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的院子里,几株枯草半死不活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少翟不等回应,就领着众人穿过小院,向破旧的屋子走去。推开屋门,众人皆是一惊。
只见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斜倒在桌子上,鼾声雷动,周围散落着几只空空如也的酒瓶……
“死老头儿!”萧少翟一脚把他从桌上踹下去,叫道,“你怎么又把酒喝完了啊!都告诉你要等少主回来了!”
老头儿睡梦之中被踢下桌子,迷迷糊糊的吟道:“啊,好酒!能在这种地方找到佳酿,不愧是我徒儿!”
楚陌寒和凌子墨皆是自幼与之相处,早就知道他这副秉性。一旁辰冰清却是大吃一惊,没想到,传说中运筹帷幄的楚家军师、仙风道骨的“仙来之鹤”,竟然是这副模样。也难怪敌军总抓他不到,相比着仪表堂堂的韦世芹,谁会相信这个人是楚家军暗中的将领之一呢?他不禁咧嘴一笑,得意道:“咳嗯,貌似比师父的话,我赢了耶……”
凌子墨白了他一眼,上去搀扶起老先生,道:“荀先生,我是子墨。我和将军来找您了。”
荀应鹤这才悠悠的转醒过来,大声道:“哦!小子墨!几年不见长得……也没长多高嘛……”
凌子墨满脸黑线,老人家,不要总拿你徒弟跟人比好不好……
“荀先生,想喝酒就来找我呀,”楚陌寒笑道,“楚某这次要好好感谢先生一下。”
“呵呵,小少主啊,”荀应鹤笑道,“这次主要得益于你的主意,我看呀,楚家果然一代更比一代强呢!”
“咦?笨狼,想不到你还有点脑子嘛,”辰冰清道,“在人家城前挖坟是你的主意喽?”
“还说八哥呢,你自己不也满口坟呀鬼呀的,”楚陌寒扬扬眉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城前和山上都只是挂了些旗帜,充充样子罢了;等他们出城袭营之时,主力部队再从防守薄弱的城后偷偷潜入。唐书桓还以为我们要挖地道,但实际上我只是要把装满沙土的袋子收集起来,每个士兵背上一袋;到了城下垒土成梯,即迅速又安静,很快就占领了城楼。”
“没错,”萧少翟道,“而我奉师父之命在城内散布流言,摇动军心,俟机打探敌军的动向。城楼上的旗帜一变,士兵们早就无心应战。在这种完全摸不透情况的时候,只要有人率先投降,很多人都会跟着弃甲的。”
“呵呵,原来如此,”辰冰清吹了声口哨,轻松道,“笨狼,以后不妨跟本公子装神弄鬼去吧,你一定很擅长的!”
“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画眉君附和道。
“咦?”一旁傻呵呵笑着的荀应鹤听到鹦鹉的声音,突然一凛,睁大眼睛问道,“这是谁家的八哥?”
“这是……楚某的一位朋友,”楚陌寒心下一惊,微微皱眉,“怎么?荀先生认识?”
☆、第九十一回 画中之眉
辰冰清和凌子墨听到关于兰公子的事情,顿时安静下来,盯着荀应鹤。萧少翟见众人面色凝重,也意识到这只奇怪的鹦鹉事关重大。荀应鹤端坐在断了一腿的木凳上,严肃的端详起这只五颜六色的鸟儿。
“漱石采葛迎新月……”荀应鹤悠悠的念道。
只见那只鹦鹉叫了两声,回道:“曲水抚弦待好风!”
“这!”楚陌寒不禁大惊失色,“这是兰公子扇子上的诗句……”
“果然是他……”荀应鹤抬头看了他一眼,严肃道,“你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
“我……”楚陌寒皱起眉毛,纷繁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这几年来,自己和他的纠葛,怎是几句话说的清楚?他苦笑一声,道,“一言难尽……”
“少主,”荀应鹤站起身来,长长的胡须垂在胸前,“借一步说话。”
荀应鹤带楚陌寒向内室走去,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话说,你师父之前有提到过这位兰公子么?”辰冰清问道。
“兰公子?”萧少翟颦眉,摇头道,“先朝遗臣么?”
