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惟扬给他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子,虽不及最初来时见着的那个精致写意,却布置地格外舒适,卧房地面上甚而铺了一层绒绒的软毯。
“老大说苏先生不比我们这些粗人,一定要小心对待,所以这院子里收拾的时候可费了殷大哥好一番功夫,四儿也帮了不少忙,像这盆莲花,还有书房里那个多宝格都是四儿挑的,不过多宝格上头放的东西是老大送来的,老大说了,苏先生这里什么都要最好的,可不能放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四儿带苏北秦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一脸献宝似的神情。
苏北秦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旋即温和地笑了笑,道:“辛苦你了。”
四儿得了一句淡淡的夸奖,便高兴地乐开了花儿,他也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苏先生,那两个月有事没事便往苏北秦养病的房间摸,苏北秦病中无事,便也教他认些字,读些诗词。两人的关系愈发亲近,反倒是武惟扬,自那之后极少出现在苏北秦附近,也不知成日里在做些什么,但每当苏北秦问起,四儿便做出茫然不知的模样,竟是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苏北秦在院子中的石桌旁坐下,石桌上放着一瓷碟香梨,苏北秦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昏昏欲睡,他现下无事可做,除了读书,便是由四儿陪着在院子附近走一走,这样过了几天,他自觉已然怠惰至极,心中思忖着是否需要主动去寻武惟扬,好找些事做。
四儿却不知他心中所想,见苏北秦眯着眼似乎快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四儿离开没多久,苏北秦便睁开了眼,他掩着口打了个呵欠,喃喃道:“差一点便真的睡着了。”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从干干净净的瓷碟里取出两只梨来,便离开了院子。
苏北秦所住的小院僻静安宁,出了院子竟是一个人都见不着,苏北秦也不意外,他站在院门口左右张望了一番,忽然墙角处传来一声娇柔的猫叫。
苏北秦循声望去,只见一只四蹄雪白的黑猫正从墙上垂下的藤蔓枝条下懒洋洋地踱步过来。
苏北秦蹲下身,向着那只猫儿伸出手,黑猫蓝色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小跑着凑近了他,在苏北秦手上闻了闻,苏北秦顺势翻过手掌,在猫耳处揉了揉,动作熟练地顺着向下揉到了猫儿下颌处,轻轻挠着猫儿的脖颈和下巴,苏北秦轻声道:“我不认识路,你认识吗?”
他语气自然,态度认真,倒像是真的在询问猫儿一般,黑猫“喵呜”一声,尾巴高高竖起,尾巴尖儿微微弯起,轻轻晃动着,它转过身,向来时的墙角轻盈地跑了过去,在墙角处停了下来,扭头看着苏北秦。
苏北秦轻轻笑了起来,小声道:“多谢。”他此时神态略微狡黠,若是让吴老和四儿看到了,定要吃上一惊。
苏北秦跟着黑猫左转右拐,最后猫儿在一处屋舍外停了下来,它侧过头,在跟过来的苏北秦腿上蹭了蹭,便姿态矫捷地跳上了窗台,一双大手将黑猫抱了起来,黑猫喉中发出舒适的呼噜声,碧蓝色的眼睛也眯了起来,一副十分舒适的模样。
抱着猫儿的男人在窗户后向苏北秦打了个招呼,“苏先生,许久不见。”
苏北秦此时却收敛了笑意,“好久不见,惟武王。”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再喊这个名号了。”武惟扬叹了口气,顶着一张娃娃脸,故作沧桑道。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若是还称武君,怕是有些生疏了罢。”苏北秦脸色丝毫不变。
这句话中含着十分讽意,因着这两个多月来,武惟扬对他避而不见,只让四儿和吴老留在他身旁就近“照顾”,这明显的防范之意让苏北秦有些不舒服。
武惟扬像是什么都没听出来似的,恍然道:“啊,对了对了,苏先生大病初愈,怎么能在外头站着,快进来罢。”
这间屋舍有里外两个房间,外头明显是一间书斋,与苏北秦院子中的书房不同,这间书斋布置朴素,在两侧的墙边竖着极高的书架,上头满满的各色各样的书籍,苏北秦粗略地扫了一眼,几乎每一本都颇为破旧,摆放也潦草而杂乱,有些书甚而半截书脊露在外头,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武惟扬漫不经心地将一册书推回书架,“苏先生随意坐罢,这儿本不是待客的地方,也没有预备的茶具点心,还请苏先生不要介意。”
苏北秦斯斯文文地从袖中取出那两只梨,道:“苏某自备了,惟武王要一个吗?”
