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瑀终於明白自己为何走不出去,或许是因为总在身边的青年此时不在这里,而他若真回身离开,这一生……
「王爷!」身旁亲兵焦急呼唤,他们说快走,回到齐国就安全了,他们仍会是一方之霸。
萧令瑀没有动,他仍执拗地望着战场,那儿朱九郎回身一枪弹开萧沐非直逼而来的长剑,就在这一瞬间,他们遥相对视,他看见朱九郎双唇开合,对他大喊却又无声,萧令瑀心底分明,朱九郎说,快走。
天地猛然沉静,他几乎能听见朱九郎的血滴落地面。
萧令瑀策马狂奔,却非离开,反是冲入战场,亲兵见状忙上前护卫,萧令瑀却似什麽也不顾地冲向朱九郎,当萧沐非的剑就要刺入力尽而倒的朱九郎咽喉时,萧令瑀绝世寒綫抢入两人之中,铿锵一声,火光并射中他将朱九郎拉进怀里,惊觉他的冰凉与苍白。
萧沐非看着他,而後扬起一手,诸兵皆停,各自防备。
「你回来做什麽!」
还有力气说话显然没事。萧令瑀没再管他,只看向站在两人身前的萧沐非,他投来的目光写满复杂情感,萧令瑀却懂,萧沐非恨他在萧令璇死後仍拥有先皇宠爱,恨中夹杂羡与妒,他亦恨萧令璇曾经拥有的,可连妒与羡都无力。
萧令瑀松开朱九郎,青年第一次没靠好,狼狈的跪落在地,他硬是抬起头看向男人,只见他莫名淡然一笑,而後挥动寒綫斩断自己死守的帅旗!朱九郎惊愕张口,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做什麽?你为什麽……」
握住他拉着自己袖子的手,萧令瑀轻道:「你放心,他不会杀我。」
听了这话,萧沐非看似气极,手中长剑狠狠对空挥了几下。「啊啊,气死我了!把他扶回去、你也回去,把你的兵也叫走,给我在那儿等着!」
萧沐非说完话就转身离开,君非凰却没走,帮忙召回齐国残兵,甚至安排他们在吴城外扎营,萧令瑀看着他指挥策划,终是冷冷地不发一语,君非凰也不同他攀谈,安置好一切後便静静离去。老军医从留守的军营来为朱九郎治疗伤势,分明疼得要死,他却强睁着眼去看萧令瑀,男人坐着,望着远方不知看些什麽、想些什麽,朱九郎挣扎起来,他觉得自己现在就该去握住萧令瑀的手!
「朱将军,你做什麽!」老军医慌得很,不懂这满身伤的青年怎麽还有这麽大的力气,忙就要压住他,可朱九郎挣扎得狠,这时一旁突然伸了只手来帮忙,老军医转头,却让萧令瑀的脸吓得够呛。「王、王爷?」
看向朱九郎,萧令瑀冷冷道:「别添乱。」
本压住青年肩膀的手移至下方与他交握,像是终於安心的朱九郎连笑也来不及,闭上眼睛就昏了过去,老军医看看两人,终是埋头处理伤势,躺在床上的青年几乎全身是伤,或深或浅,可昏迷中的他还是将萧令瑀握得很紧,终於完成包扎的老军医擦擦一头的汗,抱着药箱退了下去,萧令瑀仍无动作,老军医冒着大不讳抬头偷觑,却见端王爷竟非看着朱九郎,而是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老军医出帐後四处探了探,才明白那目光朝得原是京城。
朱九郎醒来时已是深夜,可帐内一片的黑,只有外头火把昏昏黄黄摇晃不定,他的手仍紧紧地握着萧令瑀,而男人依旧端端正正的坐在那儿,像是自他昏迷後就再没动过,眼睛适应黑暗後他终於看清萧令瑀的表情,果不其然,犹是那清清淡淡死人脸,不是伤心不是愤怒也不是高兴不是坦然,他说不清,总觉看久了就像个孩子,只是将那茫然无措的心绪隐藏得极好,他忍不住将男人握得更紧,察觉他已苏醒,萧令瑀静静地偏头看向他。
朱九郎略翻身,几乎是就着他的手蜷成一团,闷在两人手心中的声音微微颤抖。「萧令瑀,对不起……」
萧令瑀看着他,良久,方应道:「本王竟不知你对不起什麽。」
朱九郎抖了一下,像是在笑,可声音还是没有笑意。「我是真的想帮你打下江山……对不起,我没做到。」
