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扬上。
楚上尘纤长的手指轻轻截住那张薄薄的宣纸,指甲饱满而圆润,十分好看。他的嘴角荡漾开淡淡笑意,握了信纸推开窗。寒风顷刻呼啸的刮进,窗外繁星满天,可见雪落枝头,暗夜无边。
他将信轻轻抖落,便随风飘远。摇摇曳曳的落于厚实莹白的雪地上。
“今夜风大,甚凉啊。”
他素袂飘飘,周身有一股子淡然飘逸之气,笑脸盈盈的站在窗旁,犹如一副最美的画卷。但不知是这寒风冬雪之故还是其他,这平日里总是漾着暖意的俊俏脸颊,此时竟眉眼含霜。
楚上尘关了窗,径直走到火炉旁又添了些许炭火。噼里啪啦的火舌窜的更高了些,红红火火的映着楚上尘的脸。
楚上尘生的绝美,却又不同于女子的柔媚,而是独属于男子的俊俏潇洒,此时他的双眉微蹙,不知想些什么,眸中只倒映出撩动跳跃的火焰,比平日里淡然安静的模样更多了一抹生动。
他淡淡的添了炉火,回身抖了抖锦被,翻身睡去。
而那庭院之中,梅花开满枝头,一个紫衣身影迎着寒风,随着那纷纷而落的飘雪,心中愈来愈沉。
本以为只是一场虚情假意的道歉,那些悔过的措辞,哀伤的表情都已一一做足,却不想,本着看戏的心看这一场闹剧,却不想这其中的做戏人,竟未到场。于是这一切,都变成自己一出无理取闹的自导自演。
楚上尘……你,竟敢不来!?
裴戎昱一时气血攻心,竟一掌,拍碎了青石案。冬日半夜的大雪,冷的让人牙齿打颤,手指不时已被冻僵,他狠狠的将自己的手攥成拳头,因发力太过,拳头亦在颤抖,骨节发白。
许久,他颓唐的跌坐到那石凳上,心里一阵阵的酸楚和发凉。
这么多年,他驰骋沙场,风萧萧,沙石遁地走,他未曾忧惧;那蛮夷弯刀驾于他的脖颈再过一寸便可要他性命,他亦未曾忧惧;官场阴暗,处处是险,他未曾忧惧……那么多的大风大浪,他凭着那一副金刚不坏之身,与一颗冷血无情的心,傲然的走过……
而今,他却惧了!为这一个几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是个前太子!半分权势也无,半分财力也无的人!为何?
心里从未有过的害怕和苦涩,为何?
他征战沙场,铁马冰河,百战百胜,未曾感到喜悦;他英名远播,众人赞他铁面无私,少年大器,他亦未曾感到自豪,他凭着自己的不骄不躁,步步为营,在这一道处处荆棘,一碰便鲜血淋漓的官场全身而退……
而今,他却因他的一个笑容,而心有甜蜜,沾沾自喜!为这一个斟酒替他试温,为这一个毫不犹豫的握他的手的人,心中激动,竟要情难自已,为何?
你说:“人生在世,你应懂得勿要负了他人待你的真心。自重。”
呵呵,裴戎昱冷笑两声。连当今太子都要敬我三分,三朝元老都对我俯首称臣,你居然,理直气壮的问我讨要真心,凭什么?
