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珍:“你我之前,不用说这些话。”顿了顿,似乎是自嘲地道,“我也只是送送你罢了,前面我就下的。毕竟府里还有很多事,抛不开。”
苏小陌连连点头:“应该这样。”可是,心中说不出的失落。
裴珍:“福州那边我已经交代好了,你过去,会有专人伺候,衣食用度一律与现在相同。至于令堂,你也勿需担心,时机成熟我会将她送过去。”
苏小陌:“多谢。”
马蹄声急,勿勿一眨眼,雪松林便已到尽头。苏小陌偷看了一眼裴珍,见他侧头看着窗外,便趁机多看了几眼。
这个人有一张像月光一样干净秀气的脸,鼻梁挺直,嘴唇削薄,眺望远方的时候眉间总似萦绕着一股淡淡忧愁,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小陌想到以后再看到这个人,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心里便涌起了一股急切,拳头下意识地握了握,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却又闭上,再慢慢地将气流吐出来。如此反覆数次,却是裴珍忽然转过头来,看向他道:“你可还需要什么?”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裴珍:“我是说你去了福州,如果想要什么东西而那边又没有,便叫人送信过来,能办的,我一定替你办。”
苏小陌心中感激,这话让他增添了一点勇气。他决定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此生漫长,以后再见或许是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事,最起码以后,这个人在回忆的时候,可以知道自己是喜欢过他的。
他张开嘴,因为害臊而找不到焦点的视线四处游移,从裴珍的脸移到胸口再到袍角:“裴珍,我……”他忽然看到了自己的衣袍,淡黄色的儒衫缎袍上系着一根光溜的深黄腰带。带侧垂着一枚软玉,静心嗅来,还能闻到一缕若有若无、极浅极淡的冷香。
“这是西竽国进贡的香玉,你闻闻,香不香?”
“我一看到它就想到你了。”
“不许丢。我送给你的东西,不许丢。”
乳白色的香玉就像一块烧红的炭瞬间烫红了苏小陌的眼,那到嘴边的话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去。自己如今这样的遭遇,有何颜面说出那种话?若真的说出来,怕是也被他嘲笑。
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巨石,竟令他一时喘不过气。
“怎么了?”裴珍问道。
苏小陌摇摇头:“没事。”
车内时光静谧,落针可闻,恍惚之间苏小陌觉得如果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也好,就这样安静地度过一年又一年时光,免去惊扰、省却忧愁。
“吁——”伴随着车夫的喝令,马车渐停。“公了,接您的人到了。”
裴珍挑开车帘看了一眼,向苏小陌道:“我走了,你保重。”
苏小陌还来不及告别,就算不让他说出心中隐密,最起码,也该给一个时间让他好好的告别。
车夫将帘子挑起,外面车下匍匐着一个小厮。裴珍踩着他的背下车,转身看着苏小陌,道:“记着有什么事就找我,我等着你。”他说完还笑了一下,仿佛要安定人心似地点了点头。
苏小陌一时间鼻头泛酸,此时一别,人生也不知何时再见,恐怕再见之时,彼此也不是现在的彼此。他、他总是要好好地告个别的……
“我……”苏小陌张了张嘴,“裴珍……”心中哪怕再多牵挂,也终究没有资格说出来。他头一次恨自己书读得少,若如裴旦一般舌灿莲花,纵然不能一表心中所思,也能将这一幕道得漂漂亮亮,令人不能忘记。
“保重。”最后的最后,他也只是这两个字。而后车帘放下,那个人的脸一寸一寸地被掩盖,终于再也不见。
他知道,此时一别,便如深沟地壑,从此将他与裴珍、与大郑宫横隔于两端,再难相见。
一行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滚下来。苏小陌抬起袖子擦了擦,抱起双臂躺在椅上,任马车摇晃,急急驶向大陈国南部的福州。
半个月后,福州。
“买到了,少爷!”董之提着一包酱牛肉跑进来,“最后两斤,摊主看我是熟客,还送了最后半斤酱牛肚子。”
苏小陌刚从床上爬起来:“是吗?”
