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予墨想著,连忙起身对秦风说,「快去把府上所有的灯都给我点起来。」接著拉过萧云轩的手,「我是疏忽了,说好了元宵一同看灯的,这会灯市只怕都散了,还望萧公子屈尊纡贵,同在下在这府里玩赏一番可好?」
萧云轩见他打趣自己,不由得也接口笑道,「宫公子盛情难却,在下自然客随主便,请。」
「好!」宫予墨笑嘻嘻地拽著他走到门口,转身又吩咐管家道,「去把府里的人都叫醒,今夜不分贵贱,大夥一起热闹起来,就在咱府上开个灯会,赏灯猜谜对对子,中的最多的有赏!」
「是!」老管家领命下去,连忙打发丫头们去贴灯谜纸。见这番热闹的样子,宫予墨拉著萧云轩道,「你来的太急,又太出乎意料,我什麽都没来得及准备,也没能陪你去逛花灯会,这会咱就当我府上是灯会,一起好好逛逛,权当我给你赔礼,可好?」
「你这礼也陪得太重了些。」萧云轩笑道,接著跨步走上长廊,手里捏著侍女们刚刚贴上去的灯谜红纸,「二皇子殿下,今晚我若是拔得头筹,你当如何赏我?」
听到这话宫予墨哈哈一笑,「若是云轩你开口,又有什麽是我不舍得给的呢?」
是夜,整个王府整晚灯火通明,里面笑声人声不断,直到天快吐白了人才散尽。
「云轩,没准备客房,你是同我睡还是去睡书房?」虽是两年多不见面,可两人在一起不过一会的时候,便完全没有了生疏,仿佛两人从未分开过一般,等两人乏了沐浴完准备睡觉的时候,宫予墨问──因侍女们都去看灯了,也不好再叫人去收拾一间出来。
一边系著亵衣的侧纽扣一边走过来,萧云轩抬头看了眼宫予墨足以容纳两个成年男人的床,「我和你一块睡吧,我记得小时候咱就经常一张床上睡觉。」
「是啊,那会也不晓得为什麽,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可以说到天亮去。」宫予墨先窝到被子了,示意萧云轩也快点上来,待萧云轩上来以後他便小心的为对方掖好背心的被子,把云轩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好了,我今天也赶了一天路,困死了,睡吧。」
「恩。」
待到第二日清晨,养成早起习惯的萧云轩率先醒了过来,觉得胳膊酸酸麻麻的,再一看,原来是昨晚睡著睡著宫予墨觉得冷了便窝到他怀里去了,整夜都枕著他的胳膊。
虽然醒了但是现在这样也不好起身──宫予墨睡得实在香甜的样子叫他不忍打扰──於是萧云轩难得享受一次久违了的是窝懒床,眯著眼睛打量对面的脸。
小时候便觉得宫予墨长得水灵灵的,现在五官都长开了显得更好看了,不过性格方面却跟小时候没有两般,还是那样──对每个人都很温柔,让每个与他接触的人都觉得自己是他最特别的朋友最特别的人……
他知道,宫予墨不过是随口说了句希望他回来,其实宫予墨并不如信里所写的那般殷切地盼望能与他共度元宵,心心念念想著回来的人,其实就是萧云轩他自己,而且从小到大,他向来都不忍心让宫予墨有哪怕一点点的失望,尽管对方可能并不放在心上……
过了没多久,宫予墨也转醒了,见萧云轩早醒了,叫人来伺候他们两个梳洗更衣以後,便兴致勃勃的拉著萧云轩去京城里玩,似乎是想在这两天就把他两年不在京城的份全补回来。
「你可有什麽想去的地方?」逛了大半天,什麽新奇的东西都看完了,宫予墨带萧云轩去了京城最有名的酒家吃饭。
「没什麽,只是父亲惦记韶王殿下和傅伯爷,待会去拜会一下便好。」