武惟扬眉毛微微耷拉下来,露出一副可怜相,道:“都说了苏先生不必再喊我惟武王了,若是让这寨子中旁的人听着了,可怎么好?”他将一只梨接过来,也不擦一擦,便一口咬了下去,汁水顺着手指向下流,原本老老实实呆在他怀中的猫儿“喵呜”一声,忙不迭地逃了出去,免得那梨水沾上它的皮毛。
武惟扬一面含着梨,一面含含糊糊地道:“苏先生就叫我惟扬罢,左右以后我们俩算是在一条船上了,你是个斯文人,不必和寨子里那些个粗人一般喊我老大,直呼姓名便可。”
苏北秦慢条斯理地道:“看来今日苏某才付清了渡资,不知惟扬什么时候愿意让我在船上到处瞧瞧?”
武惟扬已经将那梨啃了一圈,向下挪了一段重头啃起,吃得满手汁液,若是换个人来,定是要叫人嫌弃的,但武惟扬长得老实纯然,便是这副模样了,看着也讨喜天真。
他两颊鼓鼓囊囊的,支支吾吾地道:“不着急,先生你这不是大病初愈么?再歇息一阵子罢,吴老也说了,你还得多休息,多休息休息。”
苏北秦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点笑意来,但这笑意配着他过于白皙的面孔和黑漆漆的眸子,显得十分冷淡而不近人情,“看来与惟扬说话必得直白,我只问你,你准备何时才相信我?你若是这么多疑,何必一定要将我留在此处。”
武惟扬咀嚼的动作停了停,他将手中吃了大半的梨子搁在桌上,脸上总是挂着的纯稚神色消失殆尽,他坐到书桌后头的圆凳上,双腿懒洋洋地架上了桌子,道:“这不是因为你们读书人就喜欢这曲里拐弯的一套么,苏先生你找到这儿,不也是在四儿和吴老面前装傻得来的好处么?”
苏北秦也在书架前的榻上坐下,他伸手抱起蹭到他脚边的猫儿,平铺直叙地道:“还不是因着你不愿意见我么?”
武惟扬怔了怔,像是无趣似地撇了撇嘴角,他看也不看便从身后书架上抽出一本靛蓝书皮的册子来,扔给苏北秦道:“回去把这个看了,我会让殷不在陪你在寨子里转转,有什么问题就问他罢。”
苏北秦拿着那本册子随意地翻了翻,字迹潦草难认,用苏太傅的话说,就是鬼画符都比这来的好认。
武惟扬伸长脖子往苏北秦拿着的书册上看了一眼,然后又缩回圆凳上坐好,摸了摸唇边浅浅的梨涡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道:“这是上个师爷留下的,我早已令人将他带到松阳岗上去了。”
苏北秦似乎没有听到武惟扬的话,低垂着眸子正在看手中的册子,蝶翼般的长睫时不时轻颤一下,若不是实在觉得没这个必要,苏北秦真要以为武惟扬又在刁难自己了。
他就这么沉默着不回话,武惟扬觉得无趣极了,拿起放着的半个梨又开始狠狠地啃了两口,直到嘴巴里再也塞不下,武惟扬适才单手支着下巴,细细地嚼着嘴里的东西,又嘟嘟囔囔道:“上了我的船,便是我的人了,我待先生从一至终,也希望先生对我不存二心。”
苏北秦正襟危坐,明明是长相清秀温润的五官,然而一旦沉默着用那双黑极了的眸子紧盯着某人看时,便会显得异常严肃与冷冽,他冷笑一声道:“你待我如何,我便待你如何。”
果然天下的读书人都是一样的,苏北秦的这般模样让武惟扬想起以前在宫中见过的那帮老学究,仿佛下一刻就要开始令人头疼无比的无意义的碎碎念了,虽然苏北秦仅仅只说了这么一句复又低头去看手中的册子了。
武惟扬将吃剩的梨核往窗外一扔,大声唤道:“殷不在……殷不在……”
殷不在从门外慢吞吞地踱到武惟扬面前,向着武惟扬拱手道:“老大,何事吩咐?”
