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听说爹爹您这两日都食不下咽,这样怎能修养身体呢?」承恩握著皇帝枯
槁的手,再真挚不过。「爹爹您可要保重身子。千万别说什麽来日不多,孩儿方回宫
呢,还想与爹爹多说些话多做些事,您可要好起来。」这些话说来甚是肉麻,可他晓
得,眼前之人想听的,不过这些。太多则假意,太少则情薄。其馀皇子们,兴许说不
出这般话来,这深宫里,亲子之情太过淡薄。
「承恩,你是个好孩子。」果不然,皇帝眼泛泪意。承恩假意不知该如何是好,
手忙脚乱欲安慰。皇帝反握住他的手,「是朕亏欠你们母子俩……这麽多年来,委屈
你了……」
「爹爹,说好不提这事。」承恩急急打断,不让皇帝继续说,「您既然答应了帮
孩儿娘亲伸冤,等找著了犯人,就能告慰娘亲在天之灵,爹爹可别觉愧歉。」
「朕晓得,朕已答应为绛梅伸冤,」疲倦闭上眼,皇帝喟道:「不过有些事烦
心……」
「是怎般事情呢?」承恩抿著唇,努力不让自己溢出笑意。
「……」
「爹爹?」见皇帝沉默,承恩忍不住催促。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皇帝勉强挤出笑容,转移话题,「对了,朕已命人为
你在内城建造府邸……」
「爹爹甭为这操心了,」承恩弯起笑,体贴说道:「最要紧的是您的身体啊。」
他不逼迫皇帝,没消几日,皇帝再怎麽不愿也得面对。
承恩看著眼前虚弱之人,想起幸悯说的,待父皇驾崩……
有时,活著比死亡还要痛苦。
承恩敛下眼。
《皇七子》 93
锦阳宫。
收起雁寒呈上信笺,阳焰訩著脸,不耐以指敲桌。
能想到的,他已皆命人去做,该弥补的,他已尽力挽救,可失去了权柄,他宛若
遭困浅滩之龙,空有傲人外观却力不从心。
这便是幸悯计谋,没了他,太子一派如鸟兽四散。今日哪位朝臣批揭曾有图谋,
明日又将有谁高喊鞭挞曾有错处。
长久以来的苦心经营势力毁於一旦,说无悔不过自欺。
阳焰明了,若他不为怀宁背下黑锅,兴许,会死更多人。
不只单为怀宁,更多,是为他的私心。
他只是做了选择。
明知道会有怎般结局,他仍是做了选择。
不该後悔,可仍觉得罪恶。
摊开书册有一页没一页翻看,阳焰仅觉烦躁郁结,卷上墨迹没半字入得了眼。
幸悯谋策定计了这麽久,不过就为扳倒他,若他没在这节骨眼先退下,依幸悯
个性,说不穿将领军逼宫……不无可能。
为让幸悯安心,他索性扛下这事。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怀宁。他原已想让怀宁慢慢接触政事,当时才让雁安告诉怀
宁宫家之事,却没想到……
不愿深思那些事,那些都已发生,再怎麽懊悔也只能弥补。如今重要的,该是眼
前之事。
怀宁该要明白,一切早已不同,不能再任他恣意妄为。
这就是为何他愿放手让宫靖凌去安抚怀宁情绪之因。
如今怀宁身旁已无亲近之人,若他仍紧抓自个嫉妒独占之情不愿松手,那怀宁会
不会做出什麽傻事?
