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敏锐令他惊异之余又多出几分厌烦,甚至恐惧,所谓功高盖主之人并无好下场,这一点慕隐兮也清楚。
所以这结局,他们各自无法避免。
心里也就并无半分愧疚与心疼。这一路走来,慕隐兮固然失去许多,他亦不是全身而退。
他们的关系,就该止步于君臣,他不能再像容桓那样断袖,他心里,江山稳固比什么都重要。就这样吧。再好不过了。看着你苦痛,看着你沉沦,甚至看着你——死去。
容熙默默地注视着临窗眺望的慕隐兮,心里彻底画了个句号。
这一年便是永康五年,距离深秋永别的那一日,时日无多。
只是他们对此,都还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今朝盛事,一杯深劝,更把新词齐唱。
盛暑时节,洛阳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人爬上城楼,将那颗挂了不知多久的人头取了下来,不但没有离开,反而把那腐烂腥臭之物放进身边一口楠木棺材之中,人就在那口棺材旁边跪了下来。
时正大雨,他便在这雨中长跪不起。
直到金吾卫的长戈对准了他,直到行人路边下跪,直到明黄色轿子里走出一身明黄的皇帝。
直到那双绣着祥云金龙的靴子停在自己身前。
“草民叩见圣上。”
皇帝一双光华四射的眸子打量着这执拗不屈的人。
那人伏在地面,衣服穿戴一如既往地素色淡淡,脑海中的画面仍旧停留在当年洛城外饮酒一别。
“云舒。”皇帝淡淡开口,声音里竟有些寥落沧桑,“想不到你我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往事不堪回首。”云舒亦是淡淡,声音平缓,“重逢一词,草民不敢当。”
皇帝默不作声地凝视着低头不语的云舒,眼底神色迅速变幻,久久幽幽一叹。“你这样做,可是想好了后果?”
“知道么?云舒。”皇帝一手按在了云舒的肩膀上,缓缓加着力气,声音冰冷如刀锋,“若是执迷不悟,这城门上的人头不仅不会少,还会多一个。”
云舒却是昂起头,平静如昔的脸上现出隐隐笑意,似是讥讽,又似是释然。
“随圣上处置,草民不改初衷。”
最后他听见自己如此说道。
“你到底不肯忠于我么?”皇帝喃喃着,目光雪亮逼人,“既然你要做那忠臣义士,朕也乐得送你一顶高帽子。”
斜阳正好,橘红色光晕中,两颗人头迎着斜阳,一颗烂的不成样子,一颗却是崭新的,崭新得在风中能闻见浓浓的血腥味。
苍穹尽头,有鸿雁飞过,却是断鸿无序,形单影只。
这两颗人头,便在那断鸿声里,一起看斜阳。
皇帝收回视线,几步走到轿前,苏公公低首掀开轿帘子,露出里面墨绿色衣袖一角。皇帝坐过去,忽然伸手握住了身边之人冰冷的手,挑眉一笑。
“隐兮,你是不是觉得,我若是能给你一个痛快,该有多好。”
慕隐兮淡淡看了过来,眸子里一池清寒,没有半点怨忖,端的是三分清冷七分安然。“奴才所做之事,不负圣上分毫,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皇帝一字字说着,豁然大力握了下去,依稀听得咔嚓几声脆响,松开掌心,慕隐兮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来,人也倒在了轿子一边。
捏住那尖尖的下巴,皇帝咬牙切齿道:“你还是不肯告诉我清轩和小公主去了哪里么?”
“死了。”慕隐兮道,“只因为死不见尸,圣上便如此固执么?”
“他不会死,朕一天没有见到他的尸体朕就绝不相信!”
