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记 20 萍水相逢
在上至皇帝下至九品芝麻官都将注意力放在战争上的时候,夏彦偷偷出宫了。
夏彦不是想惹是生非,只是这一两年里陆陆续续听夏灏描述了许多宫外的事物之後,他对出宫萌生了不小的兴趣。毕竟只是个十四的孩子,好奇心总是有的。
以前夏彦的时间被书籍和武功占据著,但现在夏灏离开已经一个月了,夏灏临走前留下的书夏彦都以倒背如流,而陆昕阳自然那天离开後就再没有来过,游天骐因为有事暂时也不能来,夏彦总是比划著那麽几招几式不免无趣──在有了和陆昕阳对招的比较後,夏彦愈发觉得自己一个人练剑是多麽枯燥的事情。
冷宫是一个被人遗忘的禁地,没有人会过问这里的人怎麽样了,夏彦的离开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只要他能偷偷翻过宫墙而不被人发现。
不过,看起来,夏彦的轻功学得不错,起码他在黎明时分跃出宫墙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京城里似乎刚刚下过一场雨,青石砖铺成地面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著清晨特有的水雾的味道,京城的百姓们就是闻著这样的味道开始了他们的每一天,但这个味道对於夏彦来说却是新鲜的,冷宫的大殿总是被陈腐的木柱和斑驳的红漆的味道笼罩,那样的味道就像是只身一人行走在黄昏里的孤独的老人的气息,掺杂著悲哀、绝望、痛苦各种负面情绪,不像京城里这样清新的水雾,似乎是刚刚苏醒的年轻人,昭示又一个鲜活的日子即将开始。
夏彦沿著青石砖的向前慢慢走著,他好奇地让脚踩在石砖的缝隙之上,又在每一步间跨过一块石砖,他走路的方式就像一个孩子在跳格子,似乎走路也是一个让人愉悦的游戏。
夏彦的嘴角带著笑,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走路也是这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在冷宫里,没有这样的青石砖地面让他行走,也没有如此清冷而湿润的新鲜空气让他呼吸。
“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
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
真源了无取,忘迹世所逐。
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
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
日出雾露余,轻松如膏沐。
淡然离言说,吾悦心自足。”(注1)
夏彦轻声吟著他从书上看到的一首诗,他仿佛沈醉在诗中所描绘的清净幽雅的禅院之中,所有的烦恼也都在沁凉的晨风中消散。
夏彦怡然自得,微微一笑,顿了顿,又吟:
“闲散身无事,风光独自游。
断云江上月,解缆海中舟。
琴弄萧梁寺,诗吟庾亮楼。
丛篁堪作伴,片石好为俦。
燕雀徒为贵,金银志不求。
满杯春酒绿,对月夜窗幽。
绕砌澄清沼……绕砌澄清沼?绕砌澄清沼……”
夏彦一时忘了下文,口中反复念著“绕砌澄清沼”,却怎麽也记不起下句是什麽了。夏彦边走边想,不想旁边冒出一个低沈有力的声音接上了他的诗──
“绕砌澄清沼,抽簪映细流。
卧床书册遍,半醉起梳头。”(注2)
夏彦微愣,循声看去,只见一高大男子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巷口,小巷里幽暗的光线令人看不清的面目,却能看见一双深如幽泉、锐利如锋的双眸。
夏彦又想起这人接上了自己吟的诗,不由得对那男子莞尔,颔首道了声:“你好。”
不知是不是夏彦的问好让那男子惊讶,男子怔了怔,也为之一笑,道:“小兄弟怎麽会吟这首诗?”
