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一大早就踪影不见的新郎,鱼庆恩倒像是个称职的公公一般热情接待了独自前来朝见的媳妇,语气慈蔼地问了几句家常,还叫她常到这边内宅来陪鱼府家眷消遣。
鱼庆恩的原配早亡,内眷只有一个填房夫人,两个妾室,并一个侄女。除了政治联姻外,慧仪嫁到此处的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想探听尽可能多的消息,所以立即进去一一拜见了,幸而都是不难相处的人,大家聊着聊着就到了中午,留过饭后才告辞,并相约次日再来玩牌,还说紫衣骑副统领周峰的夫人也会来。
在慧仪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将来行事方便笼络关系的同时,她那个手腕灵活的侍女也没有闲着,毕竟是南极星的天隐,只是一个上午,就探听到了一些不为外界所知的信息,回房来悄悄告知小姐。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今天早上遇到的南槿,的确不是来找厉统领的,因为那个紫藤院,原本就是他的居处。」茯苓低声道。
「他为什么会住在这里?紫衣骑不是有专门的住所吗?」慧仪有些不太明白。
茯苓微微一哂,道:「我也问了,却没人敢说,可越是没人敢说,我就越觉得自己没有猜错。」
「你猜的是什么?」
「我猜那个南槿,多半是厉炜的情人。」
慧仪吃了一惊:「不会吧?看起来那样清爽的一个人,怎么会……」
「小姐,」茯苓挑了挑眉道,「厉炜虽然狠毒,但平心而论,也算一个极有魅力的人,这世上愿意做他情人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吧?」
「话虽如此,也不能单单因为他住在这里,就下如此定语,说不定只是因为他能干,所以厉炜格外信任他罢了。」
茯苓不禁扑哧笑了出来:「能干么?听说这位南槿,是紫衣骑里第一迷糊的人,今天跟我闲聊的那些人,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个。不过他心肠很好就是了,待人也亲切,似乎很讨人喜欢。」
慧仪也勉强笑了笑,道:「既然这样,咱们也先别乱猜,慢慢细看吧。」
两个女子之后在鱼府的日子,其实过得相当平静,并不如预想中那么可怕。厉炜有时候回来住,有时不回来,虽然态度一向很冷淡,却也不会苛待慧仪。对于她在府中的所有行动,更是毫不理会,从未曾禁止她去任何地方。
那个叫南槿的紫衣骑果然是如茯爷所说的住在紫藤院,所以常常会遇到。接触得多了,便不难发现他是一个很有同情心的人,总让人觉得无法对他设防似的,一双眼睛清澈如水。厉炜看样子有些宠爱他,却又不是特别地宠爱,虽然常常将他带在身边,但有时总觉得并没有很把他放在心上。反而是南槿的目光,时时刻刻都追随着自己的首领,那几乎满溢出来的深情让慧仪看了都忍不住为他叹息。
有了厉夫人这个身份,慧仪在鱼府的来来去去十分自由,跟鱼家内眷的交往也很融洽,顺带着与周峰夫人的关系也慢慢熟络了起来,并且在闲谈中略略知道了一些很令人感兴趣的内幕。
在外人眼中,紫衣骑副统领周峰也是鱼庆恩的心腹爱将,地位虽在厉炜之下,但手中的权柄同样惊人。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厉炜似乎根本没有把他当成一回事,随意差遣喝斥,稍有错处便严厉处罚,丝毫不留他一点情面,久而久之,他心中的怨气已经连他的夫人都被影响到了。
察觉到这一点的慧仪刻意去笼络周夫人,几句同情的话一说,再表示自己也是同病相怜,时时被厉炜苛待,对方立即便忍不住倾诉起来,可见实在是压抑已久。