“不,怎么说呢?”辰冰清叹道,“唉,一开始我就提醒他不要招惹人家,那只笨狼……”
内室和外厅一样的破旧,荀应鹤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床头结网的书柜散发出霉菌的味道,黑黝黝的墙面凹凸不平,还残留着雨水侵淫的痕迹。楚陌寒拖出快要坍塌成一堆木板的板凳,小心翼翼的坐在上面。
“说吧,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荀应鹤严厉的问道。
“我……”楚陌寒长叹一声,将自己与之相遇、三年离散、共敌夜雨以及此次征战之事简要的复述一遍。言毕,他也不禁心惊,原来自己已经和他共同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么?似乎早就将他视为身边理所当然的存在,然而这么多年,自己当真了解他的想法么?
“唉,孽缘啊……”荀应鹤叹道,“少主,你本不应找上他的。这个人,你还是离的越远越好。”
“为什么?”楚陌寒皱眉道,“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我并没有直接见过他,所以也并不完全了解他的性子。旻都之乱时,能从都城逃出的方法就那么几个,我也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人……”荀应鹤道,“我在暗中留意着他的动向,但这几年,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事情,我还一度以为他已不在人世。”
“他告诉过我,兰家的陵园中有一具棺椁是空的,是当时为了从陆无言手中逃脱所为。”
“他告诉过你兰家的事情?”荀应鹤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他还告诉你什么?”
“他的父亲、他在皇宫里的事情、他和裴啸天的关系,还有陆无言在棋盘中的位置。”
“这……能告诉你这么多,还真不像他所为,”荀应鹤摇摇头,道,“看来,他是真的被少主难住了吧。”
“呵……”只是对我一人么?楚陌寒心中泛起一丝暖意,“我只是赢了他一局,可还是无法捉到他……”
“这都是什么奇怪的想法?”荀应鹤怪道,“非要找他作何?”
“几年之前,他刚刚作为我的谋士时说过,一旦我打下天下,就请我任他漂泊四海,再不相见……”楚陌寒深深叹息,闭上眼睛,“因此每当我接近旻都一步,这句誓约就如诅咒一般烧灼着我,让我心痛的无法呼吸……荀先生,你明白我对他的感情了么?”
“难道你……”荀应鹤从破床上站起,愣了愣,终是长长的一叹,道,“你这是何苦啊。倒是……他真的说打下江山就要消失么?”
“是啊,”楚陌寒淡淡的睁开眼睛,盯着正在床头结网的蜘蛛,“虽然不知他的心意会不会改变,但我始终无法放弃。柑州之时,好几次我到意识到自己可能一去不返,可无论如何,我也不想看他痛苦……”
荀应鹤在并不宽敞的房子里绕了几圈,道:“少主,恕老夫直言,如果你和他在一起,只会让他痛苦的话,你会放他走么?”
“这……”楚陌寒心中一颤,我会么?事到如今,他也完全不知道答案,“可是为什么?他为何不能和我在一起?”
“少主,老夫是楚家的臣子,当然会从你的角度出发,”荀应鹤道,“老夫一是担心他会利用你,二是担心他即使真心有意帮你,也不会对你据实以告。”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楚陌寒声音有些颤抖,“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他说过,行棋者绝不会轻易现身人前;可现在却把自己置于棋盘之上。如果不愿意跟着我,又何苦为我做到如此?”
