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阿尔斯深吸一口气,咬牙将阿尔沙克猛地丢开。
“你这个笨蛋!!”
然后转身大踏步离去。下令封锁城门已经没有用了,带着李月支的杂耍队早就出了城,进了大草原。
阿尔沙克对李月支表现出的超强占有欲,江阿尔斯看在眼里,讶异之余也不觉得奇怪。男人嘛,谁不想爱人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不然也不会有各种各样、变态程度逐步升级的贞操带发明。可是这一次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只能说,阿尔沙克对李月支已经不能单纯用占有欲来形容了。
红颜祸水。策马奔驰的江阿尔斯轻笑。当初阿尔沙克带去“求亲”的“聘礼”中,可有近四成是他出的份子。要是就这样白白让李月支走了,他岂不是血本无归?而且,作为叔父,他当然要去为可爱的傻侄子把爱人追回……
阿尔沙克翻了个身,趴在软垫上。江阿尔斯骂的好,自己确实是个笨蛋……
旁边的女官战战兢兢地靠过来,告诉他,王叔的人马火烧火燎地出了城,似乎是在追捕什么人。阿尔沙克猛地跳起,江阿尔斯想干什么?!江阿尔斯一直高唱“红颜祸水”的论调,现在自己下决心要把人送走了,他还要做什么?难道真非要致李月支于死地才甘心?!
大队人马呼啸着卷过。
那城门官只因为开门的手脚慢了些,就挨了几鞭子。他摸着鞭痕,吐了口唾沫。刚才过了一批,现在又来一批,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还要睡觉的呀!鸡叫就得起来开门,别提多累人。赶路也不是这么个赶法,又美发生什么军国大事,身份高贵就了不起吗?呸!他看他的门,顺便捞捞油水,你们这些贵族谁当国王谁被放逐,全都不干他的事。反正怎么也轮不到他!
《天马歌》第六章
汉帝宠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妾薄命】
出了城,进了大草原,举目尽是冻土。
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险峻的波拉提山就在旁边,骆驼队狂奔了一夜,此时正慢悠悠地走着,四十来个人说说笑笑,男人们和那几个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情骂俏,全然没有出逃的匆忙与紧张。李月支从藏身的坛子转移到了骆驼上,冷眼旁观。这些艺人,或许确实有些功夫,但这样子实在太过散漫,完全不似有任务在身。
领队的周师傅上下打量李月支。好俊的人品,好轻巧的身板,难怪那西宛王会将之收在后宫中。只是,为何却要出重金要他们来把人带走?西宛王嘱咐他们要把人平安送到大彭宫廷,是要送给大彭天子的礼物嘛?不像,要送礼的话,西宛王自会派使者正式前往,何必要他们偷偷摸摸地将人带出?而且送的肯定是一等一的西宛美人,眼前这娃娃分明就是汉人。记得西宛王还特意交代他们,只能说是大彭来人,不可以告诉李月支他们是他西宛王派来的。
“李公子,赶了一夜路也累了,稍微眯一下吧。”周师傅靠过来和李月支搭话。
李月支摇了摇头,道:“我们这样赶路,能成吗?”
他没问他们难道就不怕追兵。
阿青过来道:“我们出来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等他们发现,追过来,我们早进了海流滩。”
海流滩?那不是前往北雍所要过的第一个关卡嘛?
发现李月支脸色不对,阿青又道:“他们一定以为我们是往正东去的,所以我们要绕远路经海流滩再往玉门关。”
真的是这样吗?李月支忧心地望向天空。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队伍中忽然有人喊了起来,随着地表的震动,一团乌云正从后面向他们疾滚过来。没有人会以为那是一团雨云。在此情势下,那只代表着一个答案——追兵终于出现了!
