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向来和佃户、长年处得最好,交租时节,全照他们所说年景,送多少拿多少,宾主之间永无争论,有时还觉他们起早睡迟、风吹雨打太阳晒,粒粒辛苦,不是容易。
我所用老管家,人又忠心厚道,不像别家专一刻薄他们,向主人讨好,自己作弊。遇到年景不佳,青黄不接,全免少收之外,有时还要拿出存粮接济,非但不要利息,还与不还也各凭他们的良心,所以我虽是个寡妇,一个人独掌这大一片家业,从来无人欺负。
前年有两地痞,因你周叔久住我家,在茶馆里说了两句混账话,被两个老长年听见,也不通知我们,当时口角,跟着拉到庙前广场之上当众评理。对方原有不少同党恶人,得佶赶到,始而气势汹汹,想要动武,等到双方吵骂,说出原因,全村的人连不是我家佃户都动了公债,妙在后来那批地痞便有几人受过我家好处,也反说那地痞不好,结果将那厮打了一顿,还要罚他跪门赔礼。我那老管家得信赶去,恐我得知生气,再三劝住,这才平息下去,直到他师徒走后,狄大姊方始说起。
“因我家佃户、长年日子都过得好,以为无论何处都有好人坏人,没有在意,心中仍觉他们舒服。直到遇救人山,听大姊说,才知像我这样田主人固是绝无仅有,就这样,还是由于好名心盛,又是一个年轻寡妇,财产甚多,反正吃用不完,乐得买点好名声,加上煌儿独子,体弱多病,一心想为儿子求福结缘之故。退一万步说,算我人好心好,但是这类不劳而获、坐取他人血汗所得以为己有的制度,本质先就不好。譬如一个心眼极好的人,所做职业却是盗贼,休说真好人不会做强盗杀人劫财,就算真好,迫于无奈,也只情有可原,是否因他心好,我们便愿盗贼存在?人都当了盗贼,这成了什么世界?
“自己没有田产,专以耕种他人的田、卖苦力为生的佃户、长年,终生受到田主人的长期压榨,所得不偿所失,最厉害是人的精力有限,东家的欲望无穷,这类人由少壮而老死,都在愁苦忧疑之中度过,多半未老先衰,刚到中年便成弯腰驼背,好的终岁勤劳,勉强能得一饱已是幸事,稍遇天时不巧,全家立时愁眉不展,难以为继,恨地呼天,诉苦无从,等到多半生精力用尽,依然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反因人口增加,添了许多负担愁虑,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千千万万人,就这样自然淹没下去。大部如此还算好的,那遭受土豪恶霸和贪官污吏危害,受尽苦难,卖儿卖女,流离死亡的,更不知有多少!
“内中也有一些少数的佃农,或是遇见机会得到田主人的欢心,或是人少勤劳、能知积蓄,善于利用天时地利,非但度过他那艰苦生活,并还成家立业,拥有一片地的,并非没有。他的田地也是多用心力经营,或是积衣缩食辛苦勤俭而来,按说只应嘉奖,不应和那些来历不明或用不义之财强买侵占巧取豪夺而来的一概而论,但又不然,因其由佃农转为自耕,山穷人富,将多年积蓄所发展得来的多余田地再去租与别人,决非一朝一夕之故,由数年到数十年的奋勉过程中,昔年田主巧取豪夺的那一套方法他已学会,本身受过害的人,学成之后再去压榨别人,只比原来更精更巧妙,在互相模仿探询学样之下,这些小田主逐渐变为大田主,农人们的苦难也一天比一天加深,将来如不全部改变,非但广土农民永无出头之日,还有亡国灭种之忧。