说话间,男子也从小巷的阴暗处里走了出来,他很高,夏彦几乎是仰著头看他,他的眼睛一般深邃,那看似随意的目光中却充满了胁迫感,然而与这锐利的目光完全相反的,却是他极为普通的面貌,带著些许粗狂,总的来说只能说是五官端正,说不出什麽特色。
被这样的男人看著,夏彦略感不适,当下窘迫道:“我……我只是随口念念。”
那男子听了夏彦的回答便说:“虽然这首诗并不适合男子吟唱,不过那句‘燕雀徒为贵,金银志不求’似乎和你十分相似。”
夏彦没想到这男子一眼就看穿了自己,不禁微郝,哪知那男子居然呵呵笑起来,说:“果然是个简单的小家夥!”
夏彦这才知道自己被这男子诈了!人家不过一句试探,他的反应就给漏了底,若是四岁小孩这样那就叫单纯,那麽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如此就是单“蠢”了。
夏彦羞恼地瞪了一眼男子,不等他想到要如何反击,那男子已经哈哈笑著离去了,只留下夏彦在原地干瞪眼。夏彦从没有这样被人戏弄过,以至於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气鼓鼓地看著男子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恶劣的家夥!走路一定会被绊倒!”
夏彦在心中腹诽,这总算能让他稍稍消气。
夏彦继续往前走,只是这回不再踩砖线也不再吟诗了。
早市渐渐摆出来,夏彦走的是东市,也就是商人们做生意的地方,早市出来後就显得十分热闹。街两边的店铺陆续开张,零散的摊贩也在路边摆开摊子吆喝起来,各种早点的香气飘散开,引得早餐还没吃的夏彦肚子里的馋虫咕咕直叫。
“那个包子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夏彦看著不远处一个大蒸笼上白胖胖的包子,他觉得……好饿……
买包子的大婶似乎察觉了夏彦的目光,转过头来热情地招呼:“小兄弟,要不要来两个包子?五个铜板就能买三个,管饱!”
夏彦倒是挺想吃的,不过……他没钱。
夏彦微微摇头,大婶善意地笑笑,又转过头去招呼其他路人了。
夏彦这才想起来自己出来的时候拿一根玉簪,就是想拿到外面当了换一点银两,一方面是为了补贴育芳宫的支出,一方面他只有这样才能有一点钱支付这次的出宫行程。
宫里也能典当东西,但都是私下里向一些富有的大太监典当物品,每次都会受到大太监的严重克扣。别看宫里似乎什麽东西都有,但做主子的开销依然很大,打赏下人,贿赂那些当权者身边的红太监,这些都是要银子了。就算夏彦深居冷宫无意争权,但每月依然要给那些做饭、送饭的宫人一些“孝敬”,如此一来冷宫里的生活才不至於太过窘迫。所以这次夏彦偷溜出宫,青荷就让夏彦带一两个没有宫廷标记的物什到外面去典当,希望能多换一点银两。
不过当铺没有这麽早开,夏彦只能饿著肚子在街上随便乱逛。
又走了一会儿,夏彦突然听到旁边一个声音道:“小家夥,不吃点东西吗?”
夏彦扭头看去,又是那个恶劣的男人。那男人正坐在一个馄饨摊子边,面前摆著一只碗,手里拿著一个调羹,显然是在享用他的早点。那男人在碗里随意舀了两下,似是推荐地说:“这馄饨挺好吃的,试试?”
馄饨的香味飘过来,夏彦轻轻咽了口水,却摇头,道:“我没有钱。”
男子一愣,又将夏彦上下打量一番,道:“我看你的打扮应该也是有钱人家的公子,难道是逃家出来了?”
“我……”夏彦有些尴尬,但还是老实道,“我家里并不给我钱。”这是大实话,就算是夏灏那样得宠的皇子,除非自己有封地收入和皇帝的特别赏赐,否则宫里给的真金白银也是很少的,每月的“月份钱”也多半是绸缎布匹、胭脂水粉、香薰碳料、玉石摆器等实物。得宠的皇子都是如此,夏彦更是得不到了,他甚至连布匹碳火都只能分到很少的一点,而且还不是以月计的,而是以“年”计的。
男子有些惊讶,想了想,笑道:“那也无妨,坐下吃一碗吧,权当我请你。”
“这……还是不要了。”
“没关系,吃吧。小二,给这小兄弟来一碗!”
