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天已快亮了,烧杀的火光中,东方的天垂隐隐有一线青白透了出来,缓慢而盛大地涌过来,城楼上有缕缕青烟,火光被照映出一种通透的血色,就像是血海中开出了血色的莲花,舒展出了透明的花瓣,有一种残忍的美感。
而那个向他走来的女子,就是这血色莲花中,血色的花蕊。
她还是那个样子,他只能朦朦胧胧看到个大概,却想都想得出她的模样。
素衣乌发,琉璃色的眼,面孔雪白,透出一段菲薄如纸的命格,他只这么想着,就不禁想笑,那么轻,那么低,把她的名字在舌尖滚了一转,轻轻吐了出来。
莲见。
她果然还是来了。
沉羽眯起眼,隐隐约约看到对面的女子擎出腰间长剑,说了一句什么,他听不清,只能一笑,便看到对面女子向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眼前视线模糊摇动,时而能隐约看到她的脸,时而一片除了血红,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女子的影像也在叠动变幻,有的时候看上去就是莲见,有的时候不是,但是当一声龙吟,长剑出鞘,沉羽就慢慢笑起来。
他听得清清楚楚,那一声轻响,分明是太渊的声音。
果然是她。
他仰起头,在一片滚烫的热气蒸腾中,看到那个女子举起了手中长剑。
剑刃如冰,素衣银甲,他眼前这个女子,便是盛开的,种在他心里的一朵永劫之花。
他本不应碰触,但是他将之摘下,于是,他和她都万劫不复。
那个女子又和他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只是仰着脸,轻轻地念着她的名字。
莲见,莲见……莲见。
然后,他听到了极轻的一声锐响。
胸口有微妙的凉意蔓延开来,炙热的空气中立刻炸开了新鲜的血味,一刹那,沉羽已经开始混沌的脑子,分辨不太出来这代表什么,但是紧接着,胸口的凉意刹那延伸,向四肢百骸飞奔而去。
他慢慢地低头,看到胸口上是一段剑锋,见不到剑尖,因为已经埋入了他的胸口。
她杀了他。
这个念头很平淡地在他脑子里转了转,沉羽很遗憾,并没有坊间传说一样,在将死的此刻,脑子里把过往生平全部转了一轮,他只是觉得整个身体都在慢慢地冷,慢慢无力。
长枪再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他向前倒去,本就嵌入身体的剑锋又进去了一截,沉羽不以为意,倒是觉得不错,因为觉得自己离那个女子近了些,看得清楚了些。
晨光与火光中,女子的容颜倒映着三尺秋水,显出一种不染尘寰的美丽。
想再靠近她一点。想看清楚,她的容颜。
于是他就这么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肩膀,他看到女子轻轻皱了皱眉,他也不在乎,就用虚软无力的手腕,拼尽最后一点力量,把她向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
冰冷的剑锋就这样刺穿了他的胸口,破开血肉,穿过肋骨与肋骨的缝隙,从脊背上顶出,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只想在这样一刻离她近些,再近些。
即便被洞穿心脏,撕心裂肺。
在察觉到女子手腕一动,要反抗的一刹那,他猛地用尽全力,一把把她拉入怀中,只听金铁相撞,长剑终于尽柄而入。
他拥抱住了她,即便彼此隔着甲胄与甲胄。
他拥住了他的花。
沉羽心满意足,他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捧着她的脸,双眼什么都看不到,却觉得即便看不到,莲见也那样的美。
她是独一无二,劫数的花。
他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鲜血顺着嘴唇滑下去,落在她的手上,他定定捧着她的脸,已经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也定定地看着她。
他柔声对她说:“莲见,但愿此生,从未相见。”
如果从未相见,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那么此刻他们兵戎相向,也不会掺杂任何情感,只是决意取对方性命?
如果从未相见,沉羽只是沉羽,燕莲见只是燕莲见,他们可以骄傲固守家族与自己的尊严,战死沙场也是快意,不用如现今一般,心落尘埃。
只愿未相见。
他能感觉到那个女子有点怔住了,他心底就有报复的扭曲狂喜蔓生开来。
你看,他从来都知道,什么样的句子,什么样的话,最能伤害她。
你会难过吧,莲见?