荀应鹤沉默片刻,昂头看着透气的小窗,悠悠的道:“旻都兰家,还有名满天下的裴啸天,我们原先是有些交情的。你也知道,我常常喜欢养一些奇怪的鸟儿送信之用。那只八哥,本来就是我送给裴老板的。当年从旻都护送你和子墨逃走时,我在暗道里无意发现了送信途中的那只鹦鹉。八哥见了我这个旧主人,一时兴奋,念了那两句诗出来。我当时便觉得有问题,安顿下来之后,我就暗中关注裴老板的手下,找到了八哥的主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楚陌寒不禁问道。
“初仁二年年末,也就是三皇子遇刺的那年。当时他还是一名少年,和兰家的老管家住在一起。我认得兰家的管家,自然也就猜出了他的身份……”荀应鹤顿了顿,道,“然而三皇子的事件之后不久,他们主仆二人也不见了踪影。现在我才知道,他是察觉到危险,于是跑到榆州去了么?”
“是啊,然后就遇上了我……”楚陌寒心中很不是滋味,“我只觉他绝非市井之人,并没有考虑那么多的事情。可是,既然他要为兰家报仇,打倒陆无言还不够么?难道他还有别的仇家?”
“兰家与皇室的关系,比你想象的更为复杂……”荀应鹤道,“现在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如果你得到天下,他的确非走不可啊……”
“等等,他是什么意思?为何我还不明白?”楚陌寒也从凳子上站起,“兰家到底与皇室有什么牵连?”
荀应鹤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道:“如果你真是对他好,还是不要追问这个问题了……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知道太多,对你们都没有好处的。”
“荀先生,求你告诉我!”楚陌寒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去过问!你们为何都要瞒着我?”
“少主,你这是一场赌注,”荀应鹤义正言辞道,“如果你输了,不仅是关系到你个人的成败,更关系到整个楚家军的命运、关系到在你们父子两代人身边的所有人的安危!你明白你所在的位置么!”
“我……”楚陌寒只觉一种巨大的力量压迫着他,他攥紧拳头,压下心中翻滚的思绪。
☆、第九十二回 直道相思
楚陌寒在陋室中沉默的伫立着,细小的浮尘在微弱的光线中游动,恍如梦境一般不真实。
真的是这样么?得到天下,就意味着永远的失去他?
一边是国恨家仇,一边是儿女情长,若在先前,这个选择是很容易的吧。而遇到他之后,一切都改变了。仅仅是离别的这几个月,自己就像是失魂落魄一般,昼思夜寐,终是放心不下。
“唉,”荀应鹤有些心疼的看着他,道,“少主,你遇上谁不好,为何偏会遇上他呢?”
“呵,我怎么知道……”楚陌寒沉沉的闭上眼睛,叹道,“明知是一场镜花水月,却忍不住去希冀一个不同的结果。”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已注定……”荀应鹤道,“少主,虽然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但你作为楚家军的主帅,就不得不牺牲一些东西,不得不背负常人无法想象的重负……”
“我明白的,我明白……”楚陌寒摆摆手,道,“从接替父亲的位置开始,我就立誓要舍弃自己的一切,全部生命只为报仇雪恨,只为建立一个有道的世间……所以既然您不愿告诉我,一定有您的理由。我,不会再过问了……”
荀应鹤长叹一声,狠下心道:“也好,总之,少主你要记住,所有的事情,终究都会过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发现之前所追求的,都不过是虚视幻影、过眼云烟……”
“不,”楚陌寒睁开眼睛,目光中闪烁着几分坚毅和隐忍,“我只是说现在不过问罢了。这个问题,我终有一天会弄明白。五年,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一辈子,我都会等待那个时机的到来。”他淡淡一笑,“荀先生,我终究不能像您那样得道飞升,我不过是,一个耽于儿女情长的凡人罢了。”
“我不相信所谓的宿命,即使是布满荆棘的危崖,我也要踏出一条路来,”楚陌寒轻叹一声,向门口走去,“荀先生,您放心,我不会放下身上的担子。但在这江山与柔情之间,一定存在着一条折中之路,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会把它找出来!”