艺人们并不慌乱,只是挥鞭象征性地让骆驼加速。是西宛王重金请他们来的,同时保证这条路上不会有任何盗匪。有追兵也不过是装装样子,西宛王出钱要他们把人带走,就算反悔了也不过是把人再带回去罢了。钱已经拿到手,他们不会有丝毫损失。况且现在离西宛国都贰师城还不算太远,不可能有人敢在天子脚下作乱。就算那真的是盗匪,常年行走江湖的他们也有信心应付。
瞧着他们这不急不徐的态度,李月支只觉得心迅速地凉下去。忽地拨转骆驼,挥鞭策动,向着波拉提山奔驰而去。周师傅吃了一惊,脱口唤道:“怎么了?不需要害怕呀!没事的!”
这一喊,驮着李月支的骆驼奔的更快了,只见又有一骑从队中冲出,追向李月支。除此以外,整个骆驼队并没动静。还是那句话,钱已经到手了,他们也不可能再到西宛,根本不在乎信义的问题。
身后那一团乌云越来越近了,影影绰绰,来势汹汹,不多时,骆驼队就被围了个十成十。
“李月支呢?把人交出来,保你们无事!”
江阿尔斯叫道,座下马匹不住躁动。艺人们知道他们的目的,自知不能做多余的反抗招来不必要的伤害,于是任由西宛士兵打开行李、拉过人,一个一个检查。周师傅指着波拉提山:“他往那边去了,刚走,就前后脚功夫。”
西宛士兵们没有发现要找的人,江阿尔斯一甩鞭子,一声令下,大队人马便快速重新整队完毕,冲向波拉提山山口。
波拉提山口位于海流滩和霍帕中间,全长不足十里,但这里的地形极为险峻。一条不足丈宽的土路随山而建,路面高低不平,到处是大小不等的半埋半露的石块。一侧是高山,路侧便是深谷。山的外表非常奇特,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好像人工雕凿出一般。此山口是进出山的唯一通道。
西宛马神骏天下罕有匹敌者,骑手训练有素,根本不把这小小的山路放在眼中,不多时,李月支便听到了身后马蹄响。“站住”的呼叫声,还有飞箭从身边擦过,李月支忽然有一种喜悦的感觉:他在被追赶,如果是阿尔沙克故意放他走,又何必要来追赶?阿青说的都是真的,传达的话只是经过了美化罢了,没有欺骗他,没有……
胯下正在奔跑的骆驼被飞箭射中,猛地倒下,李月支毫无防备,摔在地上。他站起来,可惜右脚无力,平时也没有好好练习行走,突然起身,刚撑起便摔倒。马蹄声已近在咫尺,他重又撑起身体,在左腿着力,拖着右脚,一瘸一拐向路边挣去。那里是万丈深渊,尖石横出,谷底更是如同钉板一般。
几支羽箭飞钉进李月支面前的地上,威吓阻止他前进。但别说那些箭是钉在地上,就算是钉在李月支的手上身上也是一样的。他踩折了它们,越过路沿,扑了下去。
别开玩笑了!江阿尔斯立时手腕抖动,一条黑影长蛇般飞出,蹿下崖去,正是一条乌黑长鞭。待手上一沉,江阿尔斯知是得手了,反手一提,那长鞭卷在李月支细腰上将他从鬼门关前带了回来了,正落在江阿尔斯的臂弯里。江阿尔斯低头,便对上了一双晶亮的眸子,一窒息一失神,腰间的匕首就被拔了去。金风扑面,这娃娃般的人竟然将利刃刺向他,江阿尔斯一惊,本能地抬手一打一推,就将对方打落在地,翻滚了几下才停住。随从见李月支竟然对主公不利,就要上前擒拿,却被江阿尔斯抬手制止。
清晨的朦胧中,李月支跪伏在地上,头巾掉了,一头乌黑青丝散落在肩背上,在曙光中酝着朦胧的光环。刚才江阿尔斯那一下打的他头晕眼花,胸口生疼生疼,喉咙甜痒,咳嗽了几下,竟然有红色的液体涌出。不过匕首并没脱手,握紧了,毫不迟疑地往心口刺去。但更快的,江阿尔斯一鞭抽去,打掉了匕首,也卷住了他的手腕,一扯,就将他拖倒。
“李公子,我来只是想学那月下追韩信的萧何,并不是授命于我王前来追捕,公子莫要误会了。”江阿尔斯没想到这个汉人竟然选择了跳崖的方式来逃离,幸好是救回来了,不然他不是亏大了?现在,他得想法子将李月支带回去。用说的劝回去最好,不然就只好用暴力把他绑回去喽。
“只说几句话,说完了,李公子如仍要轻生,我绝不相拦。”
李月支不动,也不答话。
“公子可知这次带你出逃的是什么人吗?”
