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人呢。”
“说起来,我还不曾问过,青莞可有兄弟手足?”
“是有个弟弟,只不过很小就同我分开教养,及不上少爷与二少爷的情谊深厚。”芄兰轻声回答,脑中闪过谢府惊变那晚,谢玖于窄院里推门望向自己的复杂神色。不知他最后有没有被柏舟寻回……
他浅浅带过,钟誉也就不再接着问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笑了声,将茶饮尽起身,轻轻在芄兰肩头一拍:“谢谢你的茶。明日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吧。”
芄兰随钟誉一行人是在一个清晨抵达尧城的。在院里大概点了下货,钟誉就同几位管事前去拜见当家的钟老爷子,余下一干人各自散去,芄兰也被宋笙笙带着先安置在了一间还算清静的厢房。
时值酷夏,他们五更天就出发,到达尧城时才过巳时。虽然钟誉已交代过今日无它安排,可芄兰此时也了无睡意,略做洗漱后就走到窗边,开窗向外看去。
他所在的厢房临了一棵老树,根须虬结,枝繁叶茂,此时便能听见树冠中群鸟鸣叫,自成音律。尧城里不乏一些驯鸟的高人,他至今都还记得幼时停留此地的那几日,屋外似乎永不会停歇的鸟鸣声。
“范先生!”
宋笙笙的脑袋突然从窗外冒了出来,惊得他猛然后退一步,差点拂落案上杯盏。小姑娘见他成功被自己吓着,忍不住掩嘴咯咯地笑:“少爷说今天时辰还早,也没什么事,让我带范先生出去转转。”
“有劳。”他点点头,随着宋笙笙从侧门出了钟家大宅,一路经过久仰大名的松云书院,西市的包子铺,茗香茶楼——宋笙笙免不了又絮絮叨叨地讲解许多,结果一抬头同芄兰视线对上,却发觉身旁这人虽然面上一派谦和,眼中却没有半点在意的神情,像是整个人都游离在外似的。
在她的记忆里,这位谢公子不全是这样的。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诸事不上心的样子,同别院里的其他人说话也是淡淡的,一度让自家的舅父很是不满,连带着给他们额定的饮食也差了很多。
可她能看得出,每当谢公子同柏舟在一处时,他的神情会稍稍丰富一些——虽然离接纳这种态度还差得远,可起码不是排斥的样子。
“范先生……柏舟哥哥是去了何处?”她忍不住转头问。
芄兰原本正被先前的鸟鸣弄得分神,突然听见这句,一时愣住了:“怎么?”
“我就想,柏舟哥哥不是已经跟随了你很多年了吗,为什么突然让他走了呢?”
“你弄错了,”芄兰失笑,“他并非随我多年,是我到京城之后才由伯父指派予我的,先前也有侍奉的主人。你觉得他对我忠心不二,只不过是因为伯父的吩咐罢了。”
“才不是呢!”被压下了一个月的话题再度提起,宋笙笙依旧是一副要替柏舟讲理的样子,结果才开了口就被芄兰皱眉打断:“好了。这是在下自己的事,何况柏舟也有自己的想法,不是他人几句话就能随意变更的。”
被对方冷着脸呵斥了一句,宋笙笙一缩脖子,讷讷的不知道讲什么好。正巧两人这时走到了尧城最热闹的一条大街上,转头就发觉路边上围了一群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宋笙笙毕竟是个孩子,注意力立马就被引了过去:“啊,那是面人骆的摊子!”
话音未落就听得前方人群轰然叫好,片刻后一个孩子被乳娘牵着,举着一支面人欢天喜地地挤了出来。经过芄兰身侧时两个人低头去看,只见那只面人做得异常细致,面容栩栩如生不说,小到衣褶挂饰也丝毫不少。
“这个面人骆可厉害啦,明明差不多的时间,他捏出来的面人就是比别家的要漂亮得多。”宋笙笙说着,却见人群已经散开,露出那个开始收拾摊位的老人,“哎——今天居然那么早就收摊了?真可惜。”
似乎是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面人骆直起身子,对着这边笑呵呵的拱手为礼:“小姑娘对不住,今天小老儿有些事,得早点收摊了。”说罢视线落到芄兰身上,却是认真仔细地将他打量了一番,简直像是要把他的样子记在心里似的。
“这位公子瞧着面生,可是新来尧城的?”