他其实,没什麽把握。
再度拿出信笺,望著上面摺痕,思想信中内容。阳焰起身,就著宫灯烛火焚了那
信,冷眼看那纸张遭火舌吞噬仅馀灰烬。
他将执政王之位让与幸悯,可不代表他会将那皇位出让。要为一名帝,幸悯太残;
听不入别人建言,仅凭己意的帝,别说畏天恤民,更多是误国害民。
许多事他没出声阻挠,不代表他无计可施,因宫靖凌善易容之故,他可握有不少
官员把柄。
他表面静默沈寂,要藉此机会,分别可用之人;私下仍致力匡救母后曾犯罪业,
拉其馀妃嫔一同漟这混水。
恰巧老三返京,给了他良好藉口。父皇或许不会想著,那害得他整夜无眠的湘嫔
亡魂,不过是计画周全的装神弄鬼戏码,为的,就是扯宸妃下水。
果效比他想像中的好。父皇不仅开始疑心当年湘嫔死因,更命老三协助窦大人彻
查後宫。他相信,尽管老三无意帮他,可老三绝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好查清自个娘亲
死因。
老四要让他不好过,那他也要找几件事让老四跑跑颠颠。他总不能不吭声任人欺侮。
欲扬起一抹笑,却凝在嘴角成了一声喟叹。
真正让他心烦的,是母后之事。
魏锦雪知晓太多太多,魏锦雪活著一日,对他们的威胁就多一日。老四当然也晓
得魏锦雪重要,便将魏锦雪藏了起来,阳焰私下派出许多刺客,皆无功而返。
母后为维持这后位付出多少努力,做过多少肮脏事,把柄就有多少。权势是噬人
的毒,一沾染就几要人命。
他不是不明了……可那终究是他娘亲。
听得外头些微骚乱,阳焰推开窗,不意见著刑部裴诸海沉著声下令,说已取得执
政王口谕,今夜之事不准泄漏半分。
阳焰只觉无趣。这般时候审问?性情也太差。
裴诸海本来就是老四心腹,御林军没多刁难早早放行。或许也是想一介文臣怎拿
得了他如何,他若真想逃,区区御林军岂抵挡得住?所谓龙离沧海遭虾戏,情势比人
弱……就算他真逃了,又有何益处?不过多个藉口任老四发挥。阳焰自嘲地想。
掩窗回身望著一室静寂。如今就连若巧也遭盯梢,无法随侍伺候,若非他仍是太
子身份,兴许若巧便要遭人随意差遣调派。虽然已相去不远。
耳际听得裴诸海脚步声,目光凝睇墙上字画,久久无法移开。
一直以来,这锦阳宫便是囚笼他的牢,从前至今,不曾变过。
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贴著略略落色粉蝶,冰凉真确得让人难以装佯。
靖凌进门之时,见著的便是这般景象。
阳焰仰首注视著墙上字画,眼底满是藏不住的深情。
他止住通报,吩咐不得搅扰,为的就是不让事情闹大,不扰著阳焰休憩……却没
料得见著这般阳焰,靖凌有误闯打扰之感。
说不出怎般感受,来时的决意似一霎如烟消散,靖凌仅觉得脾胃沉甸甸的,压得
他忘了表明自个身份。
听得有人进门,阳焰连瞧都没瞧一眼,「有何贵事?裴大人。」似无意与他说话。
愣了好半晌才意会阳焰在喊他,靖凌喊了声大殿下,那麽点困窘。
阳焰说了等他消息,可经这几日引颈翘望,却迟迟不见阳焰联系,靖凌终是忍不
住打造人皮面具偷溜进宫。
几日不见,没了如山奏摺,阳焰脸上烦郁不退,反倒更显清瘦。
四目相接,阳焰眯细了眼看他,上下打量。
略略避开阳焰视线,靖凌抬眼查看四周,仅见著影卫,仔细一瞧,是不知什麽时
候返京的雁寒。
靖凌松了口气,心底不免嘀咕阳焰,既然雁寒已返,为何不与他消息?