“我平日所想那些新鲜瓜果菜蔬,只管送到城市,向田主交纳,街市贩卖之时已没有初采下来新鲜,那新鲜滋味他们却并吃不到,既不敢吃,也舍不得吃,田野中的春花秋月,绿水青山,虽是取用不尽的自然享受,他们终日急的是水旱灾荒,愁的是地主逼租和全家人的生活,哪有心情领略?我这才明白过来,此去还乡变卖产业,只限房子和别的浮财用具,至于田地,这多年来我坐享现成,由他们手中所取租谷,就我平日宽厚没有多取,算将起来,也早超过当初田价,我只把他们喊来,按人数多少分配,分别交割田契,全数奉送,从此他们便算自耕自有。再将余财买了农具耕牛,照大姊所说之地入山开垦。”
淑华边说边做,业已准备好了两种点心和几样菜蔬,还未下锅。紫枫见她当日好似人逢喜事精神爽,话说甚多,明霞一来,更是低语笑谈,说之不已,笑说:“大姊真有本事,二姊初来何等文雅温柔,不轻言笑,固然人在病中,但也不应变得这快,共只几天光阴,如此健谈,对于明霞,真叫欢喜得心花怒放,说起话来也越扯越远,由做菜几句话,又拉到田主、贫农身上,竟将大姊平日所说奉若神明。照这神气,早晚必是大姊的好帮手无疑,你们所说我都听过,道理都对,只有一事我还是心中不服。你们一面恨不能把几千年的恶制度一扫而光,当时改掉才对心思,一面却又要人开垦,以劳力勤俭求得安居乐业。人的智能不等,所得也有多少高低,无论均富均贫,有了一定限制,智力低的人跟不上去,智力高的人觉着大家一样,多得无用,我只将份内的事做到,不必再多用什么力气心思,于是人家用十分力气才能成功,他只两三分便可做到,多余力气既成浪费还要引出互相颓废、许多别的弊病,无论人力物力也都不能尽量发挥,如何谈得到进化二字?如说能力多的人可以多得,不受限制,他本以农为业,自照本身发展,势必多置田产,不消几年,岂不又成了富翁田主?此事如何说法?”说时,晏瑰和向、蔡二女见这面人多,恐淑华太劳,同往收拾洗切,以待少时应用,未在一旁。
淑华闻言,方呆得一呆;明霞本在旁边静听,没有开口,忽然接口笑道:“此话不然。按说四姨和大姨同居多年,应该知道。侄女年幼无知,但是家父母和关中几位伯叔以前便在秦岭开荒,对于此事曾经引起多次争论。侄女在旁听说,尚还记得,大意是:
勤俭致富,最为注重以本身智能取其所得,非但不受限制,并还应加奖励,只是田土山林川泽以及无尽藏的地利应为国家和全体人民所有,不应作为私产私相授受、彼此买卖,使好猾之流越滚越多,善良之人越来越苦。国家对于人民,各按所能所习,因地制宜,随其性之所近,才能所及,先公后私,尽量发挥,一面加以鼓励扶助,各尽其责,各展所能。消灭土豪恶霸,是去掉少数把持垄断的好人,是想人人富有大家都好,不是恨富重贫,更非专和有钱人作对,是要大家都能以力自给,也更不是帮助穷人去吃富人,重在把亿万穷苦人民救出水火,脱离长期困苦,生活身份步步提高,消灭的是几千年来的万恶制度,不是对人;就对人,也只对那极有限的元凶首恶。假使每一个人都是先公后私,先为众而后为己,表面拿自己的智能帮了别人,实则人是多的,力是大的,小而一村,大而一国,无形中都在帮助自己,这是多大力量!把全国亿万人变成一条心,焉有不成之事?生活自然越来越好。至于土地,计口授田,各以劳力取得所需,虽然不受限制,但与以前制度根本不同,一是每日想吃人家的肉来肥自己,专用心计剥削,即便他那田地是由辛苦节俭得来,因为制度不良,结果他这勤俭所得也变成了害人的利器,和方才娘比方的强盗一样。本来他是被抢的人,受尽千辛万苦,值得同情,但他由苦难中挣扎出来,却学了强盗的样,非但学做强盗,反比害他的那伙强盗更少良心、如何要得!