「今天都这麽晚了,不如明天再去吧。」
「明天我就该回去了。」
「回去!?」宫予墨大吃一惊,「你要回雁门关?」
「那是自然。我出来也有些时日了,再不回去误了军纪,父将会军法处置的。」萧云轩笑著耸耸肩,「所以大约明天中午就起程吧。」
「……」本来想说「你明明昨天才来」而後想起从雁门关到京城,只怕他都走了十来天,如此算算的确是有些时日了,宫予墨一时也不晓得如何说,只得接口道,「行,待会我们便去韶王府吧,皇叔昨个还说了叫我去他那走动走动的。」
是下,两人用过餐後,便去了韶王府,宫沐天和傅青衣见到萧云轩回来都是大吃一惊,寒暄一番後也便没有多留他,只是叫他到了雁门关同萧怀远问声好,说他们两人都很想他,叫他早些回来。
当晚萧云轩又在宫予墨那边留宿一夜,第二天一大早,用了些早饭便又起程,奔向那个被大雪覆盖的雁门关。
章二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雁门关。
萧怀远站在关口,月朗星稀,夜风习习,许多年前的旧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父将,好好休息吧。」月光下,少年将军的侧脸刚毅而坚定,那是他的儿子,一身戎装铠甲,发著银色的冰冷的光,「明早掠阵,还是早点睡下吧,明天咱们跟突厥一决高下,战打完了便可以回京城了吧?」说著这样的话的时候,他的儿子眼睛也似乎在发光,黑色的漂亮的瞳仁仿佛一口井,他能看到里面波光粼粼的都是喜悦和希望。
云轩肯定也很怀念京城吧……萧怀远笑著拍拍儿子的肩膀,「对,明天打完这战,咱们就回京城去。」
「我们凯旋而归皇上会出城迎接我们麽?」
「呵呵,你当皇帝很闲麽?他出城迎接得是多大的事啊,不会的。但是太子和二皇子应该会来。」萧怀远笑著摸摸儿子的头,「好了,去睡觉吧,明天痛痛快快一战,然後父将带你骑著汗血宝马,回京城去。」
「好!」萧云轩用力点点头,转身跑下了望塔。
看著儿子那般期待的样子,萧怀远不禁想,自己第一次似乎也是这样,期待凯旋,比金殿得了状元的时候还要开心。可现在似乎都麻木了,没那麽大的喜悦,打赢了这场的意义似乎只是能在那个人身边多待一段时间……而就是那麽一段时间,也只需要那麽一段时间,就能支持著自己进行下一次的远征,也许他的生命,就是不断的重复这样的过程。
他从没想过,终点会在哪里,只是突然觉得似乎有些累了。
远角争鸣,不灭的沙场勇将用巨剑劈开烈马,鲜血四溅,马蹄声,嘶吼声,还有遥远的战鼓咚咚咚咚敲击的声音挤压著耳膜。他冷静得站在高台上,不断变化队形。
「为什麽要用楔形阵冲刺!」萧云轩一路冲上站台,「父将!虽然排兵布阵我是不如您但是此种情况楔形阵无异於自杀您──您……」
「我自然知道。可此时不同往日,云轩你要记得,书本上的兵法终究是死的。」萧怀远回过身来,一身银白色的铠甲泛著冰冷的寒光,如同久未出鞘的宝剑,一开启便锋芒毕露强烈地叫人不敢直视。
「你……」萧云轩呆滞了一会──一直只记得父亲是温润的笑著跟他说兵法布军阵的,他都差点忘记父亲其实是个武将,统帅天下兵马的大将军,文治武功,他的父将,向来是一样都不差的!
「而且,我要亲自出阵。」萧怀远说的淡然,冰霜似的脸上映衬著铠甲的寒气叫人不敢近身,浓烈的战意和凌洌的威严。「既然对方可汗已经出来了,我们也当以礼相待!」
那个才是──当今的倾世名将,御殿大将军,萧怀远!
