了下来。
没人上来拿下颜三,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站著,完全无视了这里发生什麽事情的样子。
秦灿手抖了抖,又抽了一支用力丢在地上,「听到没有?本官吩咐你们拿下他拖出去打一百大板!」
依然没人有动静。
秦灿气得胸口发痛,脸红到脖子根,大吼了一声,「你们都是聋子吗?」手一甩,刑签从签筒里全部飞了出来,「哗啦啦」地落在他和颜三之间。
颜三默不作声地看著他,待到那些刑签都落在地上,他突然抬手向秦灿伸了过去。
秦灿以为他要动手打人,下意识地一手护肚子一手护脸。
但颜三只是伸手过来拿桌上那个钱袋子,然後转身往外走,「阿大,阿二,阿斌,阿丁,跟我喝酒去。」
「是!」
刚才不为所动的几人突然又活过来一样连忙跟上颜三,一同走了出去。
秦灿被胸口那口恶气憋得要疯了,但又没地方撒,只能狠狠一踢地上的签筒,签筒飞起来砸在一旁的柱子上,将刚漆好的柱子蹭了一块白,签筒也裂成两半落在地上。
抬头,看见那几个衙役还站在那里,秦灿烧得正盛的怒气偃了一点,有气无力地道了声「退堂」,然後在一片「威武」声里颓然离开。
其实之前几天都没看到颜三的人影,秦灿自己忙著修缮衙门的事情,也没顾上颜三的行踪,结果没想到他今天突然就出现了。
秦灿要颜三下山,本来就没打算让他像岑熙那样当自己的师爷,何况就算颜三愿意,他不识字也做不了什麽事。
他只是不想现在用著岑熙身子的颜三待在黑云九龙寨里。
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但脱离了那个环境,日後再加以约束,说不定颜三可以收敛一些。
但秦灿显然想错了,而且连带一开始打的很好的主意,现在也反过来倒打了自己一耙。
黑云九龙寨借来的那些人,确实听自己的话,那是因为虞老大的吩咐在那里,而他们的三当家颜三往那里一杵,自己就什麽都不是了。
接下来几日,颜三的举动让秦灿深刻地明白了这个事实。
「大人,外头有人找。」
秦灿坐在书房里翻著案宗,头也不抬地回道,「如果是颜三在酒楼吃饭没付钱人家找上门来的话,让那人去找黑云九龙寨结帐;如果是因为走在路上看人不顺眼就把人打伤人家来讨看大夫的钱的,让那人也去找黑云九龙寨;如果是在赌坊输了钱又砸场子又打人的,还是去找黑云九龙寨……」
阿丁站在门口抓了抓脑袋,「大人,不是来讨债的,也不是来寻仇的,是镇上裴家的少爷登门拜访,说有事要找大人您。」
隆台县虽然穷,但土财主还是有那麽几户的,裴家就是其中之一,靠著祖上留下来的几亩田地收点田租,在青花镇上也算是小富的人家。
裴少爷约莫三十出头,高高瘦瘦,抬头看人时,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秦灿在心里一声暗笑,又是一个精明的主。
裴少爷一见秦灿从後头出来,赶忙扯开笑脸迎了上来,拱手作礼。
「草民裴书德见过秦大人。大人来隆台县上任,草民本应好好款待大人为您接风洗尘,再为大人仔细介绍一下本地的风土人情,以聊表地主之谊。只可惜裴某前些时日正巧在外收租,今日才得一空闲,不经通报便冒昧来访,只因草民一时心急,渴望早一点一睹大人的风采风貌……」
这嘴就跟涂了蜜似的,句句都甜到人心里,只是这一套放在从小就浸在蜜罐里长大的秦灿身上就不太适用了。
秦灿抬手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只觉得这番话腻得慌,「哪里哪里,是裴少爷您客气了。」
「这是哪里的话,大人您是父母官,为我等排忧解难扫除冤屈,我们自然要将您像菩萨那样供著,才好表达我等心里的感激。」
秦灿在心里道了声「娘啊」,再让他说下去,是不是马上就要把自己夸得和玉皇大帝、普渡众生的观世音菩萨托世一样了,於是连忙转入正题,「不知裴少爷来找本官,是为何事?」
裴书德大概就在等著自己这句话,一听自己这麽问,早准备好了似的,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信笺递到秦灿面前,「大人,您请看一下这个。」
秦灿狐疑地接过那封信笺,打开,看了起来。
信上只有寥寥几行字,写著「六月十五,来取府上的蝴蝶杯」,署名是「云中雁」,纸笺上还用淡淡的金色描画了一只云雁的图纹。
秦灿思忖了一下,想起自己曾在京城听说过「云中雁」这号人,是个轻功和武功都不错的飞贼,不知是对自己的功夫过於自信,还是故意要引起官府的慌乱,此人在作案前都会留书一封,写著作案时间和欲取之物,堂而皇之地告诉别人要在这个时候来取这样东西,提醒你早做准备。
饶是如此,官府也加派了人手,却仍被他频频得手。
不过听说云中雁自三年前失手後就沈寂了下来,期间有不少假冒他名行窃之人,不过作案手法逊色太多,不久也落入官府手中,但云中雁却是一直没有出现过。很多人都猜测他是因为失手,故而退隐江湖,没想到他居然跑到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来偷东西。
不过……
「他信上写的『蝴蝶杯』是什麽东西?」秦灿放下信纸问裴书德,云中雁看中的东西几乎都是如鲛人泪、聚宝盆那样的稀世奇珍,这「蝴蝶杯」是什麽来历,自己却从未听说过。
裴书德敛下眉眼迟疑了一下,才回道,「『蝴蝶杯』是草民的家传之宝,据说只要在杯中斟满酒水,就会有蝴蝶翩跹停於其间,流连不去,此杯精致巧妙,虽不至於价值连城,但也是不可多得之物。」
秦灿摸摸下巴。
听他这麽形容,这「蝴蝶杯」倒还真有点意思,酒水又不是花香,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