说完,他沾血的手便再也没有了力气,从她的面孔上颓然滑落。
终于,他眼中的世界,彻底晦暗了下来,连最后一星血红也再看不见。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膝盖终于撞击到了地面,被大火烧灼的地面应该是滚烫的,但是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凉。
沉羽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死了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他抓住了不知什么东西,已经消失了的触觉无法让他知道他最后的支撑是什么,沉羽勉力睁开眼睛,却是彻底的晦暗一片。
他整个人混沌起来,意识终于彻底模糊。
就在这将死未死的一瞬,斩灭一切因果爱恨,心底最初和最后那一点点念想,如破冰绽开的莲花,徐徐舒展。
想开口对她说些什么,但是嗓子里堵满的血沫,只能发出嚯嚯的声音。
他模模糊糊地想,其实刚才那句话是假的,是气话,他哪里舍得这么跟她说呢?他哪里舍得不和她相见呢?
她所有的事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桩一件,一颦一笑,她说过的话,她的神态,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算是现在这么凄惨的样子,还是想和她相见,想看她初遇那时,少年姿态,清正端雅。
哪里舍得和她不相见呢。
他爱她啊……
若有来世,希望她能纯良如稚子,单纯天真一辈子,他愿意披风历雪,为她遮风挡雨,只求她一生锦绣,不染尘埃。
这么想着,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终于死去。
而莲弦则冷冷地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垂下头,已死的男人。
她一张与莲见酷似的面孔上没有一点感情,她缓缓地拔剑,在令人牙酸的金属与骨头摩擦的声音中,沉羽的尸体倒向一边。莲弦抹了一下脸上的血,反手一剑,血花四溅中,她斩下了沉羽的头颅。
金发飞扬,一个时代,就在这一剑中落幕。
七月十五夜,崖关破,燕容与部出击。七月十六晨,燕莲见顺利渡河,与燕氏大军会合,此一役,燕家精锐尽损,四万精骑渡河后仅余千人,然,灭沉氏、绝朝廷水军、痛击燕容与部,皆为功成,可谓惨胜。
然,天下大局,就此底定。
而莲见,就是在这天下大局底定的那天,收到了沉羽的头颅。
那是一个非常晴朗的白天,所以还未散尽的硝烟味道和血腥味道格外浓烈。
刚刚渡河扎营,莲见还没下马车,莲弦便策马赶到,沉默着向她献上了一方锦盒。
她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她没有下车,只是在马车上,抱着那个大大的锦盒。
既没有打开,也没有放在一边,她只是抱着,就像少年时代,沉羽躺在她怀里的时候,她也这么轻轻抱着他的头。
她鼻端能闻到极轻的石灰的味道,和轻微的血气。
莲见想了想,她用单手费力地抱起盒子,从马车上跳下来,到了永川畔一条还算干净僻静的直道,把盒子放了下来,轻轻打开。
里面是她爱人染满血污的头颅。
“连金发都看不见了……”她喃喃地念,她用袖子沾了水,轻轻地一点一点擦着沉羽的金发,擦净,又拔下头上的簪梳轻轻顺着,直到本来板结成一块一块的长发,重新变得顺滑,显现出原本金丝一样的璀璨。
擦干净了头发,她就小心翼翼地擦着沉羽的面孔,仔仔细细,连眉间的血污都一点一点擦净。
她知道的,沉羽最爱干净,他断然不希望自己死后也是这样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
看,他现在就像睡着了一样恬静。
她就这么看着,唇角开始有轻轻的笑意泛起来,仿佛有什么绝望的欢喜,从她身体中涌了上来。
确认头颅再无一丝脏污,她轻轻地把头颅放在了盒子里,眼神依旧胶着在沉羽的金发上,低低说了一句:“他死前可有遗言?”