武惟扬将一手的梨水擦在殷不在洗的干干净净的衣襟上,伸了个懒腰道:“我去午睡了,你且带苏先生去寨子里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纵使胸前突然多了一块不规则的水渍,殷不在依旧面色不变地对着苏北秦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苏先生,请随我来。”
☆、第7章 熟悉山寨
两人沿着青石砖铺就的道路向前走,两边花木扶疏,长得虽茂盛,但看得出少人打理,不少树木张扬肆意地将枝叶探到路上。
苏北秦稍稍侧过身,让过一丛正含苞待放的丹桂,甜蜜的花香在他袖边滑过,苏北秦叹道:“一晃已然到这个时节了,想来再过不久,京城也该办赏桂宴了。”
殷不在笑吟吟地道:“苏先生思乡了?也是,苏先生年纪尚轻,这么远的地方也是头一回来罢。”
苏北秦浑不在意地道:“不碍事,以后总有回去的时候。”
殷不在怔了怔,他琢磨了一番这句话的意思,心下暗道这苏先生却是年少气盛,便是武惟扬也从未放出过这样的话来。
“你是否觉得我方才的话言之尚早?”苏北秦忽然道。
殷不在带着一贯的笑脸,“怎么会,苏先生这么说自然有其中的道理。”
苏北秦叹了口气,道:“武惟扬便从未想过失败,怎的你作为他的手下,竟会对这事存有疑虑。殷兄,为人样貌气质虽无法改变,若是连性格都过于拘谨保守,恐怕记得你的人一只手便能数过来了。”
殷不在分毫不变的笑容僵住了,他咽了口口水,一面在心中暗暗叫苦,一面道:“苏先生教训的是……”
论起样貌,殷不在长得不好看,也不难看,个子既不高也不算矮,体型匀称,不论从哪里看都十分普通,是扔在人堆里头也要找半天的长相,但除此之外,他还带着一门天生的本事,便是无论你见过他几次,哪怕是成日累月地见面,下一次依然会忘记他是哪位,故而连寨子中的好些兄弟,见着他都得绞尽脑汁想一会儿,甚至有几回,还闹出了几场不大不小的乌龙来,其中心酸,殷不在更是连回想都不愿。
苏北秦这短短的几句话,连讽带刺,便将殷不在最在意的事儿捅了出来,因着他晓得武惟扬之前干的那些糟心事,便也不敢反对,既然这位才子已然当定了无人寨的师爷,他便只得替他们老大好好伺候着,免得一个不慎将这位也糟蹋进了松阳岗,下一位可就遥遥无期了。
苏北秦平日里倒也不是这么刻薄的人,只不过方才与武惟扬那番谈话让他胸间始终闷着一口气,他舒了口气,眼角瞥见殷不在有些勉强的笑脸,便道:“我一时口快了,万望殷兄莫要怪罪。”
殷不在连连摇头,道:“怎会怎会,啊,对了,苏先生,出了前面这个门,便是你头一天来时所住的那进院落了,那是平时老大用以待客的,除了门厅,其他房间都空置着,长久无人打扫居住,有些简陋,倒是委屈了苏先生。”
苏北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的目光落到这进院落门外,口中问道:“话说回来,我却还不知道这里是钦州哪处地界?”