这寒夜冰凉入骨,裴戎昱坐在那八角凉亭之中,许久许久……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那紫衣身影任由寒风倾体,这般固执的不肯离去。根深露重,寒霜漫天,他的心,亦在那夜半更深之中,被大雾包裹。
而后他站起身来,只见天边已是肚皮白。一夜如流水,悄然逝去,而那雪衣如华,轻裘缓带的身影,却始终未曾出现。
☆、第三十二话、为谁风露立中宵(下)
“楚上尘!”裴戎昱的声音有些喑哑,平日里深邃的眸子此刻呈现的是熊熊大火,可见一夜风霜雨露让这个平日里沉稳的大将军也忍不住怒火中烧。
或许昨日之约换做客是周莲见或是楚杉,裴戎昱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只是,那个人是楚上尘。只因是平日里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楚上尘,这般的罪过,就如弥天大错一般让人不可原谅了。
楚上尘正在系衣裳的最后一根带子,房门却被人用武力强行破开。清晨的风如同鬼魅一般凛冽寒冷,咆哮着就朝楚上尘刮来,只觉心中冷意纵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楚上尘温热的手被裴戎昱一把抓住,不时两人便纠缠至屏风。裴戎昱似是万分生气,握着楚上尘的手似是要将他骨头都给捏碎。
楚上尘刚刚出了被窝,浑身上下自是温温软软,裴戎昱至于寒风中一夜,身上冰凉的似是冰雕,楚上尘被他握的如同从炭火旁一下子置身冰窟窿,身上又是一阵恶寒。
“你放手!”
“我不放!”
裴戎昱又是一使力,楚上尘吃痛忍不住向后倒去,二人跌倒在了地上。
冬风仍是呼啸的刮,本是暖意如春的屋子,霎时就进了不少寒。似是冰霜慢慢的由屋外要结晶蔓延至了屋内。
裴戎昱压在楚上尘身上,真的是使了十分力气,那一双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眼此时尽是怒意。楚上尘本就在穿衣,这半路杀出陈咬金,两人挣扎了半天,他白皙修长的脖颈与小半胸膛已经尽数袒露,唇瓣又如桃花般娇艳,秀目兰眉更添媚意。又因两人都互不相让,真正停下来的时候,都已经气喘吁吁。
看的裴戎昱的心竟怦怦直跳。
楚上尘只觉得胸口脖颈都是一片凉意,面上却被裴戎昱鼻息中喷薄的热气所染,实在难耐的很,心中气恼,面上不由沉了下来:“在下说了,请裴兄你放手!”
“你再叫我‘裴兄’!”裴戎昱本就空等一夜心中憋闷,这楚上尘一见面又是寒言冷语,他实在是忍不住愤怒!
只因知晓他的温柔,知晓他眼角眉梢,举手投足的体贴温存,所以心中竟再也忘不了那个滋味。即便是浅尝辄止,即便那其中不知有多少真情,多少假意,但,人毕竟都是贪图安乐舒适的啊!而今如此冷冽傲然的模样,怎能不让人心寒!
“呵。”楚上尘竟笑了,这笑容无一丝畏惧,坦然又讽刺。如一把大火,烧的裴戎昱浑身上下都痛了。
“裴兄你如此大动肝火所为何事?”眉眼之中清清淡淡,犹如迎寒吐艳的梅花,清冽却激赏。
“你……!”
半晌之后,裴戎昱丧气的放了握着楚上尘的手。
楚上尘揉揉手腕坐起身来,只淡淡的说道:“在下要去给舍弟送膳食去了,还请裴兄自便。”
那傲然的身影背过身去不掺杂任何一丝感情,犹如初雪般透着纯净的灵气,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清冷,那背影仍旧俊俏挺拔,确实天下无双。
“等等!”
你眼里就只有楚杉吗?!
离开的身影并无半点停顿,只兀自要出门去。裴戎昱慌了神,连忙起身道:“子卿我错了,你不要走。”
那一袭白衣顿了。而后竟发出一声很轻却掷地有声的叹息。
就如同那日裴戎昱在四处翻动寻找免死金牌时听到的那一声叹息。夹杂着无数的遗憾又颇带了些许心伤的意味。
难道……难道那日他本就是醒着的?难道……难道那日他早就冲破了道?