我们与他根本不同,虽不限制所得,但是田有定量,人多照添,人少照退,他能多出力气改善耕种,所得也各随他的心意,衣食娱乐,添制财物,哪怕他一个人的收成胜过人家十倍,仍归他有,越多越好,公家决不过问,反有奖励,只不许拿田地作买卖,巧取豪夺,侵占他人以为己有而已。这么一来,人吃人的事情无由发生,国法也所不许。每一个人都用本身智能去尽量发挥,有力不用,非但众人唾弃,自家衣食先难温饱,当然人知勤奋,专向公平合理的成就上去用心思,才能争取福利。既不会再有作奸犯科、阴谋暗算等大好大恶之事发生,人也不会互相争杀,世界上要少许多纠纷,养成多好道德,非将以前制度去掉,不能永久安乐,便由于此。田土是公家的,除却国家兴利除弊,有益民生之事太多,用之于民,须要取之于民,看其需要,照民力所及,取他一点粗粮而外,比以前向田主交租,轻到不知多少倍。偶然加重,也是事实需要,为了全体人民的兴建大业,非用不可,根本没有贪污盘剥之事发生,在国家照顾民力的要纲之下,就这偶然难得,或是开头一两年用费大多,非此不可,也比向田主和公家所交租粮合并起算要轻好些。这还只是暂时的事,一旦国富民强,百废俱兴,也许还要退回,或是减少,甚而国用无需,只取少许积蓄,以为防荒防旱急需之用,为的还是人民。真有这一天,头两年自必不免艰苦困难,三数年后必会耳目全新,再好没有。到处都是人民鼓舞欢歌之声,普天之下看不到一点穷相了。”
紫枫见明霞帮她未来婆婆说话,正想开口,晏瑰已早赶过,不等往下再说,接口笑道:“你休看她年小,非但家学渊源文武双全,什么道理她都明白。实不相瞒,以前我还有好些偏见,自从那年与关中九侠相遇,一谈之下才知差得太远,尤其他父亲和李善,这二李更是明白事理到了极点。这位李七侠比她父亲李八兄更有过人之智。只有一件我不佩服,不知是否你们所说孽缘?同盟弟兄九人,只他一人会娶了两个妻子,后虽明白这位有名无实的浦侠女和李七嫂交情深厚,内中好些曲折悲欢,谁遇上也是难处,我终不以为然,所以我还是佩服她父亲。他们九人改革田制的想法真个人情入理,好到极点,在目前帝王专制、以天下为私产的朝代中,暂时虽谈不到,不知要过多少百年才能如愿,真要有此一天,便是人类最有福气的时代。非但人的智能道德样样升高,全人民的各种享受差不多没有大贫大富之分,只有能力高低与国家人民对他的信仰礼遇多少而已,这是多么好呢!这些话我前已和二妹说过,她人聪明,还和我补正了些,你当她答不出来么?倒是明霞小小年纪竟能有此智慧,虽听父兄师长说过,她能记得这样清楚,理更透彻,可见平日用心,才能到此境地呢。”
向四婆插口道:“你们到底是学做菜,还是议论古今大事?饺子的馅二妹业早调好,面也揉成。时光不早,只管说笑,这顿点心还吃不吃呢?”晏瑰笑说:“老太婆就是这样心急!我们准备和他们四小兄妹多玩些时,住上两日再走,点心吃得晚,夜饭饿了再吃,有什相干?今夜月色又好,你忙什么?”向四婆笑道:“不是我心急,他们年轻人容易饿,天都快黄昏了。”淑华笑说:“我手脚太慢了。”随将饺子包好。人多手快,一晃蒸熟,端到前面,味果鲜美。
明霞听出众人要留她住两日,龙子、珊儿不知何往,沈煌正往门外寻找,方想吃完再和淑华说明日还要往见苍山三友,请示拜师日期,忽见袁和尚东张西望由山外面走了进来。晏瑰、三姑正要喊他,沈煌等三小兄妹陪了孙登也由门外赶进。