“咦,这你都知道?”宋笙笙惊呼一声,一旁的芄兰也忍不住露出了些惊讶神色,只见那面人骆含笑点头:“小老儿每日都在这街上摆摊,尧城里的人也都记得□□不离十了。如果记得不错,小姑娘你大概是半年前来的这里吧?”他说话时手也没闲着,不多时就将余下的杂物收好,挑起担子,再次对着二人点头为礼,“小老儿先走一步了。”
这面人骆身形干瘦,穿一身发白旧衣,边角都起了毛边,不过浆洗得十分干净,此时挑着摊子,依旧走得又快又稳,不多时就离开了芄兰与宋笙笙的视线,走到了尧城驿站所在的那条小街上,熟门熟路地推门招呼道:“小兄弟,可否帮我送封信到平江去?”
关于面人骆这封信的种种因由,与他隔了几条街的芄兰同宋笙笙自然不会知晓。眼看将及正午,日头也烈了起来,两人也就暂且中止了此次游览,调头回钟家去了。
他们依旧从侧门入,穿过花园时听到不远处传来女眷的说话声,时不时笑作一团,惊得梢头停驻的花翎雀儿都飞走了。宋笙笙悄悄躲在花丛后窥探了一眼,这才压低了声音对芄兰笑道:“是老爷的姨娘们,正围着少爷说话呢。”
钟氏近几代一直男丁稀薄,现当家的钟老爷钟济原本有兄弟三人,可几十年前一场疫病,最终只有他逃过一劫。成家之后为求子孙昌盛纳妾数人,女儿得了不少,儿子却始终只有钟誉钟赏两个,故十分宝贵。常年呆在深宅里的姬妾们求的无非就是夫君死后还能有个依靠,钟誉此趟出行离家近三月,人还没到消息就早传了回来,前脚才在父母那里问了安,回头就被这群莺莺燕燕堵在了花园里嘘寒问暖。
“益之这趟走了快三个月,大热天的,人也足足瘦了一圈呢,回头可得叫厨子给你好好补补。”
“美之在京城可还好吧?他又不许我们再多遣些下人过去侍候着,现寻来的人,哪有自小养在咱们家里的贴心?”
“城北王家的二女儿前天跟她娘过来拜访了一次,我瞧那丫头模样水灵,虽然家世及不上咱们,纳作妾室也是好的。”
也不知这番拷问已经进行了多久,钟誉虽然还能心平气和地一一答着,面上强撑出的笑意早已摇摇欲坠。宋笙笙笑得要打跌,一下碰上面前花树,结果立刻被眼尖的钟誉看见了,扬声笑道:“笙笙,不要捉迷藏了,快带青莞过来和姨娘们问好。”
宋笙笙吐了吐舌,还是老实拽了芄兰走过去,向众人见礼:“少爷,孙姨娘,钱姨娘,魏姨娘……”叫到最后一名年轻妇人时,忽地停住了嘴,求助似地望向钟誉:“少爷,这位夫人是?”
“这是柳姨娘。”一旁的孙氏接话道,伸手将宋笙笙招到眼前,一面打量她一面说,“前个月才进门的,你随益之出门那么久,当然不晓得——哎,难怪人家都说小孩子一月一个样,你们瞧,三个月没见这丫头,倒又长高了不少呢!”
“可不是,”魏氏顺势瞧了几眼宋笙笙,忽然掩口笑道,“模样也比刚来时候标致多了。再过个三五年呀,”她同身侧诸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暧昧颜色,“可要同这位柳妹妹学一学,好让少爷也能整天离不了她呢!”
这番话含沙射影,那柳氏倒也不着恼,只是微微一笑,大有些懒于分辨的样子。只是目光触及芄兰,倒一时怔住了,双目紧盯着他看了半晌,其余人自然觉出了异常,纷纷打趣:“哟,妹妹看见俊俏哥儿,就连魂都寻不着了么?”