李月支依旧不动,也不答话。
江阿尔斯只好自问自答:“大彭来人?非也。是我王重金聘请的汉人,假托是奉大彭天子之命前来。守卫也是我王下令撤走的,就为能让公子顺利逃脱。这半年来,我王对公子的恩宠可说是登峰造极,所有人都看着,可是公子就是没有回应,不吃不喝,日渐消瘦。我王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可又说不出来,最后只有忍痛放手……用心良苦,只为能让公子展颜一笑——”
江阿尔斯滔滔不绝,李月支闭上眼睛,偏过脸,只恨没有第三只手能将耳朵捂住。
别说了,别说了!自从听了阿青的一番传话,他就已猜到了五成,只是刻意忽略,强迫自己不去深入地想罢了。他强迫自己相信,是旭初后悔了,是旭初派人来接他回去。
‘陛下说,他很后悔,汗血马再好,又怎比得上公子您?汗血马易得,知心人难求。只求您能原谅他一时糊涂,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骗人……骗人……
旭初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还不了解旭初吗?就算要认错,旭初只会做,而不会说,更不可能说会通过第三人的口来转达歉意。身为皇帝天子,绝对没有向人低头的可能。他心高气傲,唯己独尊,金口玉言,一旦有了决定,便没有反悔之说,就算发现有错,有意改正,也得找个象样的名目,要别人让步给他台阶下,到最后,皇帝仍旧是对的。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他还记得当初读书读到这两句时旭初的神情,他说:鹤发鸡皮有什么好看的?朕是天子,就算成了耄耋老人,依旧会有妙龄美人投怀送抱。
旭初的第一任皇后是公认的美人,当时,他拉着她的手说:为了你,我可以下令用黄金建造一座宫殿。可是当更美丽的女子出现后,旭初马上就把她忘到了脑后去,那金屋藏娇的许诺,不过一句空言。
除了最初的那一句“最喜欢”,旭初从没对他允诺过什么。
旭初永远都在追逐,得到了以后便转移向更好的,没有一样能长久地吸引住旭初的目光。
“——我王的这一番良苦用心,公子难道就不能稍微体谅?何必绝情至此?”
体谅?绝情?
他当然知道阿尔沙克迷恋他的外表,沉耽于他的肉体,可当他年华老去的时候又如何呢?他今年二十四,十年后便是三十四,那个时候他会是什么样子?即使是女子,也早已是半老徐娘,何况是男子?那些士族豢养的更是只限十多岁的幼童。
今日芙蓉花,明日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阿尔沙克的爱怜,能持续到何时?只怕到时候看到又老又残废的自己只觉得恶心,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旭初不迷恋他,一点也不,更不会因为他曾是他的枕边人而给予比旁人更多的恩宠。相处,问答,授受,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在大彭皇宫中,他幻想着老了的自己,依旧每天伺候旭初上朝下朝,然后陪着旭初的儿孙们读书识字……
见李月支毫无反应,江阿尔斯忽地话锋一转,道:“其实我能理解李公子的心情。身为男子,为另一男子所迫,确是奇耻大辱,只是公子难道就打算这样舍弃生命,放过那罪魁祸首?堂堂七尺男儿,却学那妇人寻死觅活,很光彩嘛~?……也罢,公子如果执意如此,我也不便阻拦。”
江阿尔斯收回鞭子,放开了李月支。
李月支缓缓站起来。虽然只有一只脚能出力,但动作轻缓,也就轻松稳当多了。
阿尔沙克毁掉了一切,他强暴了他,然后把他从大彭皇宫买来名正言顺地禁锢在这里,只凭这个,他就有足够的理由恨他。
但是恨又如何?不原谅又如何?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负负永远不可能得正。
他再次走向悬崖,只觉得心中迷乱一片。作为一个被青梅竹马的皇帝用十匹马出卖的奴婢,他有什么脸回大彭?而西宛,难道他可以就这样不知廉耻地倚靠在强暴了自己的男人怀中,享受那不知何时会消失的宠爱?他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颈后突如其来的重击让毫无防备的他昏厥。
阿尔沙克将失去了意识的李月支抄上马,紧紧抱住,对江阿尔斯怒目相向:“你竟然眼睁睁看着他寻短见却不阻拦?!”