孙登说是奉了雷四先生之命来此送信,因苍山三友起初预计住在白云窝绝壑之中,就便可与慧昙大师当时相见;后因查、车二侠说起白云窝的前洞在舍身崖下,当地深居壑底,最为隐僻,以前常有前辈高人寄居在内,多少年来藏有不少珍贵的兵器,近日发现的大小两对仙人掌便藏在内,一对最好的被龙子、珊儿得去,那对最大的虽然本质较差,力大的人用将起来只更猛恶,因慧昙大师近年一意清修,无心及此,虽早料到这些东西,恐落异派凶人之手,但恐守山灵猿惹祸生事,只命在洞中防守,无论何事,不许出洞一步,这大的一对仙人掌,恰巧藏在洞外绝壁之内,不知怎的被女贼黎凤娇探明藏处,引了怪人赫连兄妹将其盗走。灵猿明已听出洞外有人,但因大师法严,先又不知来贼是盗宝物,对方下手又快,等到灵猿警觉生疑怒啸发威,来贼已早逃走。因大师住此多年,始终没有仔细查探全洞,不知这类宝器共有几件,藏在何处,大家都料还有几件藏在里面,尤其洞口那块大崖石之下最是可疑,想请苍山三友住在那里,就便防守搜寻。
曲老前辈业已答应,陶、白二位却因当地云雾太多,比白云窝还要低湿,洞内虽极高大干净,石室也多,练剑却不相宜,如到洞外近底大崖石上,上面常有游客来往,宝剑舞到急时光华闪动,易警俗人眼目,疑神疑鬼。这多年来,许多愚人,有的为了求仙,有的为了自杀,常由上面奋身跳下,送了性命,一生误解,附会神怪,又要多害人命。
三位老前辈愿住绝壑之下,便是不愿外人知道,如何自己招惹?正商计另寻地方,先是司徒伯父伯母由雪山回来,问知前事,命司徒兄妹往请三友一晤,并请移居寒萼谷。
三友到后一看,那么好的地方,自然高兴,但因寒萼谷敌人业已知道,万一来此窥探,其势不能不问,只一现身,必要引出好些枝节。三位老前辈虽然不怕,但因离明年重阳共总一年多的光阴,既打算叫这几个小弟兄姊妹前去参与,最好全凭本身功夫,不要一点药力,就是带有灵药,也是只防万一,备而不用,故此平日传授与门人的练习功课,都要格外着重,不应再为别事分神,当地已成敌人目标,未免美中不足。先还迟疑,因白老前辈首先赞好,跟着简太师伯由前山回来,谈起此事,极力主张,他说昨夜便曾想到寒萼谷地方最好,只为查、车二位,各有特性,不留他同住不好意思,如在一起,这二人的性情决不甘于静修,加以疾恶大甚,虽与敌人约定,但有好些凶人并未在场,又都恨极我们,在这短时期内,尽可推说未得通知,照样横行为恶,这类凶孽又都骄狂,欺软怕硬,酒色荒淫,就得到信息,至多不和我们的人公然为敌,仍要偷偷摸摸做那害人的事,他二位稍微晓得,便非出手不可。我们本心原是将计就计,特意忍耐这一年多的光阴,想把所有著名凶孽首恶,借这一场恶斗全数消灭,重在造就这几个后起之秀,何况司徒伯父伯母奉有师长遗命,负有重任,关系甚大,如其为了这二位老侠,一时欢喜,多生枝节,把好些未来的仇敌先引上门,也有不便。彼此交情甚深,其势不应敷衍,口说请住心却不愿,在他二位去留未定以前不愿出口,因此未说。后半夜他们回来,说这里事完,无须再留,各人并还有事非去不可,司徒兄妹挽留他们多住一天都不肯,车三叔更有这里住不惯,便是再来也不在此下榻之言,虽是笑语,可见心志已决。
昨夜阎王沟动手以前简太师伯便暗跟在众人的后面,只四先生一人留守,早就看出车三叔气量较小,全是为了良珠妹子不喜欢袁和尚,没有和他多谈,只管照顾周到,不如对沈、狄、李、陶四小兄妹来得亲热,心中有点不快,才有此言。当时没有理他,后和文麟先生由此起身,本意是往我家去和苍山三友相见,请其改居寒萼谷,不料无意之中遇见晏大姊那位老友邓黄,说在前山路上遇见袁和尚,神气甚是不好,没有和他交谈,正想回身追询为了何事,跟着遇见四个凶人由外新来,听那口气,路上已和袁和尚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