裴戎昱一下子又遍体生凉。只觉得全身发麻。他缓慢的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到那迎风而立的白衣身影身后,轻轻的环抱住他:“子卿,舒扬错了。你勿要这般冷落……我……我受不住……”
那身影被他突如其来的怀抱似是吓到了,怔了一怔。而后,轻轻的卸下他环在他腰上的手,“我……晓得了。”
“你这几日这般客套冷落……我……受不住了……那日,确是我不好。可我昨夜在寒风中等了一夜,你……你竟都未来,我心中,难免有所不快。”
楚上尘终于转过身来,他转身的时候,竟带来几片飘飞的雪花,雪下易生寒,他澄澈冷静的眸子里有波光流转,那俊美白皙的面庞似是有一丝动容。
开口亦是清清淡淡:“我只想让你知道,昨夜你的心有多冷,就如同我看到开颜身上的伤时心中有多冷。你心中有多痛,就如我看到开颜满面泪痕时心中有多痛。或许你是位高权重的贵公子,但在夕照山庄,请记住,你只是裴戎昱而已。请勿要践踏他人的真心,勿要负了他人的真情。我本觉你是我的知音,如今看来……舒扬,你不是的。”
裴戎昱的心又在冰冷中添了一层霜。
他清清淡淡,轻描淡写的一句“你不是的。”却如千金的巨石狠狠的将他的心压碎了。那如沐春风的清朗之音,那眉目如画的俊秀面庞,如此淡淡的,说了这般让人心中发痛的话。
裴戎昱竟觉得心如刀绞,喘不过气来的痛,痛的发闷,发慌,难耐的让人竟要落泪。
“只是站一夜又怎能弥补我心中的痛?”楚上尘轻移一步,裴戎昱后退一步。他的步子迈的轻巧,却处处散发出咄咄逼人的气势。
“我……”平日里沉稳霸气的裴戎昱,此时,竟说不出话。心中发虚。
“我以为,舒扬你,和从前的我一样。但我不曾料到,你竟从未看清过自己。”
楚上尘一步步走近,裴戎昱竟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后退。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气质在这时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裴戎昱从未见过的霸气冷冽。
“舒扬,等你有朝一日,真的能看透你的心,你或许会明白,今日我所说的话的意义。你所有的烦恼,不过因你,还看不清你自己。或许你曾经历劫过无比的痛楚,才令你现今如此冷情,但过去的终究是要随着时光逝去,平复于那些光阴的洪流之中,你又何苦若此执着以至于蒙蔽了你自己的真心?”
楚上尘淡淡的看着他,他于晨曦的微光之中袖手而立,仿佛所有的光芒都从他的身后冉冉而起。衣袂随着冬风轻轻的飘起,面庞有一丝动容和不忍,仍旧是出尘的俊逸。他的俊逸他的优雅,是从骨髓散发而出的,雍容的如此自然,让人不敢逼视。
裴戎昱看着面前的人儿,心中隐隐的,似有一些热流包融了他冰冷的心。
问曰:“为何人有善恶之分?”
佛曰:“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
问曰:“如何能静?如何能常?”
佛曰:“寻找自我。”
问曰:“世间为何多苦恼?”
佛曰:“只因不识自我。”
“舒扬,今日若你愿意忘却前尘往事,真心待我,待我们夕照山庄的一草一木,那么,既往不咎。若你仍旧处心积虑,处处算计,那么,你我从此陌路。”楚上尘说的纤巧,轻轻的伸出他的手递到裴戎昱面前。
而今,裴戎昱已经退无可退,楚上尘周身的气场竟已完全盖过了他!他看着楚上尘眸中透出的坚毅,看着他的倾国风华,他不染俗世尘土的纯净安然,痴痴的伸出手去。
这一场斗智斗勇的藏心术,他败了,败无可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那一夜的霜寒,此刻尽刻被温软的手包裹。世间所有的猜疑和心计,似是那房檐上的蜘蛛丝,轻轻一扫,就此拂去。
☆、第三十三话、千钧一发生死间
是夜,裴戎昱竟不能安眠。
他手中还握着赵衡给他的密诏,而今,犹如烫手的山芋一般,让他煎熬。那小小的锦囊里,只写了一个字的便条:速。
锦罗不能再等了。朝中大臣不能再等了。
而楚上尘白日里却对他如是说:既往不咎。明知道是他的怀柔政策,明明知道他可能不是真心的……可……这般情真意切,他又不是木头人,怎能不被感动呢?他当我是兄弟,视我为家人,处处周到,时时细心……这夕照山庄毕竟是他的地方,他又怎能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的异动呢?可他……都选择了充耳不闻与原谅……
裴戎昱辗转反侧,终是坐起身来。他披上衣衫,立于书案旁。月光之下,裴戎昱的身影被无限拉长,他身姿凛凛,有万夫难当之风。眉目之间透出淡淡的冷峻,生就一副刀削斧砍的眉眼,极其英俊,又令人有难以靠近之感。
此时,他正蹙起那剑眉,翻开手中关于前太子赵彦的资料:
赵彦,渊帝二子,生而早夭。自小聪慧过人,才华横溢,为人倨傲,却敬才爱才,收放有度,以此博得盛名。八岁已可默出《帝诫》,十岁有明君之风,知人善用,选贤举能。渊帝赞道:“能安天下者,惟在用得人才。”长至束发之年,崩。
我朝历史关于他的资料似是刻意被人隐去,翻遍翰林院竟找不到一张他的肖像!而今对赵彦的唯一线索也就只有他居于泰安楚峰以及胸口有一块蝶形胎记两样罢了。
论年龄推算,必是楚上尘无疑了。可……为何寻不到代表他的保护伞:渊帝御赐免死金牌?