莲弦从她身后的树影里转了出来,她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姐姐,过了良久,才道了一句:“但愿此生,从未相见。”
这一声若一块巨石,但莲见却没有丝毫反应,只仿佛这块巨石是悄然滑落入一片深海,毫无涟漪。
莲见没有看她,只是看着沉羽的头颅,唇角的弧度恬静而美好。
过了良久,她嗯了一声,轻轻点头,褪下腕上一串水晶的念珠,放入了盒中。
那串念珠的绳头,不是惯常的缀着宝石小珠,而是缀着一只小小的用金发编织而成的草鞋。
那是沉羽的头发。→文¤人··书·¤·屋←
她合上盖子,费力地起身,对莲弦道:“把他的头颅送回去吧,他为朝廷殉死,原纤映会好好风光大葬他的。”
何况,他并不想留在她身边。
他说了,但愿此生,从未相见。
若是连相见都曾憎恨,他怎么会愿意留在她身边呢?
还是算了吧。
她这一生,那样辜负他,总不至于连最后这一点希望,都不听从。
她这么说完,便把盒子交到了莲弦手里,让她拿走。
因为依照沉羽性格,若他恨一个人到了如此地步,想必连头颅也不会愿意让她碰触的。
他这么恨她。
段之二十九 终焉
大顺四年八月,双方议和,划永川而治。因位处东西,史称东赵、西赵。
大顺四年九月,东赵重仁帝封燕莲见为代王、燕莲弦为静王,同时,燕莲见致仕,立莲弦为燕氏家主。
大顺四年十二月,永顺帝立新都安平城,史称西京。
大顺五年九月,燕莲见薨,谥曰纯。
大顺六年九月,燕容与和原纤映以永顺帝久病为由,迁永顺帝于西京离宫。
大顺六年十一月,燕、原二人逼永顺帝逊位,称上皇,原纤映所出皇子,立为新帝,改元龙昌,原纤映尊为太后,垂帘听政,燕容与封谨王。
龙昌二年九月,莲弦许婚大越藩镇诸侯叶氏,割大越六州四十一城与三十万兵马。
龙昌三年四月,重仁帝逊位,立皇长子为帝,改元同弘。
龙昌五年一月,莲弦废同弘帝,立宗室远支亲王为帝,改元大同。
龙昌七年三月,大同帝禅让,莲弦登基,改朝号塑月,立皇长子嗣,改皇室宗姓为叶姓,以绝燕家诸多诸侯坐大之虞,追纯代王为纯皇帝,庙号成祖。
龙昌九年八月,燕容与薨,原纤映独揽国柄。
龙昌二十三年二月,西赵皇太后原纤映崩于安平,谥为庄睿皇后。
又二十三年后,西赵诸侯沉氏崛起,灭西赵,立沉国。
以上,终焉。
尾声:回梦
那是那么长的一个梦,又是那么短的一个梦。
梦里有战火席卷,残忍华美,如同盛开在天边,鲜血凝成的红莲。
有少年殿前一舞,斩落惊雷。
有人缓缓行来,风雅万端,最后正衣冠而死,以身殉国。
最终,一切成空。
她就这么醒来,一抹面孔,满把泪水。
身边有人起身,打开灯罩,调亮烛光,把她拥入怀中。
她立刻伏在对方怀里大哭起来,柔嫩驯弱,只仿佛一生一世的伤心,全都在这些眼泪里。
她哭得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说:重景重景,我梦到你死了……
她的丈夫无奈又宠溺地叹气,随便抓起什么,把她哭得花猫一样的脸小心翼翼地擦了干净,说:我不是好端端在这里吗?
她闻言抬起头,看着他的面孔。
那张面孔,俊美无双,和梦中那张意气风发的少年面孔慢慢重叠,她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重新埋在他的怀里。
她的丈夫,前大越帝国的亡国之君、现塑月帝国女帝之夫萧重景,能做的事情只有苦笑着抚摸她的头发,轻而温柔地安慰她。
他唤她的名字说:千宵,我不在你身边吗?
她从他怀里闷声道:会一直在吗?
会,一直都在。
不会离开我?
