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谜点头,转身,走了。
“哼!”树鱼丝毫没有占到便宜,跺脚低叹,“这么这么无趣,太子府的人都是哑巴吗……”
“树鱼。”朗墨淡淡地唤她,“你照照镜子。”
“嗯?”树鱼回身挑眉,“难道少爷你也认为我是个丑八怪不成?”
“不是。”朗墨垂下眼帘,将眼底一抹笑意遮掩了,“你自己看看吧。”
树鱼瞅瞅朗墨,半信半疑地拿起桌上的菱花镜,只看了一眼,就“呀”地惊呼。
“我的胭脂!”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脸上红色的胭脂花了一片,活像乡下的媒婆,树鱼捂住脸,一溜烟跑到偏殿去了。
朗墨再也忍不住,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一抬眼,见到帘子后面伫立的那道颀长的身影,笑容慢慢凝结在唇角。
容桓慢慢走出来,“墨,好久没见你笑了……”
朗墨敛去笑意,握紧了被角。
“你来这里做什么?”低低地问着,轻如梦呓,“前朝有很多事情要忙吧?”
“我放心不下。就来看看。”容桓沙哑地回答,目光紧紧地看着朗墨,似是痴了一样。朗墨仿佛被那视线灼伤了,别开了头。
“我说了,你我不该再有任何的干系,这样对彼此都是好事。”
“不!”容桓蹭蹭上前几步,握住了朗墨的手,目光散乱,“不怪你,都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听从了你父亲的安排,你也是身不由己……”
“为什么,你要替我开脱……”朗墨摇头叹息,“你明知道,我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不要说!”容桓猛地捂住了朗墨的唇,“我们不要再提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过去了。”
“真的么?”眼眸里有惘然,更多的是凄凉,朗墨淡淡地问,“如果不杀了我,你怎么服众?”
“我……我说过,不准你死,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容桓咬着牙,恶狠狠地说着,“咱们好好在一起,不行么,不行么……”他猛地抱紧了朗墨,颤抖着,快着喘不过气来的拥抱,灵魂都飞上了半空,恍惚不知归处。朗墨再也挣扎不开,脱了力般伏在容桓的怀里,似是呻吟又似是叹息的:“如果我能做的了自己的主,就好了。”
过了几日,午后。
“臣有事禀告。”剑谜沉声说道,“是朗老将军的事情。”
“我不是说要你放了他么?”容桓拧眉。
剑谜缓缓摇头,“老将军不肯出来,除非您前去见他一面。”
“呵!”容桓一掌拍在案上,桌角啪地碎成粉末,“这老东西,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阴冷潮湿的天牢里,深冬时节的雪渐渐化了,一滴滴落了下来,安静得能听见它的声音。
满是乱草的牢狱里,只有一个高大魁梧的人直着背脊安坐在角落里,见了人来,不动如山。
“老将军,找我有何事?”容桓冷冷开口。
“若老臣说,想见我儿一面,殿下定然不准吧。”朗老将军淡淡地说道,声音没有丝毫的波澜。
“不错。”容桓眯起眼睛,眸子里寒光掠过,“我实在不敢再把他交到您这个冷漠无情的父亲手里。”
“呵呵……”朗老将军一声长笑,“为了国家,每个人都微小如尘,墨儿所做的一切,都问心无愧。”
“为了国家?”容桓蹭蹭几步上前,扯住老将军的衣领,“还不是因为我一个人!因为我身上留着胡人的血,你们一个个的,就这么恨不得置我于死地!”
“殿下既然已经知道,老臣不用多说。”老将军安然如昔,饱经风霜的脸上一片平静。
“你们……”容桓颓然倒退几步,头很痛,火辣辣一片燃烧了理智,低声喃喃,“你们为了除掉我,什么都算计好了,只可惜啊,我却依旧夺回了一切!你们很失望,是不是?”
“自古成王败寇,老臣无话可说。”老将军声音沉缓,犀利的眼神淡淡看了过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墨儿?”