柳氏顿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低声解释只是觉得有几分面熟,大约是像哪个故人。又问钟誉这可是他结交的友人,才听得钟誉说:“青莞说是友人也不为过。只是暂且屈就做我的侍读,从今日起也会住在府里,还请各位姨娘们高抬贵手,不要吓跑了他。”
说完还不忘动作夸张地一揖,惹得一群人又笑闹起来。芄兰半垂着头,余光瞥见那柳氏虽也是以绣帕掩口,随众人笑着的模样,可视线始终若有若无地向自己脸上投来,七分探究,三分惊疑。
他不动声色地在衣袖中握紧了拳,只觉得心底的不安感逐渐加深。
章十七。 谁共婵娟
柳姨娘那次的异样举动让芄兰警觉了两日,随后也就不了了之。他虽从旁人的闲言碎语里听闻这柳如意的确曾是虞城里的歌妓,可自己如今身份换过几次,即使旁人试图打探,恐怕也难以将范青莞同当年芄兰联系去一处。
八月里秋老虎依旧肆虐,一直到了中秋的前几日才逐渐露出些秋日的凉爽来。八月十五那晚钟家家宴,钟誉特意放了宋笙笙的假,让她与芄兰去江边赏月放灯。
因为是合家团圆的日子,起初尧城街上的人并不多,走得久了才有行人三五成群的从家中出来,一同去江边放水灯。
“话说,尧城里都没有人做兔儿爷呢。”宋笙笙手里捧了个月饼还一路东张西望着,末了才扁着嘴说,“当时桂馨姐姐就捏了一个,说是要留在中秋供奉起来的,可惜我走的时候还差了衣服没完成,也不知最后是什么样子的。”
“尧城大约并无此种风俗吧。”芄兰说着,一面回忆起去年在别院时宋笙笙是于中秋的前一日离去,想必也没赶上同家人共度中秋,而今年独身在此,即便钟誉待她不薄,可始终也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下人罢了。想到这里,语气也不由得放缓了许多,抬手一指前方人群,问她:“那可是面人骆的摊子?今日中秋,你不如让他给你捏一个嫦娥出来。”
宋笙笙在看见摊位的瞬间眼睛都亮了起来,听了芄兰提议立即连连拍手,约定了一个时辰后在此处汇合,就立马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人群里。芄兰看得失笑,片刻后才独自往江边走去。
此时江边已聚集了不少人,往水中放着 “一点红”灯。在一旁叫卖的小贩眼尖地看见了芄兰,虽然瞧着是孤身一人,但还是试着推销道:“这位公子,可要买盏一点红放?一盏只要三文,这灯都是我和我媳妇亲手扎的,肯定比别家的结实。”
那小贩满面诚恳,芄兰倒也不大好拒绝,犹豫片刻道:“给我一盏吧。”
“两盏。”
说话声从背后传来,一时让他愣在原地。短短的功夫里那人已经麻利地伸过手将铜板如数付予小贩,接过了灯,这才望向芄兰,一双眼眸在夜色里隐没了表情,只余沉黯:“……二公子。”
芄兰不答,只静静看着他,一时间皓月千里亦是无言,只余江潮声声, 经久不绝。
良久,才低笑一声,答:“柏舟别来无恙。”
他说罢这句,对柏舟略一颔首算是致意,随后就径自绕开对方向江畔人烟稀少处走了开去。留下柏舟杵在原地,沉默片刻,才猛地将手上水灯塞回小贩手中,在小贩莫名其妙的喊叫中大踏步追上去了。
芄兰自然察觉出了柏舟跟在身后不远处,却也不说破,只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偶尔抬眼看看天心的一轮明月。也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几乎无人了,才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问了句:“柏舟方才既有雅兴,为何又不去放灯,非要跟着我这个无趣之人吹江风呢。”
夜风乍起,而芄兰临水而立,一身青色衣袍被这江风吹得猎猎,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柏舟凝望他背影,一时间只觉得心中千头万绪却无从说起,张口欲言,最终说出的只有涩涩的一句:“柏舟来迟,请二公子责罚。”
芄兰转过了头。
他背后就是淼淼江水,承接了冷月银辉,反倒让人无从辨清他的面容。只不过比之柏舟,芄兰倒是从容许多,听他此言,不由微笑道:“柏舟不必如此。”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已无谢家二公子谢琮,你我之间也算再无瓜葛,责罚什么的,在下一介布衣,却是当不起了。”
说罢这句,芄兰又抬眼看了看天色,道一句“失陪了”便抬步想从柏舟身边绕过。柏舟此时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就伸出手去,抓住芄兰手腕:“二公子!”