「父将,我也要出战!」萧云轩连忙拉著萧怀远说,萧怀远看著儿子,点点头,「好。」他的儿子,也该长大了。
萧云轩第一次那麽近距离的接触死亡──
不可思议,但是他的确没有太多的害怕,也许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什麽叫害怕。手中的长刀染上血以後仿佛有了魔性,会指引他挥舞指引横劈,指引他完成一次又一次的杀戮,直到自己的眼睛似乎都被血色染红,世界都是一片红色。
他的呼吸,呼吸里有血腥烈日和沙场的味道,沈重而舒缓,胸口一张一收的鼓胀著,喘息、嘶吼、哀嚎──他听到簌簌风沙的呼啸,他看到被撕裂的战马和飞溅的血花,他听到撕裂喉咙里迸发出的惨叫,和马蹄嘶哑的吼声。
这就是战争,这才是战场──
红的血白的骨,他的双脚被染的湿漉而粘稠,他的步伐踩著硬邦邦的身体,脚下有敌对的侵略者,也有属於他们这边的兄弟。只是即便这样还是要前进,若不前进,他便会成为躺在地上呻吟的血肉。
「父将……」萧云轩下意识地呼喊,眼睛在寻找,他的父亲呢?他刚刚明明看到他的父亲下来了的,他的父亲呢?
「父……」他看到一个银白色的身影,高大出挑,他正要一步步艰难地过去,挡在前面的人不多,他可以过去,萧云轩正迈步努力过去的时候,却看到一支支箭头飞速冲过来,刺破他父亲的胸膛,「爹!──!」
箭羽穿过胸膛的那一刻,萧怀远用尽最後的力气终於也将自己的利剑深深埋入突厥可汗的胸膛。
那一刻,他感到从所未有的安静。
耳边的声音都渐渐离他远去,他孤独的伫立在苍茫天地间,然後他听到有人含笑的喊著他的名字,「怀远,怀远」一声一声,仿佛是一个人,又仿佛是很多人。忽然千军万马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但是耳际却愈发归於清明,他听到那个一声声叫著「怀远」的声音越来越近,近到仿佛说话的那人就在他身边,伸手可及,但他真伸手了,却又抓不到。
他看到很久以前,那时候他还可以把那个人唤做「沐明」,对,那个现在至高无上的人,名字叫做宫沐明,曾经,他可以肆无忌惮的喊著他的名字拉著他的手和他一起跑得远远的,春天他们一起放纸鸢,夏天一起戏水,秋天一起赏月,冬天一起玩雪。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了,仿佛记忆就是因那个人而开始的一般。
後来,宫沐明成了皇帝陛下,他坐上那个高高的龙椅俯看只能站在台阶下的自己。
皇帝说,怀远,朕送你百里长亭可好?朕用黄金为你打一百里的宫殿,你可喜欢?
皇帝笑著问他,只是皇帝的笑里已经没有宫沐明的影子,他知道,身在帝王家,如果今天登临绝顶的不是他的陛下,那麽他的宫沐明就将成为一丈白绫或者一杯毒酒。他很庆幸,从那场战争中,活下来的是宫沐明和宫沐天两兄弟,只是惋惜,那两个人终究是再也找不回曾经的自己。
他听到自己说,请陛下赐我精兵百万,领天下军马,为陛下效犬马之力。
皇帝又笑了,皇帝笑得很难看,皇帝说,萧怀远,你真是朕的爱卿。
他说,陛下可记得,怀远曾经说过,陛下若要做倾世帝王,那麽怀远便要做你的倾国将军。
从那一刻起,过千山,越千江,挽长弓,射天狼,多少年,多少离殇。
直到最後,他的陛下说,无知者无畏,天真也是一种勇气,只怕我们都不复当年的天真,也找不回那时候的勇气。
耳边的声音似乎清晰一点了,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扑过来,脸上有血污,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喜悦只有深深的恐惧……
恐惧?