慕隐兮无力再回答,只剩唇边模糊地笑意。
咔嚓,又是一声脆响,慕隐兮终于连笑都笑不出来了。皇帝喉咙里爆发出一声低吼,仿佛有什么被撕碎了扯掉了,一把扯过慕隐兮,便压了下去。
喘不过气来。
还是闭上眼吧,不再看这浊世一场,寸心错付。
今古恨,沈荒垒。悲欢事,随流水。想登楼青鬓,哪堪憔悴。
一转眼,已到了永康五年。
深秋。
风卷庭梧,黄叶坠,新凉如洗。
深宫一角。小小一方庭院,枯藤老树,满目萧索,深秋冷风中透着死寂。
“圣上,您当真要进去?”杨公公在宫辇旁垂首问着,一只手按在他肩上,皇帝从宫辇上慵懒而起,嗯了一声。
太监急忙放下宫辇,容熙踏背走下,上前推门,木门“吱呀”一声,屋里铺面的药味,伴随着几声低咳。
黑暗中只见一个人影蜷缩在床上,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出个究竟。容熙命人点上灯火,才缓步走近。
一灯如豆,昏黄光晕中,正对上那人一池碧水般澄清的眸子,一如初见。
他原本身有痼疾,未曾治愈;七年来四处奔波劳尽心力;加之五年前那一场宫刑,五年来床第间的百般折磨,生命之火,终于冉冉将息。
容熙的手轻抚上那人散落在枕边的长发,昔日如缎如瀑的黑,如今却是满目灰白。
什么时候变白的呢?他努力的回忆着,半晌都没有得出结论,罢了,白了就白了吧。这长发垂在光洁的额前,肌肤越发要显出一种濒死的白,也当真赏心悦目得很。
“圣上何苦屈尊降贵,要来探一个将死之人。”水色泛白的唇轻轻吐出一声叹息,“陛下有话要问奴才吧?”
“朕还问什么,这些年了,你都守口如瓶。朕只怕是问不出来了,是么?”容熙的指尖挑起几缕灰白的发丝,缠绕在指尖拧着了死结,用力扯开,干枯的发丝哪里经得起他大力拉扯,怔时间一大片头发从枕边簌簌掉落。
有冷风拂过,灰白的头发落在容熙脚边,他抬起靴子,将它碾在脚下。
“外表云淡风轻,骨子里却坚执如玉。”容熙低低道,“隐兮啊,你这脾气,一点儿都没变。”
卧在被褥里之人脸上缓缓浮出了笑意,月色下仿佛绽放了一朵幽莲。“圣上不也是如此。”
“也罢,朕既知你心思,还是不问了吧。”容熙在床边坐下,极其轻柔地握住了垂在床边的手。“这些年,我折磨你,着实快意得很。如今,你眼瞧着不成了,你我故人一场,让朕送卿一程,如何?”
“多谢主子。”那人一双黑眸静水深流,眼底微微的笑,“也不枉奴才追随主子一生,鞍前马后。”
“好!”容熙唇边缓缓露出了笑意,朗声道:“来人,架火——”
杨公公踉跄跪倒,哆嗦着道:“圣上,人分明还活着,怎就——”
“架、火。”
一字字,清晰无比,却又无端透着笑意。
杨公公急忙连滚带爬出去,火急火燎命人搬来了柴火,高高架起,几个小太监将人扔了上去,燃烧正旺的火把抛到了那人身子旁边,“哗”的一声,瞬间燎原。
火焰仿佛自地狱而来,渐渐的,架上清瘦的身影不见了,变作了黑乎乎一团,最后连一团子都没了。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味道,有细细的灰,轻缓地落了下来。
太监们来来回回,忙着将柴火收了,又将大理石地面的白灰细细扫走,最后在上面喷上一层浓香,这才大功告成,欢喜地离去了。
皇帝斜斜倚在龙椅中,抬眼欣赏着花园中一方美景。
绿萍池沼絮飞忙,花入蜜脾香,帘幕燕双双,好一片月明秋晓醉人之景。
半空中,一物翩然落下。
容熙望着脚下半截青色衣袖,不禁轻叹一声蹙紧了眉。“一团火,居然也烧不干净。”
后代之人,展开青史,便会读到这样一段文字:“永康之朝,睿宗革除旧政,订立新法,重农亦兼顾商业,终至九州清晏,四方平和,边国来朝。一代盛世明君,莫过于此。”
再翻开《佞幸传》,赫然又是一段长评:“宦官慕隐兮,姿容清雅,隐有高士情致。与帝相识于微末,为风采所折服,甘随帝驱驰十年。本有经国之才,却以色侍人,自沉于佞幸之流,终不能以正言述之。”
史官寥寥数笔背后,谁又知当年,青山绿水中,一语已倾心。