争得薄情 三十四
听着青年彷佛有些哽咽的声音,萧令瑀想起朱九郎昔日的笑与满身的伤,心头竟无端一揪,却也不知该说什麽,只能紧握着他的手,像是这样就会好一点,青年却在这时挣扎着坐起身来,萧令瑀微蹙眉,伸出另一手压他躺下。
「你不能起身。」
青年扁扁嘴,好似相当不满。「可我想抱你!」
「胡闹。」
朱九郎弯起唇,往床内靠了靠,虽说牵动伤口还是极痛,但他仍动手拍拍床板。「来啊,萧令瑀。」
男人眉头蹙得更紧,甚至试图抽回手来,可朱九郎更是紧握,在萧令瑀真用上几分力道时低声抽气。「好痛……萧令瑀,你弄痛我了。」
萧令瑀停下动作,对床上那个偷偷睁开一眼看着自己表情的青年毫无办法,脱下鞋履,他和衣躺上朱九郎身旁,青年却没有像以往一样抱紧他,反是钻进他怀中,顾忌他身上伤势,萧令瑀没有动,任青年将脸埋在自己胸口,直待朱九郎满意似地找到舒适的位置,终於肯安安静静地动也不动,萧令瑀方轻轻环抱着他,听青年低声说着重复的字句,他一直说对不起对不起,萧令瑀闭上眼,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仍是熟悉的京城,他却站得很远很远,恰似那年他到齐国时回望的那一眼。
或许有些事总会过去……萧令瑀不记得自己这一夜是否梦魇,却依稀听见朱九郎的声音,不再是那毫无意义的对不起三字,而是过去了、没事的,并承诺他会一直在这里、在他身边。
无论生死,不离不弃。
◇
隔日萧沐非拿着张饼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本还坐在自己身旁缠着要萧令瑀喂粥的朱九郎刷地一声抽出寒綫,两名萧家人眼前一花,青年已将剑架上萧沐非脖颈,肉在砧上,萧沐非再也潇洒不起来,翻了个白眼,不无气急败坏地道:「这就恩将仇报来了?」
朱九郎回得倒是轻松惬意。「战场上谁和你说那个。」
「哼,本王也是有骨气的,要杀要剐随便你,就怕杀了我以後你们也走不出去!」
一直坐在原位的萧令瑀终於冷冷开口:「本王没想杀你。」
「那这是啥!」萧沐非指着颈上的剑,一双桃花眼险些喷出火来。
「放开他。」
「啊?」不敢置信地看了萧令瑀一眼,朱九郎啧了一声,终究仍是听话地撤剑站到一旁,可也没多远,恰恰是萧沐非发难出招那瞬间,又能顺手将剑尖指回他咽喉的距离。「别乱来,我是伤患,手若抖了你可别见怪。」
没理会那端两人唇枪舌剑、目光相杀数百回,萧令瑀看着萧沐非,虽说那身流里流气的气质半点也不似皇家中人,可脸庞身形却不会骗人,除了那双含嗔带怒的桃花眼像极当年的太子妃外,萧沐非活脱脱便是陵光太子再世,想起趁着行礼时偷偷朝自己眨眼的皇兄,萧令瑀喉间一热,终是别过头去不愿再多看一眼。
「本王不与你争。」此言一出,朱九郎与萧沐非的目光齐齐地射了过来。「可也不会帮你。」
「所以你要把天下让给我?」
「许是让给平川。」
萧沐非没好气地哼了声,又摆摆手。「还有呢?」
「二十座城池。」
「你土匪啊!十座。」
「二十。」
「十五!」
「二十。」
萧沐非咬牙切齿,手上的饼都要捏碎。「十、八!」
「二十。」
朱九郎噗哧一笑,手底的剑还是握得极稳,萧沐非偏头瞪了他一眼,气得将饼给摔到地上。「二十就二十,还有什麽快一并说来!」
「齐国经此一役怕是元气大伤,要免赋三年,休养生息。」
「你齐国根本是鱼米之乡、肥得流油,免赋三年?作梦。」萧沐非话才出口,颈上寒綫便贴上肌肤,凉得刺骨,他忙改口。「三年也不算长,好。」
「除先皇外,本王不向任何人屈膝行礼。」