董之将东西放在碗里端到桌上,摆好筷子:“少爷今晚还是晌欢楼吗?”
苏小陌点点头。
董之哼了一声:“您夜夜笙歌,不怕夫人回来揍你?”
苏小陌:“你不说她怎么知道。”
董之指着苏小陌眼睛下面浓浓的青黑:“看你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苏小陌被说得一哽,白了董之一眼:“自从来了福州,你胆子越来越肥了。”
董之一边擦着桌椅一边道:“那是,也不看看如今我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儿。”
说起这个,苏小陌就蔫了。寄人篱下,日子比不得以前,连下人也是能省就省了,免去麻烦。董之是苏夫人后来派人送来的,一个人管着苏小陌院子里的里里外外,生生长出了几分硬气来。
苏小陌吃了几口牛肉便不吃了:“水放好了吗?”
董之:“知道您要用,一早便放好了。”
苏小陌站起来,自己拿了换洗的衣服去浴房。洗完后觉得精神好一些,便带上荷包去了烟花柳巷。
他以前没来过福州,却不知这是个还算热闹的大镇,吃喝玩乐应有尽有,虽然不及洛城发达,但也算小具规模。别的不说,就说晌欢楼的清倌跟姑娘,真是格外令人赏心悦目。
晌欢楼与大陈国所有的花酒楼别无二致,有飘飘荡荡的彩绸,有花花绿绿的美丽姑娘,有好酒,有好菜,也有一个精于世故的老鸨。
苏小陌这只肥鹅,老鸨十分喜欢。
“苏少爷,今儿来这么早啊!”老鸨热情招待,拉着苏小陌的手往屋里拖,“来来,今天要哪位姑娘还是倌儿陪,您尽管点,包在妈妈身上。”
苏小陌呵呵笑了两声:“老规矩。”
“行嘞。”老鸨转过头,“叫姑娘和倌儿们在颠鸾房去,苏少爷挑人了!”
话音一落,便有无数莺燕往屋中涌。待到苏小陌进屋,屋里已经挤满了人。香风阵阵,苏小陌闭眼嗅了一下,笑道:“好香。谁今晚擦了茉莉花香?”
一个红裙姑娘站出来:“奴家用了。”
又有一个粉裙姑娘站出来:“奴家也用了。”
苏小陌从袖中抽出两张银票:“有赏。”
两位姑娘扑过去抢了银票,又有许多人哄闹说着“用了”,苏小陌呵呵笑着,一边发着银票一边跟老鸨说了几句,便留了一位长相清雅的小倌在房中,其他人都出去。
大家纷纷道“舍不得”,却还是出了屋子。
苏小陌将房门关上。
那小倌噗地笑出:“你又这样做活菩萨。”
苏小陌耸耸肩:“给你抬面子。”
“这么多钱堆出来的薄面,我可受不起。”小倌倒了一杯酒递给苏小陌,“公子今晚想听什么故事?”
苏小陌喝光了酒:“就接着昨天的讲吧。”
小倌微微一笑:“昨天讲到成德皇帝揭竿而起,四处招兵买马……”
红烛摇曳,时光轻冉,不知不觉酒过三巡,杯盘狼籍。苏小陌有了四分醉意,眯着眼睛看着小倌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笑了笑:“成王败寇的事,难为你了。”
小倌:“故事终是故事,公子太入戏了。”
“是么?”苏小陌伸手握住小倌的手,“你可知这一路,我担了多少心?”
小倌叹了一口气。
苏小陌把玩了小倌的手:“那日一别,我有许多话说不出口,想必你现在也已忘了我。”
“我虽然身在此处,可我一心一意惦记着你,这一颗心,从来没有装过别人。我、我本就不求什么,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可他、可他……”
小倌递给苏小陌一杯酒:“原来公子心中的苦并不比在下少。”
苏小陌喝光了酒,匐在桌上,苦笑道:“人人皆苦,你以为苦的只有你一人?”