打听确实之后,慧仪觉得应该让父亲他们知晓这些事情,便以母亲生病为借口,向厉炜要求回娘家探亲。
次日清晨,慧仪早早就梳洗用餐,打点了归宁的礼品,在几名紫衣骑的护卫之下,回到了秦府。
此时她心里连想也没有想到,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从知道父亲在谋划什么事情那天起,从决定要相助父亲成事的那天起,慧仪就把过去的种种悲欢喜乐全部封存起来,命令自己无论何时都不要重新开启。
那一年情人的父母被鱼庆恩谪贬戍北,不得已一双鸳鸯两地离分,虽然朝思暮想,魂牵梦绕,可翘首相盼来的却是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
他的父母相继病故,扶灵出城时又被胡族流军袭击,那座城池陷了再夺,夺了又陷,兵荒马乱中甚至不知他是死是活。
也曾经夜夜在梦里见到他还在身边,也曾经日日焚香乞求他能历劫归来,可是现在,却只希望他安好,不愿再次相见。
因为相见,不仅是无奈,更多的还有危险。
所以当慧仪看到那个已被埋葬在心底深处的人儿突然从大门旁的阴影处冲出来时,整个人简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脑中空荡荡一片茫然。
是茯苓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了场面。
当青年书生刚刚冲到慧仪面前想叫她名字时,茯苓已经一记耳光挥了下去,虽然打的不重,却就势暗中点住了他的哑穴,口中同时喝斥道:「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对统领夫人无礼?」
护卫的紫衣骑一拥而上,而秦大人也恰好带着家人从门内迎了出来。
已经心神紊乱的慧仪向父亲投去了求救的眼神。
只向现场扫了一眼,秦大人便明白了是个什么情势,立即上前几步,对为首的一个紫衣骑道:「不过是一个浪荡狂徒而已,哪里用得着大人们费心,来人,将这人捆了,送到巡卫衙门去!」
身后有几个家院答应了,上前便将书生捆成粽子一般。
茯苓这时走上来道:「小姐适才吩咐,这人轻狂无礼,实在可恶,送到衙门去反倒有损颜面,不如就朝死里狠狠打上一顿,他若活得下来,就算他的命大,放了便是。」
秦大人向女儿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那美丽的脸上是冰雪一样的表情,但他还是从微微含泪的双眸中读懂了女儿的意思。
「照小姐的吩咐,拖到一边去打一顿吧。」
几个紫衣骑原本也不太清楚怎么回事,见统领夫人下了命令,便没再多说什么,向秦大人告了辞,说了声两天后再来接夫人,便回廷尉衙门去了。
慧仪此时已是手足皆软,站立不稳,被茯苓强扶着走进秦府,院门刚一关,便扑向父亲,瞬间泪如走珠,颤颤地叫了一声:「爹……」
秦大人怜惜地扶住女儿,安慰道:「你放心,我已暗中叫他们手下留分寸了。不管怎么说,也是我的故人之子,不过打还是真的打,不打断他的痴想,反而会害了他的性命。」
慧仪心如刀绞,不禁哭出声来,抽抽噎噎地道:「爹,你好歹想个法子,保住他一条性命,让他离开京城,从此不要再想着我了……」
秦大人忙道:「这是自然,爹爹会安排的,你不要急坏了身子。茯苓,快扶小姐回房去歇息。」
茯苓应了一声,挽住慧仪的腰,扶着她慢慢向后院走去,走到转弯处,又回头看了看正在跟一个心腹家人低声吩咐什么的秦大人。
与还有些天真的慧仪不同,茯苓很清楚秦厉联姻对于秦大人这一班老臣正在谋划的事情有什么样的政治意义,所以她心里明白,那个鲁莽冲动的青年书生可以活下来的机率实在是微乎其微。
到了晚间,秦大人进内院来告诉女儿,说已经劝服了那个人,给了银钱打发他离京了。慧仪听了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自己是悲是喜,反反覆覆在床上辗转了一夜未眠。