聪明如他,应知晓他诈死暴露之后必有树敌寻上门来,这等宝物怎能不贴身安放?还是……他藏于更加隐蔽之地?或是,根本无免死金牌之说,纯粹为坊间杜撰?
………………
裴戎昱揉揉额角,觉得思绪纷繁,一时竟无法疏通。
忽而一阵阴恻恻的寒风由东南角的窗中刮过,裴戎昱心下奇怪:窗明明是自己亲手关上的,怎的会有寒风漏入?今日自己未放出消息,手下应当不会贸然来此才对。
然而不由他细想,电光火石之间,一柄明晃晃的泛着寒气的利剑已直指他的脖颈,分寸拿捏得当,再进一分便可霎时血流如注,一命呜呼。
此人身材高大魁梧,身着夜行衣,又已黑绸掩面并瞧不出真实面目,而眉目之间流淌着极其清冷的气息,杀意甚浓。
裴戎昱此刻被钳制,分毫不能乱动,心中却并无过多的紧张:当真能一剑结果了他倒是好了,不用他夹在锦罗与子卿之间两面为难。
“不愧为裴大将军,即使死到临头仍能从容至此,在下佩服。”
来人知晓他的身份!可见通晓朝中之事。
“这位兄台甚是面生,裴某人自觉不曾生事,你又为何要无故取命?”
来人的眉目轻轻一动,竟像是展颜一笑:“并不是在下要取你性命,只是……若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说罢剑尖直指他的咽喉,裴戎昱侧身一躲,纵身从书案上跃起,空手对决。来人竟武功不浅,想来是从小习武之人,他确是面生,应不是熟客,到底是谁,会想取我的性命?如此刀刀阴狠真真是有不夺性命不肯罢休之势。
裴戎昱不敢怠慢,专心防守。并非他技不如人,实在是此人手中握有兵器,一开始就落入下风,裴戎昱足尖点地,步若生风,移步至那黑衣人身后,一掌击其左胸。那人吃痛连连后退几步,裴戎昱稍许放下心来,却不料黑衣人回身利落的从靴中抽出一柄短剑,扑身向前。
“噗”,刀剑扎入肉中传来一声闷响。裴戎昱顿觉气血涌入咽喉,一阵腥甜,张口呕出一滩鲜血。手去捂那正汩汩流出鲜血的小腹。
身已负伤,裴戎昱又连接数招,额上已泛出冷汗来,剧痛已袭来:那短剑上抹了毒!一阵一阵犹如海浪般铺天盖地的疼痛瞬间抽去裴戎昱的力气,竟感觉内力都在被那一剑慢慢稀释。他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不能再动。
他冷眼看着黑衣人,那黑衣人的剑眉轻轻一挑,长剑已直指他的左心房,不容迟疑就要一剑刺下,这一剑,他毙命无疑。
裴戎昱霎时脑海一片空白,自己虚度二十四载,竟……真的就要命丧于此?
“叮当”,一声清脆的石子叩响利器之声,黑衣人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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