小倌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正要开口,忽听楼下传来异响,隐隐有刀刃出鞘之声。小倌“咦”了一声,出门察看。
苏小陌醉软在桌上,眼皮搭拉着快要合上。门开后楼下响动越发清晰,冷风灌进来,浮起一阵幽冷暗香。
清冷的、若有若无的香。
苏小陌心里咯噔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触到腰旁香玉,一个激灵地站起来,走到门边偷偷往下望。
只见楼下大堂里黑压压地站了一群带刀锦衣人,个个面色慎重,而正中央,一名身材欣长的紫衣金冠少年正徐徐步上楼梯。
苏小陌抡圆了眼睛:那少年黑发如瀑披到腰上两寸处,两只手背在身上,一身紫缎纹竹儒衫穿得格外风流倜傥。他缓步上前,微抬的下颌自透着股高贵矜持,似乎极厌此处一般,他的眉头微微皱着。
裴旦!
他怎么来了?他来这里干什么?他怎么知道这里的?
一瞬间苏小陌脑子里一百个为什么,紧张得差点尿了裤子,奔回屋里六神无主地转了两个圈,推开窗子看了看楼下黑幽幽流淌的湖水,闭了眼睛一咬牙就跳了下去。
咚!
初春刚化冰的湖水冷得人骨头疼,苏小陌四肢乱蹬着浮起来,混乱之中呛了几口水,顿时后悔了:“救命——”
他游泳是个半吊子,这会儿一冻一淹,已经彻底歇菜。
可惜湖中宽广,苏小陌被呛了水嗓子放不开,这一声就这么轻轻地送在夜风里,了无回应。
苏小陌待得想再叫,却又犹豫了。他四肢渐渐划开来,似乎找到了那么一点游泳的感觉。于是往岸边看了看,最近的似乎只有三十步的样子。
他就转了个身,往岸边扑腾。
楼上同一个窗口,紫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一双幽幽黑瞳紧紧盯着湖中之人,待那一声“救命”声响,他的手已是抬起,只待轻轻一挥便会有数名御林军下水救人。可那人不过须臾便转过了身,朝着离他越来越远的方向游去。
从他的高度,可以看到那个人划得非常吃力,而且数次险些沉下,该是喝了许多水。这样冷的天气,那人在水里,居然一点哭喊都没有,那么决绝地离他而去。
一颗本来因为相见而微热的心又冷下去,烧起来的是半个月来如影随形的恨。他朝后伸手,有人递上来犀皮弓箭。
他张臂开弓,将弓拉至满月,然后将银晃晃的箭头瞄准那个人的肩,而后便是长时间的静默。
他在等。
可是他等什么呢?
他心里这样问自己,没有答案。
在看到苏小陌爬上岸,艰难地坐在地上喘息,眉眼依旧是记忆中柔顺的眉眼,眼角似乎时刻带着隐约的笑意,每次只要开口,都会下意识地弯起眼角,叫人恨也无从恨起。他不自觉地微微松开了弓,眉间浮起一缕斩不断的温柔。可是紧接着,苏小陌站了起来,背转身拔腿就跑。怒火就像燎原的星火一般熊熊烧尽了他仅存的理智。
他的眉头重重一拧,眉间的川字瞬间清晰如同刀刻,而后劲风乍起,利箭如飞一般准确地刺入那人的右肩。
叱——
裴旦眯着眼,光线有些暗淡,要看清苏小陌不是很容易,可他分明觉得自己看到了那根羽箭没入苏小陌身体的角度,甚至,他还听到了苏小陌皮肉被穿破的声音,是那样刺耳而又疼痛的声音……
☆、床尾合
奔跑中的苏小陌隐约听到劲风呼啸的声音,一个坚硬的物体穿过肩头,来不及感觉到疼痛,身体便在一股推力下向前跌倒。
他回头看去,只见孔雀翎的箭羽在夜风中尤自震颤,银制的箭头已完全沉入皮肉。然后才是尖锐的疼痛,从肩头扩散开来。
“呜……”他发出疼痛的闷哼,双膝着地地跪下而后扑倒,肩头开始一阵一阵的钝痛,因为倒地而起的撞击令箭更深地刺进,反射性地将右肩抬了一抬。
孔雀翎银箭。
这是裴旦御用的弓箭。
令他更加沮丧的,是裴旦真的用箭射他。到底是恨到什么地步,才能张得开弓箭。他几乎可以预测到自己即将遭遇的可怕对待。