两天后的清晨,也是慧仪预定要返回鱼府的日子,茯苓端着碗参汤送往绣楼,迎面遇见秦大人,正行色匆匆从府外走进来,大概是这次听了女儿报告的消息,又一次外出跟同僚密谈方回。正要上前见礼,一个家院匆匆赶来,禀道:「老爷,有五位紫衣骑的大人登门,说是来接夫人回府的。」
秦大人嗯了一声,吩咐请至前厅奉茶等待,然后转身问茯苓:「小姐情况怎样?」
茯苓点点头,「还好。」
「那就去禀告小姐,请她动身吧。」
茯苓施礼领命,正要转身,那个家院急急道:「可是老爷,前几天来的那个书生,今儿又在门外边守着呢。」
秦大人大吃一惊,脱口道:「怎么会?」但随即又掩住,想了想,吩咐道:「去跟那几位紫衣骑大人们说,夫人有事耽搁,要下午才能动身,请他们稍待,用了午饭再走。」
家院躬身答应着退下,秦大人随即便向府门的方向走去。
茯苓心中好奇,跟到大门外一看,那已被打得面目青肿的书生,果然就站在府门外的大树下面,痴痴地呆望着,想来秦大人昨夜安排的杀人灭口之事,不知为何出了纰漏。
秦府的位置并不偏僻,此时门前已有人来人往,不太方便动手拿人,秦大人看了一回,跺跺脚又转身进去了,大概是去想其他的办法。茯苓本想去劝劝那书生早早离去,又怕惹人起疑,无奈也只有返身回来,没想到刚走几步,迎面竟又遇上一个人。
「啊,是茯苓姐姐,你早。」来人一看见她,立即礼貌地招呼。
「南槿大人?怎么您也来接小姐?」
「是啊,周副统领说我今天很闲,就派我也跟着来了。」
「那您这又是要去哪里?」
被她这一问,南槿白玉脂般的脸颊上不禁又透出些红晕,不好意思地道:「我今晚在宫里轮值,竟然忘了去领腰牌,既然夫人要下午才动身,所以先去廷尉府一趟。」
茯苓忍不住也一笑,道:「那就不耽搁大人了。」
两人道了别,各自擦肩而过。茯苓因为心中拿不准是否应该将书生之事告知小姐,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叹一口气,正要迈步时,突听到南槿在身后欣喜地叫了一声「苏兄」,不由地转身看了一眼,只见那年轻的紫衣骑高高兴兴招着手跑下台阶,大概是遇见了熟人。
被南槿称为苏兄的是一个官家子弟打扮的青年,身材虽然不魁梧,但眉目俊秀,气质很是不俗,看来和南槿感情不错,睑上也是一副欣喜的表情,一起停在大槐树的阴影就开始聊天。
茯苓的眉梢微微一动,心中一沉。
因为这两人站的地方,与书生的位置只有几步,就凭那痴心人满脸青紫神情激动的样子,迟早会惹人注意。
果然没过多久,南槿与那苏姓青年就发现了书生的异样,开始上前询问。隔的远,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书生情绪越来越失控,南槿也时时露出震惊的表情,又过了一阵,书生抱着头慢慢蹲在了地上,南槿则和同伴叽叽咕咕商量了半天,最后一起伸手把书生拉了起来,拖着离开了。
茯苓伸手抚了抚鬓角的发丝,慢慢回转身来。虽然她自始至终不曾听到片言只语,但想也知道,书生多半已将过往情事,尽都告诉了南槿两人。
南槿是厉炜的情人,按道理说他不可能会替厉夫人隐瞒这些私情密事。但不知为什么,茯苓却松了一口气。
她相信,那个总是同情心泛滥的年轻人,应该可以很好地处理这件事。不管怎样,能保住书生的命就好。
对于慧仪来说,恐怕也不能祈求有更好的结果了。
回到绣楼,茯苓一个字也没有跟小姐多说,只劝她喝了点补汤,小睡片刻,以免回府后被人看出异样。
慧仪默默无语地听从了侍女的劝告,用冰袋敷着红肿的双眼,努力振作自己。
此时已不容后悔,不容迟疑,既然已经选择了舍弃情人,那么就一定要让这些牺牲能够更有意义一些。
当日下午,新婚的紫衣骑统领夫人回到鱼府。
一切,似乎又已归入了预定的正轨。