芄兰挑眉,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又瞥向自己手腕。柏舟有些发窘,却也不敢就这样松开,赶忙道:“那日城郊,是我思虑不周,致使您同我们走散——请二公子再予柏舟一个机会。”
“我方才已说过了,如今已无二公子。”芄兰悠然道,略略施力将手从柏舟那里抽离,“天地之大,总有一处可去。你自珍重吧。”
芄兰讲完这句,却也不再急着走开,像是要彻底同柏舟做一个了断似的,凝视着对方的神色从听见自己话语时刹那间的无措转至茫然,最终逐渐平息下来:“那便是说,柏舟无论去何处,您都不会加以阻拦了?”
他说这话时双眼紧盯着芄兰的,目光看似宁静,内里却留了些芄兰看不透的神色。芄兰心下奇怪,但还是点点头,答道:“这是自然。”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觉得柏舟在得到自己回答的瞬间露出了一分如释重负的表情——这表情让他乍然间生出些有些没来由的厌倦情绪,于是干脆揉着眉心,问道:“在下可以走了么?与人有约在先,误了时辰可不好。”
柏舟居然也就点了点头,不再做出任何阻拦的举动。芄兰见状便一欠身,打算去约定的地方寻宋笙笙回钟家——不料才走出几十丈,就看见女孩儿远远的朝这边跑过来:“范先生!”
“是我迟了些,抱歉。”芄兰只道是她拿到面人后在街口久等自己不到,才干脆沿路寻了过来,故而低声劝慰了一句,却发现宋笙笙只马马虎虎点了下头,一双眼睛却是打量过了自己又往后面的江畔望去,不由得奇道:“怎么?”
“唔……没什么。我们现在回去了么?”宋笙笙问,露出些失落神色,“不再多呆一会儿了么?”
他便以夜色已深不便在外久留,何况钟誉参加完家宴后也需要有人服侍为由,把这个看起来一脸不舍的丫头拎回了府。哪知道她一路犹自不肯消停,拉着他的袖子软磨硬泡:“范先生——”
“不行。”
“那那那,我自己回去,你再去看看月亮?今天的月亮那么好。”
“我便是再看,也不会多出一轮来。”芄兰随口说着,心下却乍然浮现出了些隐约的想法,让他不由得脚步一顿,望向宋笙笙,“你究竟是想让我做什么?”
小心思被戳破,宋笙笙也就不再隐瞒,一五一十说起在面人骆那里遇到了柏舟,于是告诉了他芄兰去了江边的事。末了还不忘一脸理所当然地对他讲:“柏舟哥哥一听到你是往江边去了,真是转头就往那边跑……我和骆大爷都笑死啦,后来骆大爷才给我讲他和柏舟哥哥是认识的,柏舟哥哥找了范先生好久了,一听见你在这儿,立马快马赶了过来,连觉都没好好睡呢——范先生,你为什么不让柏舟哥哥继续跟着你啊?”
“你是想从我这儿问出个什么来,再转头过去告诉他么?”芄兰瞥她一眼,神色淡淡,“好了,快些同我回去。”
满月光华澄澈,将尧城街道照得明晰。在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叩开钟家府邸的侧门后,柏舟才默默从不远处的街角走出,按住腰侧的刀鞘,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
中秋后的几日过得异常平静,除却钟府新添了一位护院外的传闻外,其余皆是一如既往。钟誉让人在芄兰房间窗下置了一张书案,无事时他便留在屋中读书,若看到什么有意思的文章,便记下来同钟誉品评一二。
芄兰在钟家为人随和,即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