此言一出,满室静默,萧令瑀仍望着远方,萧沐非则看着他,说不清心下究竟是什麽滋味,那是他父亲的手足、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即使明了过往真相,他也不是真的恨他……甚至模糊记得皇爷爷曾一手牵着自己、一手牵着那人,他们就坐在同一张桌子上,那人嚐遍桌上所有精致点心,笑得可甜,却动都不动那满满一碟御膳蜜汁莲花卷,然後皇爷爷会笑着将莲花卷推到自己面前,说这全都是他的。
许是嫌他考虑过久,萧令瑀眨眨眼。「本王记得当年的小团子镇日咿咿呀呀,不是个哑子才是──」
听他说起过往,萧沐非忙开口:「停,我要吐了!好,我答应你就是。」
「真乖。」
萧沐非气得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忍不住回嘴道:「我也记得当年的小皇子笑如春风,哪儿想到今日竟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连这个流了满战场血的伤患都比你有生气,先皇若看到现在的你,真不知要作何感想!」
萧令瑀还没做出任何反应,这边朱九郎已心疼到不行,手中寒綫差一分就切进萧沐非颈项。「说够了没?」
「够了!」
萧沐非甩袖离开,朱九郎收了剑,像是这时才觉得痛,摇摇晃晃地走回萧令瑀身边,也不坐下,拉着不言不语的男人就往床上去,让萧令瑀坐在床边,自己则是枕着萧令瑀的大腿躺得舒舒服服。
「算了,别把小辈的话放在心里。」朱九郎边说边拍拍萧令瑀的手。「你父皇若看见现在的你,一定会跟我一样开心的。」
「何以见得?」
「老头说过,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只要孩子好他们就高兴啦,你现在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还有什麽奢求的?」朱九郎笑着把玩他的手指。「当然,若不那麽挑嘴又爱闹别扭就更好了。」
当年的小皇子曾天真地对父皇说长大後要成为像父皇这样的人,围着他们的宫人都笑了,父皇也笑,和蔼地揉揉他的发,说父皇只想小皇子一生平安、一生健康、一生开心、一生无缺。
宫人凑趣说皇上金口玉言,必保小皇子一世安泰,父皇听着又笑了,说真能如愿就好。
一世安泰……萧令瑀望向远方,只觉这四字竟比江山更广,填满心口之馀甚而涌至眼角,不愿承认他一直想要的或许不过如此,没能得到的皇位让他质疑父皇的一切,觉得自己就是个虚假的谎言,可是……
「不过真可惜,我也好想看看当年那个笑如春风的小皇子。」
萧令瑀低头看向他,却不知自己究竟该如何回应,朱九郎看着他的脸,又笑了笑。「不过没关系,我肯定我会更喜欢现在的你,不哭不笑有什麽要紧?我就喜欢你这样!」
朱九郎不断地说着喜欢,萧令瑀听得厌了,伸手掩住他的嘴,青年抓起他的手,不无惋惜地捏来扭去。「别用手,用你的嘴多好。」
「本王发现,你同萧沐非挺像。」
朱九郎瞪大双眼,惊愕的模样彷佛万分委屈,他偏过头去,低声说着什麽他比萧沐非好多了、那家伙哪有自己这般年少有为,萧令瑀没打算提醒青年他口中的那家伙极有可能便是未来的新皇,仍只是静静地望着看不见的京城,不知何时帐内没了声音,回过神来的萧令瑀去看膝上的青年,才发现後者不知为何专注地看着自己。
「何事?」
「萧令瑀,你若想哭,我就出去。」
就凭那满身的伤还能上哪儿去?「本王为何要哭?」
「失了天下,我怕你难过。」
从未拥有,何谈失去?萧令瑀淡然一笑,几许落寞,朱九郎看着心疼,忍不住翻起身将他抱到怀中,可也不知能说什麽,只得抱着他缓缓摇晃,像安慰暗林里想家的孩子一样,让他抱着的萧令瑀很安分,许是怕触动他的伤口,男人轻轻地靠着他,良久,朱九郎方柔声道:「明天我们就回家吧,回齐国。」
回家?萧令瑀闭上眼不再多想,却轻轻点了点头。
争得薄情 三十五