我曾对你发誓,永在君前。我现在也可以对你发誓,我不会离开你。
重景就这么温柔地在她耳边呢喃,把这一辈子的甜言蜜语全说了一遍,最后哄得小少女终于带着泪痕沉沉睡去。
他只含笑看她清丽的面孔。
他没有告诉她,他刚才也做了那么长那么长的一个梦。
梦里他是世家子弟,少年俊美,最后死于城上,只能把头颅交到她的手上。
重景低头,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如那是前世,与今世无涉,今生今世,他之所愿,只有一个。
他愿她能纯良如稚子,单纯天真一辈子,他愿意披风历雪,为她遮风挡雨,只求她一生锦绣,不染尘埃。
(正文·终)
番外集
琉璃烬·犹恋恋
我想要一个只属于我的什么生物。
它只看我,只听我的话,除了呼唤我的名字什么都不说,我抛弃它,它就无法存活,我死了,它会跟随我而去。
我则给予它持续到死去为止,我所有的一切。
我允许它,只允许它,结束我的生命。
那是一个梨花盛开,无声无息,莫名其妙锋利着的午夜。
当时露水是冷的,流过梨花下的溪流上浮着泠泠的、菲薄的雾气。
护摩炎中焚烧芥子的味道若有若无的辛辣,陆鹤夜站在梨花树下,安静地看着古井旁的那个小小的幼童。
不,也许用野兽的幼崽来形容会更合适一点。
他安静地想着。
除了那张带着异人风味而显得分外精致秀丽的面孔,这个被绑在古井边的幼童没有一个地方像个人类。
为了获得这个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白发的鬼童,对年幼的美貌幼童有异常嗜好的大神官,发动了整个辖区的神卫去搜寻。
结果神卫跌死了三个,一个被他抓瞎了双眼。
陆鹤夜慢慢走近他,伏在笼子里的白发孩童一动不动,因为长久在森林中和动物生活,而显示出一种柔韧修长的手脚,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看得出来,他的四肢都被折断了。
这个孩子还能活过几天呢?一天?三天?然后就会像大神官那些从村子里买回来的漂亮幼童一样,以肚子被剖开或者脖子被折断这样的姿态,抬出大神官的房间吧。
只不过那些孩子最多被抛入后山去喂野兽,这个孩子死状凄惨的身体,大概还会被当作大神官斩妖除魔的有力证据,被暴露在高台上,以供人膜拜。
真可怜。
陆鹤夜在心里笑着说。
他慢慢蹲下身,雪白的内裳浸在了井台附近溅出来的水上。他伸手,碰了碰那个孩子的面孔,在碰到之前,仿佛死去一样的孩子低低地咆哮了一声,猛地撑起身体,以一种陆鹤夜没有料到的迅速和角度,闪了开去。
但是笼子实在太小了,白发的孩子一下撞到了头,他无可避免地,被陆鹤夜的指头碰触到了面孔。
这个孩子很明确,想一口咬过去,但是不知怎的,他忽然怔住,鼻翼抽了抽,小心翼翼沿着他的手指向上嗅去。
陆鹤夜也好奇地低头嗅了嗅自己袖子上的味道。
那是非常非常清浅的迦罗香的余韵。
“你喜欢这个味道吗?”陆鹤夜笑起来,指头抚摸过他的面孔,然后压在了他的嘴唇上,略微用力,分开,他指尖一道金属的锐光闪过。
孩子的牙齿咬到了冰凉的金属物。
似乎好奇地咬了一下,鲜血立刻渗了出来,孩子皱着眉要吐出来,却被陆鹤夜按住了嘴唇。
还是个少年,刚刚在今夏削去了童发,面孔上还保留着一些孩子气的少年温柔地靠近那个白发的幼童,柔和而色素浅淡的长发垂落,那上面极淡的迦罗香味道,安抚了孩童的躁动。
“要小心地含着哟,这是你现在唯一求生的机会了。你也觉得那个老浑蛋很恶心吧?那就看看会不会用这个好了,在他吻过来的时候,用牙齿咬住它,然后,就可以轻易地弄断他的喉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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