“有你来英雄救美,何必我这个老头子多事?”江阿尔斯笑道,“只是,阿尔沙克,如果你不胡思乱想,弄出这种花样,他会有危险吗?”
阿尔沙克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
“如果在你的保护之下,谁能伤害他?你却将他交给那一群汉人江湖客,那些人眼里只有钱,只想着如何自保,如果碰上了什么事,你的宝贝还不是立即就被撒手不管了?你知道那些人是多么轻易地就说出了他的去向吗?”
阿尔沙克神色凝重,满脸自责。
“呵呵,别忘记,当初是你带着‘聘礼’去求亲,等于是把人家买了回来,现在又要把他送回去,还假借大彭天子的名义——”江阿尔斯笑着摇头,“你有没想过如果他真的回到了大彭,发现这是个骗局,就算能了解你的苦心,他又该如何自处?难道大彭的人还会笑着接纳他吗?”
江阿尔斯打马上前,在阿尔沙克胸口拍了两下:“如此轻易地放手,这一点都不像你。一开始就算废了他的脚也要将之留住的魄力哪里去了?草原的子民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如果你不想放他走,就贯彻到底,别反复无常,婆婆妈妈。”
“江——”阿尔沙克微有动容,“十五叔,您不是一向秉持‘红颜祸水’的论调吗……”
怎么今次做的和以往说的完全不同?不过,如果不是江阿尔斯追来,激得自己随后而来,月支恐怕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江阿尔斯斜着眼睛看了阿尔沙克一眼:这个时候倒称呼他为‘十五叔’了嘛?平时不是直接喊他的名字就是你啊你的,没半点规矩。不过也难怪,谁让这个侄子比他还大上两岁呢?
仰首望向那初升旭日,露出自嘲笑容:“红颜祸水,红颜祸水,能被这水浇到也不错,就怕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李月支醒过来的时候,不意外地看到了天花板上那熟悉的图案。他又回到这别院了。
阿尔沙克过来,展开双臂圈住他,将脸贴在那冰香的颈项肌肤间,享受那如丝柔滑。他在这里,在自己的怀中,阿尔沙克万分庆幸自己没有真的将他送走。只是几天不见,他就如同死过去了一般,只觉得空空荡荡,无法想象再也不能见到月支的日子。
“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再也不会……”
李月支却只是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
阿尔沙克不在的时候,又有低低的呼叫从暗处传来。
“李公子……李公子……”
李月支动也不动。
“当今圣上命小人前来,暗中观察,看公子是否与那西宛王有所勾结。原只当公子是对那西宛王欲擒故纵,但小人现在终于肯定公子确实忠肝义胆,绝非佞幸之流。”
李月支只是看着窗外发呆。来人在说什么,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我大彭之军不日即到,请公子早做准备,助我大彭攻克西宛。”
李月支猛地回头,看向单膝跪在地上的少年阿青。阿青取出了一块镏金令牌,展示给李月支。李月支看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阿青便将之重新收好。
“如果……我真的与把西宛王相亲相爱,将大彭的信息……都透露给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