虽於吴城饮恨吞败,然齐军军容仍是端肃,一行一进,分寸丝毫不乱。朱九郎骑着马跟在萧令瑀身边,不无担心地频频探看他的神情,待桐忍不住拍拍朱九郎让他自己坐好,再靠过去王爷那儿只怕就要摔下马了,谁料这一拍偏生命中朱九郎手上伤口,青年疼得龇牙咧嘴,萧令瑀转头来看,也不怪待桐莽撞,侍从分明拉了车厢来,身上没剩多少完好的青年却偏要骑马跟着,死活不肯坐车,眼下便是自作自受。
「真摔下马,本王也救不了你。」
不无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朱九郎碎碎念道:「真等你救,我早让马蹄踏烂了。」
「为何不坐马车?」
「你坐我就坐。」朱九郎边说边前前後後巡了一遍。「我怎麽说也是你的护卫,不可以离你太远。」
「就凭你现下的样子,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萧令瑀,你担心我?」
瞟了笑嘻嘻的青年一眼,萧令瑀没再说话,前方胡宗一回头来说天色已晚,询问是否在此过夜歇息,萧令瑀看看四周恰是一片平原,便点头应了,诸将各领其军安帐扎营,宋之期排定巡兵、欧阳寻率众四处探勘,胡宗一则在主帐与萧令瑀讨论明日行进路线,这一路回齐国基本上还算平稳,萧令瑀既已打定主意不理京城战事,他们便在战场之外,只消慢慢走回去就是了。
晚膳时桌上多了几道野味,据说是欧阳寻几人打来的,朱九郎挟了块肉放进萧令瑀碗中,後者却不动筷,反开口道:「想说什麽就说。」
正尝味道的朱九郎放下筷子,搔着头似难以启齿,又看向萧令瑀依旧平静无波的眼,终是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只是……担心你心里不舒坦。」
男人没说话,朱九郎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哭一场也好,这样撑着我才胆战心惊,你看……你也不数玉片了。」
「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我……」
难得见青年这样吞吞吐吐,萧令瑀反觉新鲜,可朱九郎说得不错,他筹画多年的心血就这麽毁於一旦,虽说并非毫无斩获,但他确实失了天下,分明应该失望应该愤怒,他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眼前的青年依然垂着眉,一双目光写满担忧愧疚,他知道青年一路都是这样,咬牙撑着满身的伤不肯乘车,骑着马只想靠得更近更近,时不时地探头观视,彷佛怕他下一刻就会崩溃,却不顾自己在马上颠得难受,连半桌的菜都吃不完了……萧令瑀垂下头,朱九郎慌得忙来拍他的背,怕他就要哭出来,心疼,可又不想阻止,哭出来才好,闷着万一病了怎麽办?
萧令瑀没有哭,只是心乱如麻,他不懂自己为何平静?父皇的天下曾是他最想要的东西,他本应该得到,但为什麽真正失去的现在他却毫不在意!
朱九郎握着他的手,熟悉的温柔混杂慌乱,既惊又怕且疼似的,然後又是轻轻的对不起三字传来,越低越快、越快越低,他几乎都要听不清,萧令瑀抬起头,未曾湿润的眼对上青年的微红,朱九郎彷佛羞赧,拉着他就往怀里带,也不怕他猛然一撞就裂了伤口,亏得他忍住,竟是半点声音也不漏,萧令瑀有些呆楞,失去的天下与眼前为他而受的伤,他已分不清孰轻孰重?
老军医又来,耳提面命、殷殷告诫,这伤口再裂下去永远好不了。青年翻着白眼,喃喃念着哪有这麽严重,萧令瑀听见永远二字,不免抬眸看向朱九郎,後者对上他的目光,笑盈盈地来牵他用膳,待桐送上重新温热的饭菜,朱九郎不断说野味鲜美哄他多吃几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