男子自说自话地硬拉著夏彦坐下,又让摊主给夏彦端了一碗上来。夏彦无法拒绝,只得接了那碗馄饨,对小二说了声谢谢,但他并没有马上食用,而是将汤碗放在桌上,转而对男子说:“谢谢你,等会儿我将东西当了,就将钱还你。”
男子问:“你要去当铺?”
夏彦点头。
男子又问:“你要当什麽?”
夏彦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出那只玉簪,托在掌心中给男子看,道:“我的侍女说这个能换一点钱。”
那玉簪通体翠绿,晶莹玉润,雕工也十分精细,绝品称不上,但也是上上之物,这一只玉簪若是放在店里卖,恐怕要上百两银子,但如果拿去典当能当个四五十两就很不错了。
男子看看玉簪又看看夏彦,不知想到了什麽,略微沈吟後道:“这簪子确实不错,拿去当铺当了可惜,不如由我买下如何?”
“你?”夏彦没想到男子会有这样的提议。
男子伸手比比,道:“我出一百两买下这簪子,如何?”
夏彦想想,男子出的价格非常高,拿到当铺恐怕还拿不到这一半的价格。若是普通人可能就这麽答应了,可夏彦却不同,他虽然是落难的皇子,生活清苦,但他对钱财却也不是特别上心,而且生活在宫里的人都有一种特别的谨慎,即便是夏彦,对他人突如其来的好意也会有所顾虑。
夏彦当下就摇头,道:“不了,我还是去当铺吧。”
男子皱眉,口吻中透出些许不悦,道:“你是觉得价格太低?”
夏彦连忙摇头,解释道:“不,不,你给的价格很高了。只是出来前我侍女曾对我说,这簪子拿到当铺最多六十两,你出一百两太多了。”
男子显然是没想到夏彦居然是因为这样的理由而拒绝,一脸惊愕,又问:“我多出点不好吗?”
夏彦抿抿唇,看著男子认真答道:“好是好,可是你我萍水相逢,我不想无故受你恩惠。”
注1:《晨诣超师院读禅经》,柳宗元。
注2:《遣怀》,鱼玄机。
引用他们的诗只是刚好这两天看到而已,文中背景和唐没有任何关系~
(0。44鲜币)宫中记 21 奇怪的事
最後男子以六十两银子买下了玉簪,夏彦还是觉得男子给的太多了,但男子却要求夏彦陪他逛一天京城,这六十两银子里多出的部分就当作报酬。虽然夏彦说了自己对京城一无所知,那男子也毫不在意,只说他孤身一人前来京城十分无趣,需要一个人陪著,不熟也无妨。
男子自称韦卓,夏彦便叫他“韦大哥”,但韦卓却不问夏彦的名字,只叫他“小家夥”。夏彦不喜欢被人叫“小家夥”,刚要分辨,但转念又想自己的真名不能乱说,对方不问名字也好,夏彦如此一想,心中闷气只能吞回肚子里了。
韦卓和夏彦不紧不慢地走康国的京城大道上,闲聊式地问:“你的家不在京城吗,为什麽会从来没有逛过?”
夏彦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这是我第一次出门。”
韦卓十分惊讶:“难道你从来没有出过家门?你的家人不让你出门吗?”
夏彦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了。
韦卓不由得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夏彦,看的夏彦十分窘迫。
韦卓惊疑道:“难不成你还被家人关起来了?”
“呃……没有那麽严重……”
夏彦不想将自己的处境说的那麽糟糕,似乎要特意惹人同情似的,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哪怕实际情况比关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夏彦也不知道怎麽说才能让眼前的男子相信自己的处境其实并不是很糟糕,他只能微微一笑,用这抹淡笑告诉眼前人他活得并不是很痛苦。
韦卓看著这抹淡笑怔怔,半晌才重新向前走,沈默片刻,又问:“那这次是你偷跑出来的?”