荀应鹤看着他的背景,怅然一叹。
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许会存在吧。但那注定是一条充满艰辛的道路啊。
楚陌寒走到门口,刚刚把手搭在早已松动的门柄上,突然感到一阵凌厉的旋风卷了过来。他连忙放开门把,向后跳开一步。只见方才在客厅里的三腿板凳狠狠的撞在垮掉的门上,坍塌成一堆朽木。
“啊——少翟!”荀应鹤哀叫一声,“我的板凳!”
“切,死老头儿,你的板凳早就该作废了!”萧少翟的声音从前厅传来。
“板凳长,扁担宽,板凳绑在扁担上!”画眉君欢快的起哄道。
“它竟然会绕口令!”
楚陌寒跨过破木的尸体,只见前厅里乱作一团,地板上散落着木头的残肢断臂,萧少翟和辰冰清站在屋子的两边,各自摆出随时要扑上去的样子,相互瞪着对方。
“你们够了!”凌子墨一副头痛不已的表情,跨出一步站在两人中间。欢腾的八哥围着他的头顶轻灵的盘旋着。
“不行,”辰冰清像是一只炸毛的狐狸,“子墨,我不会把你让给别人的!”
“这你说了可不算,”萧少翟却一副悠闲的口气,往前踱了两步,“我和小子墨朝夕相处的时间比你短不了多少,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是你不是我呢?再说了,多年的夫妻还会劳燕分飞呢,何况你们又不是。”
“才不会!”辰冰清不甘示弱的迈了两步,“我可是听子墨亲口告诉我,他喜……”
“你们……”一道华丽的圆弧卷起强烈的旋风,残存的木桌被风压掀起,凌子墨忍无可忍,一式“凤翼天翔”,将身边争吵不休的两人扫了出去。碎成一滩木渣的“桌子”瘫在墙角,恢复平静的语调轻轻吐出后面几个字:“不要太过分……”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在一旁看好戏的八哥率先打破了沉默。
“呵,它终于有一句正常点的诗了。”楚陌寒微微笑着,招手让八哥停在自己肩膀上。
“呜——我的桌子……”荀应鹤心疼道,“少主,老夫管教不周,不要在意啊。”
“嘁,有什么可道歉的,”萧少翟从墙角的废墟中爬起来,“我们这是男人之间的公平竞争。”
“竞争你个吊死鬼!”荀应鹤抓起墙角的扫帚扔过去,“你这孩子老大不小,能不能正经一点!别老去沾花惹草招蜂引蝶的,梧州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很痛的!” 萧少翟抓抓脑袋,斜眼道,“有本少在你还不放心么?话说,少主不是把株州的分队交给柯大爷了么,不等到与他汇合吗?”
“留给柯兄的军队有限,他只需要在南边牵制一下梧州的势力,主要还是这边的行动,”楚陌寒道,“现在已经切断了芝城与苜城的联系,吴仕邈那边应该很快就会结束了。吴先生一到,我们就动身。”
“还真是着急啊,”萧少翟倚在墙角,悠悠的道,“难道有个美人在梧州等着你不成?如果这样,本少倒也想会会她呢。”
“少主,老夫有一言,”荀应鹤不理会自己胡闹的徒儿,一手扶着长长的胡须,沉吟道,“你可知屠容彬那边怎样了?”
“据说已经推进到了首府薇城,”楚陌寒道,“虽然一路上损失不少,但总体还是赶上计划的时间。”
“所以……”荀应鹤意味深长道,“如果少主还想见到他一面,最好还是绕个路吧。”
“怎么?”楚陌寒一惊,“梅州那边会出什么事么?”
“恐怕兰公子此行,目的并不是那么简单,”荀应鹤道,“你想,这种打法,无论陆无言还是屠容彬在这场战斗中失败,剩下的一方一定损失惨重。而这个时候,凭楚家和吴家的联军,都可以轻易的拿下。如果这样,他还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