见阳焰仍来回端详,不刻意装出他人声嗓,靖凌再喊了声:「大殿下……」
阳焰扬手,梁间影卫一跃,四处探看把风。
阳焰睨了他一眼:「这脸真不适合你。」
听阳焰啐道,靖凌赶紧自怀中拿出药水倒在掌心,朝脸上抹了抹。
拿下面具收入怀中,还没来得及说些什麽,便见阳焰步步逼近,「你来做什麽?」
语气不善,眉眼间也换上不耐焦躁:「我不是说了等我消息?」
「呃……」没料得阳焰会这般生气,靖凌顿时找不著适切话语,接连退了几步,
支吾期艾了好一会,怎麽也串不成句子。
「宫靖凌。」低沉威吓。
「来……」已退到无路可退,靖凌看著阳焰脸上阴霾,出了一身冷汗,靖凌只求
脱离这般窘境,口不择言,「对、对了,殿下的伤!小的来帮你换药。」话一出口,
靖凌就後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阳焰瞪大了眼,凝睇靖凌脸上窘急,好半晌,终是忍俊不住。靖凌浑身僵硬,不
知究竟发生什麽事,阳焰态度怎麽转瞬直下。
「宫靖凌,期盼往後你被逼急时,都能说出这类话语。」
额靠在靖凌肩上,阳焰不住轻笑,身上微微颤抖传来,些微怀念怜惜袭上靖凌心
口,靖凌原想伸手,却见阳焰退了步略略拉开距离,大方将前襟撩开,「若巧早已换
过好几回,我可不能任著伤口发溃。」眉眼间满是戏谑,「你不是要看?」
随头首左右摆动的两颊及耳根躁热火烫。靖凌只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伤已渐愈合,别忧心。」阳焰不愧是阳焰,阖上衣襟短瞬收起调笑,换上平时
沉稳,方才轻佻行径宛若仅是错觉,看得靖凌一愣一愣。「你来定是为了朝中情势,
对吧?」
既然阳焰已为他造好台阶,靖凌赶忙颔首掩去尴尬,假意方才之事不曾发生。
只是,阳焰也未免靠得太……近。
贴在颊畔气息徐缓拂掠,脸上热度似又更高了些。背上压著门扇无路可退,靖凌
撇过脸,不想让阳焰察觉。
饶是有趣地直盯靖凌耳上臊红,直觉肩上重担似乎轻省了些,阳焰不由得弯起一
抹笑。
兴许,自己是被放在心上的吧。
这般想来,又有那麽些称心得意。
贴著靖凌耳际,呢喃一般:「不是说了要你等我消息?」嘴上抱怨,可嘴角满是
掩抑不了的笑意。
明知时机不适宜,可他仍是将唇贴了上去。那麽点情不自禁。
久违的气息与人安心之感,靖凌一瞬虽僵直了身子,可在温热指腹顺著耳後扶訩
後脑杓之时,轻轻敛下眼,长长睫毛近在眼前,靖凌忽然很怀念那双,藏在眼睑下的
深沈墨黑瞳眸。
水音潋潋刺激听觉,唇舌交缠间,时间宛若放慢了脚步,冉冉缓缓,似波纹荡漾、
再荡漾,圈圈圆圆,就快凝结似的。不自觉靠贴阳焰肩背上的掌心略略发汗,模糊念
头一闪而过,想抓紧辨明为何,却若指缝细沙遭风吹散。混乱思绪里,似什麽都有,
又似什麽都没有。
结束一吻,略略拉开距离,见靖凌半张著眼似尤有些眩惑,阳焰轻笑,低低呢
喃:「该说这是进步吗?宫靖凌。」如果你真在乎我了,那麽我会很高兴的。
鼻息洒在脸上,咫尺外的薄唇是那麽切近,似琢磨著亲吻角度,随时皆会覆上一般。
墨黑眸底呢喃细语诉说款款深情,蛊惑神智,令人迷醉。
长睫下清亮眸子如渊默深潭倒映他的脸,靖凌只觉脸上发热,头也嗡嗡地响,仓
皇移开目光不敢多看。
心慌之际,又有那麽些恋眷,那麽点心安,和著残留舌尖的湿润热度,紊乱挑弄
心绪。
阳焰静默待他回答,靖凌踌躇犹豫了好半晌,终是拿开环抱贴搭双手。
他来,不是为做这事。
掩去一瞬失落之感,靖凌垂著头,努力平复心情。
「自那日後皆无收到大殿下捎讯,小的……」
落在唇角的吻若羽似蝶,点水轻掠。