殷不在道:“这里在六峰山中,这处宅院是唯一一块较为平整的地方,待出了院门,我们便得费些脚力了。”
“无妨,我闲得久了,正该活动活动。”苏北秦慢吞吞地跨出乌木大门,却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惊,只见前方石阶层层向下,近乎陡直,一眼望去,倒好似悬崖一般。
殷不在走在前头,下了一级台阶,回身带着歉意道:“正如先生所见,若是以后先生想出去走走的话,还是得寻个人带着,山林野地,保不准会有什么危险。”
苏北秦盯着那台阶看了好一会儿,叹道:“我看我今后还是在宅院里走走罢了,吴老也说了我经不住劳累。”
殷不在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向下绵延的阶梯,思索了一阵,道:“先生的腿脚的确不适宜走这条路,是殷某未曾考虑周到。”
说罢他领着苏北秦向右拐了过去,只见宅院东北方向,又开了一处小小的偏门,此时偏门是锁着的,但偏门外,泥土小路通向一处青石平台,上头支着盘着绞索的铁齿轮,平台最外围的地方微微下陷,一只硕大的铁皮轿厢正停在上头。
轿厢的门帘被替换成了门页,两旁还有气窗,但做工简陋,令人望而生畏。
殷不在先过去将门打开,向里头张望了一番,道:“我先去给下头的人打个招呼,免得叫他们吓着了。”
说罢走到平台边,从袖中取出一只形似短箭的物事,抬起手腕,向下掷去,很快便从下方听见一声隐约的爆鸣声,苏北秦不禁挑了挑眉,这动静可不像是普通的烟火,看来无人寨连火药也弄到手了。
殷不在拍拍手,笑容可掬地道:“来吧苏先生,我们坐这个下去,可能不甚平稳,苏先生若是害怕的话便罢了。”
苏北秦毫不犹豫地进了轿厢,一面道:“为了殷兄好,还是罢了吧。”
殷不在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若是苏北秦不愿坐这铁皮轿厢,他的身体又不能爬那阶梯,为了完成武惟扬的交代,苦得可不是他么。
殷不在转身去解绞索,心里惆怅地想道,看来今后这寨子里说不过的人又多了一个,“这日子可怎么过啊……”他喃喃道。
这铁皮轿厢虽然笨重丑陋,但倒与殷不在说的不同,反而甚是平稳,只是一旦想到自己在半空中,便未免心有惴惴,山间的凉风通过狭小的气窗吹了进来,冻得苏北秦打了个哆嗦。
殷不在坐在轿厢另一边,见状道:“苏先生的身体真是孱弱了许多。”
苏北秦淡淡地应了一声,问道:“接下来要去哪儿?”
他话音方落,便觉轿厢晃了晃,竟是落着了实地,门页从外头打开,一个个头高大的少年站在门口不满地道:“不是说了这是用来运食物的么?下次谁再打信号下来,我也不拉绞索了,摔死你们这帮子大老爷!”
他自顾自说了一大通,却见殷不在一脸尴尬地从里头钻了出来,后头跟着一个模样清秀斯文的陌生人,他怔了怔,推了推殷不在道:“那谁,这位是?”
殷不在清了清嗓子小声道:“我是殷不在!”他也懒得理会少年恍然大悟的神情,继续道:“这位是新来的师爷,以后有什么重要的事儿,找不到老大,跟他说也是一样的。”
苏北秦听闻这句话,倒是有些惊讶,但他面上却依旧淡淡的,向那少年露出一个微笑,“在下苏北秦。”
少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颊忽然红了红,他挠了挠后脑勺,有些羞涩地道:“我……我叫秦汉,是寨子里帮忙采……采购日常用品的,油米蔬果,布料木具,苏先生若是有什么需要,跟我说一声便成了。”
殷不在瞪着眼睛捅了捅秦汉,道:“怎的我来的时候便没有这个待遇?!”
秦汉看了他一眼,没心没肺地道:“我老记不住你的脸,对你那么好作甚?”
殷不在磨着牙,摸了摸自个儿的脸,喃喃道:“哪一日我易容成一个美人,瞧你们谁敢记不住我。”
苏北秦四处打量了一番,这里是一片开阔的平地,除了正中间空了出来之外,四周都整整齐齐地排着数十间平房,不少人正进进出出,他们穿着与秦汉一般的精干装束,看着十分干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