苏小陌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心像入水的石头一般一直往下沉。
而裴旦在射出那一箭之后,居然静止在了原地。他看见苏小陌跌倒,看见这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鲜血从伤口涌出,因为夜色的覆盖看上去像是黑色的汁液。
他的手微微颤抖,如同手中拿的不是惯用的弓箭而是毒蛇一般掷下,将拳头握紧,转身跑出了晌欢楼。
飞奔之中,甚至想不到他完全可以令周围的御林军将苏小陌抬至身边。他步伐很快,不多时便跑到了晌欢楼后面,清楚地看见了躺在地上的一身白色儒衫的苏小陌。
苏小陌的头朝另一边偏着,他只能看见后脑勺。
想到马上可以看见那张令他又爱又恨的脸,他的心有了一点微妙的雀跃。他蹲在苏小陌的身边,将苏小陌翻过来。
相比于软绵绵的身体,苏小陌的脸还是生机勃勃的,照旧是愤懑中带了点小心翼翼的惧怕。
“没事吧?”
苏小陌听见这句问话就笑了。感情这一箭不是他射的一样,怎么还好意思问?
裴旦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矛盾:“我是说,你不能死,我还没解气。”
苏小陌说话有点吃力:“再磨蹭,我流血都要流死。”
裴旦皱了皱眉,对苏小陌的态度不是很满意,可是他也习惯了,加上这话说得并不假,所以他抬了抬手,让御林军将苏小陌抬到轿子上,去找大夫。
轿子上谁都没有提这次逃走的事情,苏小陌很安静地趴在裴旦的腿上,闭上眼睛像是晕过去了。
裴旦很小心地扶着苏小陌,轿子虽然抬得很稳,但怎么都会有些微小的动荡,每次这种时候,他都会不自觉地将苏小陌的身体按实,以免箭头在里面移动。
而苏小陌自己一开始还会绷紧身体,后来大约是觉得裴旦能将他按得很好,也就完全放松了。
“睡了吗?”裴旦的声音在轿子里响起。
苏小陌:“……”
裴旦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苏小陌的头:“我可以原谅你,如果以后你乖乖听话的话。”
苏小陌眼皮颤了颤。
裴旦眯起眼,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威胁:“嗯?”
苏小陌轻轻地嗯了一声,就像有一只蚊子在轿子里吱了一声一样。
裴旦满意地靠在椅背上:“所以我说,你最后还是会待在我身边。”
大夫给苏小陌包扎了伤口,过程中苏小陌一边哭一边骂,还趁机咬了裴旦的手一口。裴旦看着两排深深的牙印:‘你属狗的啊?”
苏小陌:“属狗都便宜你了,我希望我是属虎的!”
裴旦让大夫涂着药,看着苏小陌笑了一下:“你是说要吃了我吗?”
苏小陌看着裴旦脸上那抹越来越邪恶的笑容,耳根果断地红了,闭紧嘴使眼色,示意旁边有人,裴旦你闭嘴。
裴旦却笑得更加可恶:“你这样是勾引我么?如果想要,直接说就可以,我不用你勾引的。”
苏小陌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偏过头不理他。
大夫是个四十出头的大夫,人生阅历丰富,像裴旦这样的一看就是富贵极的人物,因此只专心包扎,旁的一概不理。
等包扎完了,交代完一系列该注意的事项,他准备收钱赶人。谁知仔细有仔细的坏处,他说到一半,裴旦打断了他:
“不宜出行?”
大夫点了点头:“伤口每天都要清洗、换药,还要煎口服的药,这些当然是在固定的场所做比较好。再说病人身体需要复元,静养最好。”
裴旦沉吟了片刻,摇头:“小……我们需要马上赶回洛城,劳烦大夫跟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