治国手,封侯骨,半生驱驰,无非寸心错付。空怅白头,风流已矣,人自去,泪长流。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永遇乐:
到这里,说实话满怀萧瑟,不论是永遇乐还是鹊桥仙。
写这文时临近毕业,忙碌之中更添迷茫,俩人却不知怎的从诸多繁杂事情中挤出零星时间,一点一滴将这个故事计划修改,不分白天黑夜不管宿舍妹纸各种抗议,仍然亢奋有如打了鸡血,一章一卷一步步走来,看着一对对人物由相识到相知到相爱,再到相杀相伤,不免唏嘘。
彼时故事才进行了一半,容桓朗墨仍在胶着不清,容熙慕隐兮的结局却早已注定——自古君臣便如水火,平静之中暗藏剑光,能全身而退者寥寥无几,基于这一点,加之我是个天性凉薄的谋臣控,这对CP的走向不免凄凉。写慕隐兮的初衷便是,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写一个从内到外的悲情人物,这一点实在是找抽找虐。一路写来,谋臣受+清淡受+悲剧人物的三点设定让我对这个最晚出场的男四加倍喜爱,一路虐他也是一路虐自己,脑子中不停闪现着最后一把火烧成灰的极致悲虐的画面,这感觉,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过程中有筒子问过,为什么不能转个团圆结局?从容熙的脾气也能窥得一二,那样狠绝的人,暗恋朗墨,到头来仍能利用伤害,更不消说温柔美好的隐兮了,所以结局难以转圜。就算没有中间那场斩草除根的误会,容熙也会正常的去过他皇帝传宗接代的生活,隐兮会做一个臣子,他们的关系,也就这样了,永远做不得平安喜乐山林间相守到老的一对,说白了,爱情这东西,在这对CP的心中,都不是最重要的。
隐兮更像一个为容熙江山做祭献的人,用才、用情、用命。这种悲情,无论是我还是鹊桥,以后再也写不出来了,也虐不动了。当然,有人说过,这样做很贱,我只能笑笑不说话,在感情中,又有几人不会做些FANJIAN的事情呢。
这对CP没有说谁追谁的问题,哪怕是在两人感情最浓的时候,隐兮都没有流露出对容熙爱情的丝毫乞求,他们于理想追求中萌生信赖、于挫折厄运中相濡以沫,知己之上爱人之下,或许当初止步于此是最好了。当然,这都仅仅是或许。
故事中仍然有人未曾归来,下章中会交代,尽管是配角,对剧情仍有推动,只是不知,诸位是否还有耐性看我们讲到最后,讲到最后一个字。
☆、终卷终章 沉思往事立残阳
永康三十一年秋。这一年,皇帝下令修改年号,将“永康”改成“怀隐”二字。
烟翠霏微,紫陌飞尘,好一片锦绣山河。
宫城里一座高楼独立,楼内清幽安静,栏外飞云缥缈,仿佛仙境。
拂晓之光透过几重珠帘,帝王沉睡的面容在光晕掩映间,眉梢眼角染上细细密密的岁月痕迹,早已不复当年俊朗之姿。
然而那一双眼睛却依旧光华四射,仿佛长剑,冷定而沉静。
皇帝从榻上披衣起,在栏边负手而立,俯瞰浩荡秋色。
洛阳城中一片繁华热闹,街头熙熙攘攘,然而站在这高耸入云的塔上俯瞰,却渺小如蚁。
转眼间,又过了半生。
天高云远休久望,楼空欲下还重倚,寂寞泪弹秋,到头来,此意无人会。
容熙轻叹一声,伸出干枯的手,缓缓地打开了一枚锦盒。
一片小小的,边角狼藉的青色衣袖。
他抚摸着那片青衣袖,人苍老,鬓染霜,它却依旧青青如玉,一如往昔。
唯一的遗物,那人的。
追往事,去无迹。脑海中那些人那些故事来来去去,宛如潮汐,最终随风而去,化作水沫散在苍穹之下。
“……那是谁的东西呢?”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如秋风的叹息。
“那是……”记忆中那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容熙神色一震清醒过来,蓦然回头,光线里一女子拢袖而立,面纱之下一双水眸静水深流。
“湘儿……”容熙喃喃着,“你来了?”