只有那年轻的紫衣骑南槿,偶尔在与慧仪碰面时,会向她投来复杂的眼神。
那眼神中有同情,有悲叹,有怜惜,有无奈,甚至,仿佛还有根本不该有的歉疚。
而每当他出现这样的眼神时,南极星的天隐茯苓,就会觉得自己其实一点儿也看不透他。
局势就这样在表面风平浪静、暗地波涛汹涌中发生着变化。慧仪更加尽心尽力地充当着父亲的眼线,有时还会冒险潜到厉炜的书房里去翻查机密,越来越沉静的双眼表明这个曾经不谙世事的闺阁弱女早已不再把自己的生死挂在心上。
茯苓仍是不着痕迹地帮着她,并且把她的所有行动一一报告给自己的天隐联络人田清。因为她目前的任务内容,其实就只是这样而已。
茯苓并不知道这种任务是为了什么,或是想要达到什么目的,身为一个天隐,她只是无条件地服从命令,绝不开口多问一句话。
不过既然连位阶不低的田清都长期潜留在京城,江北应该正在策划一次大行动。
茯苓已经开始有意将自己的状态,慢慢调节到更为紧张的程度。
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紧接着传来的,竟是一个令人悲愤已极的消息。
在伏牛山口,南极星东南区遭遇到自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失败,伤亡惨重。
茯苓觉得自己那颗本已久经试炼的心再次不受控制地沸腾起来,甚至冲动地向田清请求去刺杀厉炜为同伴复仇,可是立即被严词驳回。
那个实力深不可测的紫衣骑统领,仍然是南极星无法正面对抗的存在。
茯苓开始更加注意抓住每一个见面的机会来观察厉炜,希望能掌握一丝他的弱点。可无论怎么看,这个位高权重的男子都像一口封存在鞘内的古剑一样,充满了威慑力,却又锋芒不露。
他唯一和平常不一样的时候,只有在看着南槿的时候。
可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变化最为剧烈的一个人,恰恰就是南槿。
茯苓跟随小姐初嫁时,来迎亲的是一个温雅如水,清澈透底的年轻人,那双坦然的眼睛总是毫不掩饰地把浓浓爱意随时随地地投向他的首领,单纯而又可爱。
而如今的南槿,眼底是遮掩不住的矛盾和哀伤,常常独自一人在角落里发呆,有时竟然连厉炜叫他也听不见。
可令人奇怪的是,当他的态度越来越疏离时,厉炜却反而待他越来越温和。
茯苓甚至觉得,厉炜渐渐地,已不再像是玩乐般地宠爱南槿了,所以她想,也许在最紧要的关头,这个位卑言轻的小紫衣骑,会是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半个月后,慧仪按照父亲的指示,趁着受邀到周府内宅做客的机会,寻隙将几颗预先包裹着鱼庆恩机密的蜡丸,藏到了周府的密室之中。
没过几天,接到密告的鱼庆恩果然带着厉炜亲自搜查了周府,翻出了这几颗蜡丸。
嫁祸之计似乎非常成功,周峰被鱼庆恩关进了东牢,走投无路之下投靠了秦大人这一帮前朝老臣,答应帮他们扳倒鱼庆恩。
慧仪以为自己随时带着面具的生活,终于要走到一个尽头,第一次一觉沉睡到天亮,没有中途惊醒过。
可是茯苓却隐隐觉得,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但左思右想,又想不到必然会失败的理由。
她也曾将心中疑惑禀告给田清,但联络人只告诉她一句:「等待。」
等待转折的那一天到来。
成功失败,生死一瞬。
这一场由旧臣们发起的,联络了各地藩王与守将的政变,终于进行到了最后的阶段。
对于主谋者之一的秦大人来说,虽然也预估到反扑,却没有料到风暴居然猛烈到这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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