“不用你操心!”容桓冷笑,“他会好好的活着,你就一个人老死吧!”
“好好活着?”老将军缓缓笑了,“你把墨儿囚禁在府中,你以为他会高兴吗?独自占有,你把墨儿视作什么人,男宠么!”
“那不是占有,我只是想保护他。”容桓淡淡地笑了,眉头一挑,满是轻蔑的挑衅,“他在我的身边,就再也不用夹在你我之间两难。”
“你就这么自信?”朗老将军眯起眼睛,目光如阴鸷,“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呆在你身边?”
容桓抿唇,脸色白了下去。
“因为我。因为我在你手里,墨儿不得不这样做,为了保护他父亲。”
“你胡说!”容桓涨红了脸,渐渐失去了平静。“我从未想要用你来禁锢他!”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老将军淡笑着,絮絮说着,“从今以后,墨儿彻底自由了……”
话音未落,黑暗中之间寒光一闪,“噗”的一声响,有温热的液体喷上了容桓的脸!
容桓啊了一声,急忙冲上前想要拔出那把匕首,朗老将军陡然抓住了他的手死死按在剑柄上,容桓大惊,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得一声惊呼:
“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别时茫茫江浸月
朗墨这一声呼喊似是从头劈下的惊雷。
容桓的身子蓦然僵住了,整个人仿佛钉在那里,不敢回过头去。
朗墨慢慢地走过去,每一步都极其的缓慢,仿佛还未反应过来。
低下头,手心粘腻着都是鲜血,却再也哭喊不出一声,魂灵都脱离了躯体飞到了远处。
“墨!墨……”有人在呼喊自己,一声一声,那么撕心裂肺。
颤抖着手向父亲胸口摸去,颤巍巍地摸到了刀柄,抓紧了,唰地拔出,然后用尽全力,向自己的心口刺下去!
“不要!”
被人握住了,朗墨木然地低下头,看到容桓用手握住了他的匕首,鲜血四溢,一滴一滴往下落。
失神地看着,看着,朗墨笑了,手却更用力,看你的手和匕首哪个更锋利?
容桓拧紧了眉头,却死死地不撒手,任刀锋深深地割入了肌肤。
暮雨云散,一地残叶乱。
身子滚烫,心口却是冷的,不知是在水里还是火里煎熬着,唇齿间吐出低低地喘息。
辗转间,模糊地却见床边有一人在望着他,身形窈窕,细细看去,是司湘。
“你醒了?”司湘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细眉微微一展,“你受了寒,已经昏迷几天了。”
“我……”张了张口,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嗓子早已干涸得难以发出声音,涩涩的仿佛是吞了沙子。
“在你昏迷的这几天里,西域龟兹有了异动,似是打算入侵我大夏西边边防,太子殿下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司湘长长的叹息,仿佛云烟一般萦绕在空气里。
“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朗墨木然地说道,眼神越过司湘望向了窗外深深的庭院,眸子里一片迷离的灰色。
“前朝大臣们一致推荐你,去攻打龟兹,殿下死活不准。”司湘抬手掠了掠鬓发,将调好的汤药递到朗墨面前,“眼下殿下的根基未稳,朝中已经有些人对殿下心生不满了,我很担心。”
朗墨嘴巴张了张,终于没有发出声音,低下头去,将脸埋在臂弯里,倦了,只是想沉沉睡去。
“虽然知道这样说对你很不公平,但是为了大局,我还是要告诉你。”司湘叹口气,走了几步,蓦然转过来,水眸一片雪亮,“你和殿下的事情我无权评论,我只知道你我他都不是普通人,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这些不用我再多说了,是么?”