“是我,我来看你了……”司湘垂眼微微一笑,眼角细细密密的皱纹,使她看起来格外哀婉忧伤,举步走近了,注视着皇帝那双沉寂如死的眼睛,她幽幽一叹,“你的眼睛,愈发沉寂了,仿佛没有生气一般。”
“……”容熙沉默着,半晌轻轻一叹,“你来,是因为我就要死了么?”
“你快要死了,我也一样。”司湘抬起手掠了掠鬓边被吹乱白发,“我们都老了,不是么?”
“又过了三十年啊,一生就这么匆匆流过了。”她执起容熙冰冷的手,看着他掌心的那一片衣袖,“告诉我,这是谁的东西呢,是谁,让你最后念念不忘?”
容熙神色一动,垂手不语,神思恍惚间,一阵冷风袭来,那片衣袖忽然随风翻飞而起。
渐行渐远,终至消失不见。
“没有任何人。”容熙收回视线,眼眸幽深至极,“没有……”
“告诉我。”司湘闭目一叹,低低地问道,“那一年你被殿下囚禁,那名貌丑驼背的随从,是谁?”
容熙豁然抬眼,身子不经意地退了几步,司湘了然地一笑,苦意十足,眼底忽然湿润了。
“原来,是我助纣为虐。”司湘闭目长叹,“那人叫慕隐兮,那人是你的谋臣,你亲手毁了他,是么?”
容熙冷着脸不语,然而那唇角却在微微地抽搐,司湘笑得更苦了,似是叹息又似是喟叹:“圣上,您这一生,最终得到了什么呢……”
轻如梦呓的低语间,有什么落在了脸上,是细雪拂来,仿佛苍穹传来的声声叹息。
“永康五十一年,帝登楼眺望,执一片青袖,叹一生起落,哀不能抑,流连久久。时飞雪如雨,帝染风寒,一病数月。”
——《大夏云烟录睿宗录》
紫光殿。
宫人们来回奔走如飞,苍老的太医坐在龙榻边,整个身子哆嗦着,忽然踉跄着跪下了。
“父皇的病怎么样了?”立在一旁的太子容初忽然伸出手去将太医整个人提起来,“给本太子说实话!”
“老臣……圣上……”那太医哆嗦着,半天发不出一个字。
“罢了。”帘幕之后传来一声叹息,“让他去吧,朕的身体自己清楚。”
“可是父皇——”太子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得一声极低的冷笑:“朕有这一天,你不是很高兴?”
“儿臣……”容初神色大惊急忙跪倒,抓住了皇帝那只垂在榻边的手,“儿臣从未如此想过!”
“你想什么,还有人比朕更清楚么?”那只手拂开了他的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按下去,“初儿,你的阴冷与桀骜,像极了朕年轻的时候。”
那只手缓缓收紧了,肩上一片生疼。太子面色一白,抖着唇不发一语,眼底却是冷色铮然。
久久,那只手收了回去,里面一声叹息:“去吧,都去吧,让朕一个人留在这里吧……”
太子神情一松,站起身子,脚不沾尘地去了,临去前,淡淡朝那角落里沉默的窈窕身影望了一眼,满面狐疑。
锦帐里的容熙睁开眼,缓缓坐起身子。一半身子有如火烤,一半如置冰窖,整个人都要撕成两半。
然而他却神情平和,仿佛不曾感受到任何疼痛,挥挥手,床前随侍的宦官轻轻退了出去。
待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容熙才轻轻开口:“湘儿,你在么?”
“在呢……圣上。”司湘缓步从锦帐如云处缓步走来,静静地立在床前,看着容熙苍白如死的脸,眼里似是有泪,却落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