「这里只有我跟你,别用那种语气说话,很累。」语毕,宛若证明,额轻靠在靖
凌肩上。或许是因计画突生变故,再加上雁安之事……近日都没能好好睡上一觉。嗅
著淡淡药香,阳焰闭上眼,连日疲倦袭上,让他顿时有了睡意,「所以,便想到了夜
访?还假扮裴诸海那厮。」双手环抱靖凌腰间,「那张贪婪爱财的脸,令人作恶。」
阳焰张开眼,不让裴诸海那张丑脸在脑海停留半瞬。
「裴诸海是刑部官员,又是四殿下仰赖亲信,扮成他较不会让人起疑。」靖凌压
抑嗓音,方才一心慌什麽都忘了,理智返家的现在,他可不能不忘外头皆是探子刺客。
「谁要殿下你半点消息皆无,明明雁寒就已返京……」惊觉口吻近似埋怨,靖凌连忙
住嘴,撇开脸。
「还有,殿下您这样我很难说话,」伸手推了推阳焰,小声提醒:「也容易遭人
窃听。」
见靖凌耳根泛红,似是相当困扰,或许更多是羞赧。阳焰咧嘴,掩不住的笑意,
忍不住收紧双臂,使两人更贴近。
轻吻印上红通通耳廓,刻意说得含糊,「知道吗?我喜欢你这般改变。」虽然,
不知是不是为我。
「……我不明了你说什麽。」
「你会懂的。」阳焰愉悦说道,「过段时间。」
不与靖凌追问机会,阳焰拉著靖凌远离门扇,免得真被人听了去。靖凌已好阵子
没见阳焰喜眉笑眼毫无掩饰,虽仍懵里懵懂,却也没想多问。如今重要的是宫中情势,
他该要怎麽帮阳焰。
那日三殿下返京,身旁带了新护卫,再不见余襄身影。三殿下坚称早与余襄撕破
脸,且也已呈报朝廷。何况若遣余襄行刺,理所当然会怀疑至他头上,他可没必要为
无关之人担罪,末了还道若仅为这事要他放下战事返京,未免太小题大作;何苦不赶
紧缉捉刺客,省得再有人受害。轻描淡写将事情撇得一乾二净。
面对官员质询,三殿下总能对答如流,一一辩驳,似早有了周详计画推演。巧的
是,三殿下方抵京没多久,来自淮安的快马加急传来曹国舅战死沙场消息,让人难不
做文章。
执政王四殿下对这事始末兴致缺缺,又因曹国舅之事焦头烂额,这事便延宕耽搁
了下。在圣上示意下,三殿下得暂时留在京城,美其名是休憩,不过怕三殿下再执兵
权。四殿下虽不将三殿下放在眼底,却也不想他握有太多实权。
而怀宁……与怀宁仔细深谈劝说几日後,庙堂上再次见面,俊秀脸庞已不见熟悉
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与阳焰略略相似的淡漠疏离,一般的冷然,对朝政展露出的野心
不下六殿下。恰巧三殿下返京,如今怀宁空閒之时便往三殿下那跑,似下定了什麽决
心。
靖凌没有问,问了仅让自个难受,一夕长大有多痛,他不是不懂。
因怀宁与三殿下走得近,也让宫里吹起风言风语指责怀宁行径,不想办法挽救自
个娘亲胞兄,见三殿下抵京反倒早早卸甲倒戈……虽不明了怀宁心底想什麽,可应不
外乎说服三殿下想法子洗清皇后娘娘与阳焰冤屈一类……
扣著腕间的掌心温热,靖凌望著阳焰总挺得笔直的背,欲开口,却听得阳焰先一
步说道:「所以,你要与我说什麽?」
不晓得阳焰知晓多少,靖凌肚里犹豫,思索该自何说起。
那时阳焰交代他协同叶将军稳住太子一派人心,仔细分别可用之人,免得情势更
加恶化。
庙堂上,靖凌不敢有太大动作,怕打草惊蛇坏了阳焰打算。可私下便不同了,倚
仗易容手法,总能问出许多真心话。庆幸先前阳焰有与他那卷书卷,让他对许多事皆
有个底。
太子一派许多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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