烛火迷蒙,朗墨缓缓地推被坐起来,望着窗外,三月暮,雨横风狂,那片雨落在心上,激起一片阴冷萧瑟。
勤政殿。
打开一份奏折,只简单的掠了一眼,陡然心火大盛,啪地摔在地上。
“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朗墨上战场!”容桓豁然立起身子,负手在殿中走来走去。
“因为殿下不肯处置他,朝臣们心生不满,加之朗墨战功赫赫,无论怎么看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剑谜立在一旁,将奏折一份份捡起,顶着容桓的怒火将事实说了出来。
“好恶毒的心!”容桓咬牙冷笑,“他们分明是借此机会想要除掉朗墨,若是出师不利,他们正好发难,到那时候,朗墨在劫难逃!”
“殿下。”剑谜叹息,豁然抬眼,“您什么时候对朗墨这么没有信心了?”
“我——”容桓蓦地转过身子,瞪着剑谜呼呼喘气。
“若是担心朗墨武功尽失之事,可以让蓝重羽做先锋,朗墨在后方负责指挥调度,出谋划策,凭他多年经验,轻而易举。”
“不行!”容桓一掌拍在桌上,“我不允许他再度陷入危险的境地里!”
“难道殿下要把朗墨一辈子拴在身边?”剑谜眉目间隐隐有了怒意,第一次触动龙鳞,“臣觉得,朗墨非池中之物,殿下此举,只会害了他。”
“你!”容桓瞪着眼,要说些什么,宫门被人推开了。
一人踏进殿来。
日光忽然泼洒进来,一瞬间刺痛了容桓的眼睛,然而最让他心痛的是,朗墨那苍白的脸色,与干裂的薄唇,还有淡漠至极的神情。
朗墨缓步走到容桓面前,双膝弯曲,跪倒在他脚下。
“请殿下让我上战场,为国效力。”
“墨……”容桓抖着唇,“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朗墨沉声,斩钉截铁。
“你可知此次出征,会将你至于何种境地么?”容桓摇头,握住了朗墨冰冷的手,“再说你的身体还没好利索,怎受得了风餐露宿之苦?”
“殿下未免太小看我了。”朗墨挑眉淡笑,骨子里的高傲冷倨透过那眼眸缓缓现了出来,“沙场是我平生最快慰之处,若能马革裹尸而归,是臣的荣幸。”
“不许你胡说。”容桓心头一痛再一冷,立即捂住了朗墨的嘴,颤抖着闭上眼,“我要你平安归来,平安归来。”
“殿下。”朗墨垂下眼帘,“刀剑无眼,殿下怎么可强求天意。”
“不。不……”执拗地拉住他的手,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他,容桓一字字道,“答应我,平安归来!”
朗墨模糊的笑了,低低地说着:“我答应你……”
“好……”容桓闭上眼,认输了一般地坐倒在椅子里,“你想去,我就答允你,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答允你。”
他抬起手,指向门外万里河山:“去吧,到你想去的地方去……”
声音弱了,帘外杏花零落,香红谢尽。
月波清霁,光影里一道忙碌的身影在房里走来走去。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树鱼干脆利落地将大包小包东西都塞进布袋子里,蹙眉道,“少爷,你怎么带这么小的包袱啊?我还没装什么呢就满了。”
朗墨从书卷里抬起眼来,微微一笑。“不用那么多,我说了,轻装简行。”
“那怎么行!”树鱼瞪大了眼,“你这一去跋涉千里,什么东西都得备好了才行,难不成少爷早就备好了银子,打算路上临时采购?”
朗墨微微一笑,不再答话。
“少爷。”树鱼蹭过来,笑嘻嘻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呀?几个月?半年?”
“不知道。”朗墨侧头看过来,抬手在她鼻尖一点,“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那当然。”树鱼嘿嘿一笑,“我还要等少爷回来,陪在少爷身边照顾你呢!”