不要怕,儿子……我们萧家的儿子,什麽都不怕……爹没有什麽别的可以留给你,但是你要记住,我们萧家的男儿,从来都是无惧、无畏、勇往直前决不退缩的。
所以我的陛下,我的勇气一直都还在,只为您存在。他一直在我的胸口,和我的呼吸在一起。
一支箭不能摧毁它,无论什麽都不能摧毁它。
耳边有声音的呼唤他,他听不清,仿佛是一种温柔而甜舐的歌声,无法聚焦的瞳孔空洞得看著儿子嘴巴一张一闭的样子,好像在说回家,回家,回京城去……
对啊,他要回到京城去,去那个黄圈圈里,那里有人在等他。
那人从来不说但是他懂,他一直都懂……
敌方首领已死,溃败之军自然被他们一扫而空。萧云轩一把冲过去,看著父亲摇晃了一下,连忙扶住,歇斯底里的吼著,「军医呢!怎麽还没滚过来!!」他的父亲已经站不稳,他的父亲倒在他怀里,嘴唇一张一闭,他说,「京城……」,他说,「雁门关……」
萧怀远看著京城的方向,好远啊……这里离皇宫真的好远,自己恐怕是拼尽最後一口气都爬不回去了吧?
可是那里有他的陛下,有他的天,他的主宰,他这一生唯一的信仰。
宫沐明……萧怀远这一生,为你生,为你死,为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为你鞠躬尽瘁死而後已……
宫沐明……我只求,咱们两个的魂魄是连在一起的,无论经过多少轮回,你的生命里总能有我陪著,粗茶淡饭也好锦衣荣华也罢,相守一辈子也好如今生这般聚散分离也罢,於茫茫人海里,我们终能第一眼认出彼此就好……
宫沐明……我的陛下……即便是死,我也要为你守住这片边疆,我要你,坐拥山河,看尽云卷云舒。
最後萧怀远将军还是没能踏上凯旋的征途,在雁门关外的沙场上,他向著都城的方向深深的跪了下去,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传闻大漠有树唤胡杨,生前一百年不死,死後一百年不倒。而雁门关,这片再次沈睡的大地,依旧苍凉,只是依稀可辨它那宽广的胸臆和史诗般辽阔的气势。
章三
当大军凯旋的时候,在京城的近郊,骑在高大骏马上的萧云轩一眼就看到了一身明黄色的皇帝,远远看过去,皇帝身形挺拔依旧,只是苍老了不少。
爹,皇帝真的来迎接我们了,只是……你看不到了。
他还看到了宫予墨,只是那个从来对谁都笑得一脸温柔似水的二皇子,低著头不看他。
後来,皇帝什麽都没说,把他迎回朝堂,一路上只是问了军师一些话,便一直缄默不语。
年少的将军捧著父将的头盔端正得半跪在金殿的时候,那个君临天下的人脸上终於有了波澜,他想了想,问,「他人呢?」
「烧了。」少年将军清冽的声音,平淡的说,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父将的遗命,他要留在雁门关。」他听到父亲最後说,没法活著回到京城,便要永远留在雁门关。
皇帝笑了,「那骨灰呢?」
「撒在边关了。」
「也是他的命令?」
「他说会守著边关的……」少年将军黑漆漆的凤眸里亮闪闪的,「他说答应过的话就不能食言,说到做到。」
皇帝挺了挺背,尽管他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扯著脊髓让他坐的直直的。那个人就那麽走了,他回忆他出发开拔的那天似乎也没有回头,那人最後给他的就那麽一个背影,什麽都没留下。
从此再也不会有点著宫灯直到深夜,等到茶凉了也下不完的一盘棋,不会有人拉著他的手说你若要做倾世帝王我便要做倾国将军,不会有躺在屋顶上一颗颗数著星星的夜晚,一伸手就能握住一捧月光……
那人真的留他一个人守著偌大的皇宫,那人真的把他死死钉在高高的皇位,那人要他至高无上要他英明神武,那人真应了他说的话,交上突厥可汗的人头,也真的就守著他的江山一生一世。
满朝百官悲痛不已,皇帝却遥远的笑了,宛如佛塔里穿著金衣的神明,仁慈、温柔、智慧、堆积一切美好的词汇都不足形容的完美笑容。
当初他选择保全家族放弃江湖梦,在宫廷战争里勾心斗角算无遗策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了不是麽……
世事如此,半点不由人。
那夜小萧将军的受封大典上,二皇子没有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