夏彦很老实地点头:“是。”
韦卓似是不经意地问:“有想过离开那个家吗?”
夏彦陷入了沈默,似乎从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游天骐认为他理所当然地应该留在宫里报仇,青荷和陆昕阳则理所当然地认为夏彦应该离开宫廷,因为他的性格根本无法适应那残酷的纷争,连过世的母後也是这样想的──哪怕那时候夏彦不过四岁根本没有性格可言。
过往的种种在夏彦脑海中浮现,纷杂的思绪让夏彦产生了一点倾述的欲望,想将心里的那一点点小小想法对这个萍水相逢的可能以後再也不会相见的人说,但一种莫名的恐惧又让他放轻了声音──
“我不知道,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告诉我,一旦有机会就要马上离开,离得越远越好,最好从此不要再有任何关联……我的侍女也都告诉我要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藏起来,不要让自己被任何人记住,这样离开时才不会被任何人注意……从我懂事起,我生活的目标就是离开那里。我也一直那样以为,不过……”
夏彦想起了母後临死前那望向窗外的孤凄目光,他何尝不想找出真凶为母後报仇?他想起了夏灏铿锵有力的宣言,虽然只是孩子趣语,虽然那样霸道,但听在耳里依然让夏彦品尝到了一种温暖,来自弟弟,来自亲人的。夏彦不想失去这份感情……
脑海中的思绪以夏灏的霸道模样为终点沈静下来,倾述的欲望在瞬间淡去,夏彦再没有勇气将心中其他的话说出来。
这场突如其来的倾述可以结束了──
“可能离开会比较麻烦吧!”
夏彦这样说著展颜一笑,如同初春的第一束阳光,仿佛能以此冲破生活的所有阴霾。
韦卓不再和夏彦讨论关於夏彦生活的问题,韦卓看出夏彦对外面的世界很感兴趣,便不断地说一些各地的逸闻趣事,偶尔说到康苏两国时也会说一点他对於两个国家的看法,关於政治、关於官员、关於皇帝、关於战争的。夏彦听的十分入迷,时而被轶事逗得呵呵直笑,时而听著那些高深的言论微微皱眉,轻咬下唇的模样就像一只在思考的兔子,好几次韦卓看著忍不住笑起来,引得夏彦十分疑惑。
夜幕降临时,夏彦和韦卓告辞,抱著六十两银子回宫了。
或许六十两银子对於其他皇子来说连打赏下人都不够,但对於夏彦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青荷看到夏彦带了六十两银子回来十分惊讶,按照她的想法自己的小主子能从当铺那儿拿回五十两银子就很不错,再加上玩了一天,总该花去一点,回宫时能带回四十两银子才是正常的。哪想到居然整整多了二十两。
夏彦也不隐瞒,将韦卓的事说了,说那男子花了六十两买下簪子,让自己陪他在京城里逛了一天,中间吃了一些东西也都是那男子付了,所以六十两银子一个铜板都没花出去就带回来了。
青荷听了不信,只问:“真的只是逛了一天,没有让你做什麽奇怪的事?”
“没有。”夏彦摇头。
青荷有些担心地看著自己的小主子,自己的小主子性情纯良,对情事又知晓不多,偏偏长了一张惹人怜爱的秀美脸蛋,她十分担心那男子真做了什麽奇怪的事情自己的小主子也不知道。
青荷不放心地追问:“他没有牵你的手?”
夏彦想想,说:“有一下有一辆马车差点撞到我了,韦大哥就将我拉到了一边。”
青荷顿时紧张起来:“然後呢?一直牵著你了?”
夏彦摇头:“没有,马车过去後他就松开了。”
青荷刚刚松下一口气,又紧张地问:“他有没有要带你去什麽地方喝酒?”
“没有,他说我还太小,不让我喝酒,只给我喝茶。”
“有没有说要带你去做什麽好玩的事?”
“嗯……游船?”
“他有没有……”
青荷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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