“好树鱼……”朗墨低低地叹息,不再说什么了。
谁教社燕轻离别,珠帘夜夜朦胧月。
时间一转眼,便到了出征之日。
洛城城门外,千军万马齐齐列队,远远望去,旌旗蔽空。
马上的将军年轻而俊秀,然而那神情却始终冷冷的,略一转眼,只看得到眸子里的死寂。
朗墨慢慢地握紧了缰绳,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击鼓声,闭上了眼。
高阶之上,一道殷殷的目光远远的望了过来,那么炽热,那么缠绵,紧紧将自己缠绕,再也解不开。
朗墨却执拗地低首,不为容桓而回顾。
感今怀昔复伤离,一别相逢知几时。
然而自己始终没有回头。
最后的坚持,让我彻底做一回自己吧。
举鞭、催马、向前,一步步与君远离。
飞絮濛濛,落在冰冷的铠甲上,拂不下抹不开,便如那愁绪,浓重得令人窒息了。
建兴四十三年春,为抵御龟兹侵扰边境,大夏王师从洛城启程,千里跋涉,双方在边境激烈作战,一时间风云变色。
前方作战,后方飞马传书,将写满军情的邸报快速传递到洛城。
容桓一份份看了,看过之后又看,永远看不完,孤灯下,每日如此。
细雨中,双燕归来了,帘栊之后明灯莹然,又是一夜未眠。
剑谜跨进殿来,面色苍白如纸,一向沉稳的神情似是破碎的碧玉,只掠了容桓一眼,立即避开了。
“怎么了?”容桓抬手扶住额头,吐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前方有何军情了?前些日子不是说要合围了,有消息了吗……”
话音未落,剑谜忽然跪了下去!
下句话哽在喉咙里,心忽然重重地一颤,然后缓缓沉了下去。容桓仿佛明白了什么,茫然站了起来。
“请殿下节哀。”剑谜沉痛地一字字道,“前方传来了噩耗。”
容桓呆呆地听着,眼眸忽然一聚,哗地抢过剑谜手中的邸报,却颤抖着不敢打开。
逼人的死寂中,只能听见容桓粗重地喘息声。
“再去查,去核实,我不相信……”他喃喃地说着,摇了摇头,笑了笑,脚底绊了一下,狼狈地跌倒在地。剑谜上前去扶,却被容桓挥开了,依旧指着门外,“你看,你看,他就在门外看着我呢,还是那一身湖蓝色的袍子,你看啊……”
剑谜摇摇头,容桓抬手扶住了额头,啊啊啊地嘶吼,恨不得生命就此终结。
“我知道我就知道!”他嘶声,“他出征那一天,我就有种诀别之感,为什么我不去阻拦他!”
“圣旨是我下的,是我准许他去的。”他低声,声音沙哑若死,“他若是没了,我拿什么还他?”
痛到极致,不死不休。
手不自觉地摸上了桌上的镇纸,颤抖着拿了起来。
对准自己执笔撰写圣旨的右手。
“殿下!”死死地将人扑倒了,剑谜眼底仿佛火烧,“为了朗墨,您便要弃了这江山么!”
“江山……”容桓呵呵笑了,“我给你,你来坐这位子,怎么样?”
“您在说什么!”剑谜怒火更盛,“信不信您若是就此没了,这天下就落到七爷手中了,你真的甘心么!”
容桓颤抖着不再说话,满面恨意,刻骨铭心的恨。
夜风呼啸而来,依稀听的风中有伤心欲绝的啜泣声。
那是树鱼的哭声,纯粹的悲伤与发泄。
容桓终于闭上眼,张大了嘴。
一声嘶吼,撕裂了夜空。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终章 此情已自成追忆
建兴四十四年春,骠骑将军朗墨战死沙场,邸报传来,执政太子容桓悲恸不已,下令以国葬之礼安葬,并亲自手扶棺椁,一路相送。
三月的洛城飞雪连天,然而百姓不顾寒冷涌上街头,送葬队伍所到之处一片哀吟。
然而,只有几个人知道,那具棺椁之中,只有一把断剑,名曰墨影。
一房庭院,破败的老树上昏鸦“啊”地一声扑腾起来,飞出了院子。
“咣”的一声,门被人大力踹开了。
暗光里一人闻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