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连薛先生也没有来,大概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不用着急。”无旰微笑着安慰了一句。
“我哪有着急?”苏煌飞快地反驳着,起身来到屋内,看到南槿正想躺下来,忙上前搀扶,随口道,“栩王殿下看起来蛮和气的,样子也很聪明,应该是个好皇帝吧?”
南槿的眼尾稍稍扫了门口的无旰一眼,笑道:“这是自然。……对了,刚才殿下也提到,薛先生他们还有些事情,所以会晚一点到,你再等等,不用急。”
苏煌脸微微一红,想要否认自己在着急,又觉得会越描越黑,闭上嘴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有些牵挂,开口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啊?”
南槿的眼波轻轻闪动了一下,道:“追捕鱼庆恩……”
“什么?!”
“鱼庆恩掌权这么多年,自然经营了一些退路,早在破城前好几天,他就已逃离了京城。追踪猎捕非栩王部属所长,所以薛先生得到些线报后,就亲自带人去处理了。”
跟着进到屋内的无旰也插言道:“薛先生的追查手段天下无双,我想鱼庆恩再狡猾,终究也逃不到哪里去。”
南槿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既然说到这里,我就不妨顺便再多说一句,如今天下方平,正是急需用人的时候,追捕鱼庆恩是栩王立威所需,可如果为了追杀其他人而徒然折损精锐,就没这个必要了。”
这句话苏煌还没听得太明白,无旰的脸色已是一变,急切地解释道:“我并不是有意要欺瞒公子,只是无旰始终以为,鹘律奕此人……”
“你不用解释,”南槿微微一笑,拍了拍无旰的臂侧,“你的用意我明白,只不过我很了解那位三皇子的实力,所以不忍心你派那么多人去白白地送死。至于放过鹘律奕的做法是利是弊,你将来自然就会知道了。”
无旰咬了咬下唇,不敢多说,垂首缓缓后退了几步。
苏煌插不上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妥当,只好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
此时已近日暮,宁静浅蓝的天空中燃烧着几朵红通通的火烧云,就仿佛是城破之后这第二天,平静顺利,但也有几处不为人知的暗潮汹涌。
薛先生是在次日傍晚出现在小院门外那条窄小的巷口的。乍一看见那张平板冷漠的脸,苏煌的心跳平白快了几分,急匆匆就迎了出去。可是两道焦灼的视线在越走越近的一行人中间来回逡巡了好几遍,也只看见了几张稍稍有些面熟的脸孔而已。
“南槿在里面吧?”薛先生问道。
“是……”
于是薛先生示意身后的人跟他一起进去。
“先生……”苏煌急急地叫了一声。
“什么事?”
“那个……穆……”
“你问穆峭笛吧?”薛先生的眉梢微微挑了挑。
“是……”
“他的任务还没结束,要晚几天才来,”薛先生的视线略略有些游移,淡淡地答道,“你耐心等等,不用着急。”
被第三个人劝说不用着急,苏煌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样把私情放在公事之前,仿佛不是一个南极星战士应有的风格,当下头一低,侧开身体。
“对了,”向前走了几步的薛先生象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苏穆两位老将军率领侧翼军队,已奉命在淇州就地驻扎,两个月后才会携眷入京。他们都是合家平安,告知你一声。”
苏煌心头大喜,一连说了三声谢谢。
可能因为太过高兴,他并没有注意到薛先生在转过身时眉间闪过的那一抹阴云。
跟栩王那种较为形式化的来访不同,薛先生与南槿的交谈不间断地持续到深夜,苏煌端晚饭进去的时候,发现南槿的神情很是凝重,看向他的眼神中也似乎有了含义不明的东西,让他的心里陡然生出了几分不安。
但无论如何,苏煌也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多嘴的时候,所以一直等到薛先生离开,抱被子进去时才轻轻地问了一声:“出什么事了吗?”
“嗯?”正陷入沉思的南槿被问的有一些惊诧,片刻才反应过来,微微一笑,“一切都很顺利啊,怎么这样问?”
苏煌不由摸了摸头,“是吗?你刚才看我的神色那么严肃,我还以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呢。”
南槿长长吐了一口气,拨了拨鬓边的发尾,“已经比预想得还要好了……有那么多人死在战场以外,要是没有一个稍微说得过去的结果,我又怎么对得起他们……”
“我也是一个南极星,所以我想,面对现在这样的局势,不会有人去想对不对得起的问题的。”
“南极星……”南槿低低一声长叹,“苏煌,我必须要告诉你,未来,不会再有南极星了……”
“啊?”苏煌吓了一跳。
“虽然同样由叔叔所创立,但南极星组织与江北义军不同,它是为了对抗鱼庆恩的暴政而建立起来的,如今鱼庆恩已经失势,它就再也没有存在的理由了……”
乍然听到这样的消息,苏煌一连张了几次嘴,都没有能够发出声音。最初的惊诧感过去以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涌上心口一阵阵的难受。
自从成为一名南极星之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集体也会有解散的那一天,没有想过紧紧联系着上万年轻人的那一根纽带,也将随风飘落。
然而从理智的角度而言,苏煌很明白南槿所说的一点也没有错。纵然有无数的热血男儿曾为了南极星的光芒付出鲜血与生命,但它的性质却注定了它不可能是一颗辉华灿烂的恒星,而终将在划过一道令人惊艳的华采后,慢慢消失在夜空。
不过对于那些曾在漫漫长夜中仰望过南极星璀璨光华的人而言,即使流星已逝,但那一抹灿烂余辉依然会永存人心。
“鱼庆恩尚未就擒,南极星还暂时不能功成身退,但这一天,想来也不会远了。”南槿轻轻将手覆在苏煌的手背上,凝视着他的眼晴,“另外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明天我就会搬离这里,到离宫城更近的一处居所去……在你的家人没有入京之前,先跟我一起住好吗?”
“宫城?”
“栩王殿下上次来,大概也提了一下,想请我去担任新朝内阁殿的主政,今天薛先生又转述了叔叔的意思,我应该会接下这个职位吧。”
“可是……”苏煌有些迷惑地揉了揉额头,“内阁殿主政可是相当于宰辅一样啊,你的身后有十万江北将士,把你放在这么重要的中枢位置,栩王不会有所忌惮吗?”
南槿扬了扬下巴,轻声道:“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江北的十万将士都是存在的,与其猜忌疑心,不如收为己用。只希望将来有一天,新君与江北能够真正地融合成同一股力量,到那个时候,应该不会有任何的外敌,能够再占据我们的一寸土地了。”
苏煌深深地看向瘦弱的青年,低声问道:“不是吞并,也不是剿灭,而是真正的融合……,这就是你以后将要全力以赴做的事情吧?”
南槿垂下眼睫,手指慢慢划过床幔上的流苏,半晌后才慢慢点头:“是的,以后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最重要的责任了……”
苏煌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心中突然如陷落般的痛。南槿,南槿,生在责任中长在责任中的南槿,他要到何时,才可以卸下身上的重负,安享平常人的幸福呢?
次日,南槿迁入新居。
关于内阁殿主政的任命并未正式宣布,但一大批需处理和决策的事项已经涌到他身上,让他不得不很快便忙成一团。
相比之下清闲很多的苏煌自己无事可做,当然就更不好意思再去烦扰南槿。有时也会遇到薛先生,但跟他打听追捕鱼庆恩的现状时,对方也总是急匆匆地说一句没有进展,就忙忙碌碌地走开,想来穆峭笛短时间内还没有办法完成任务归来。
独自呆在府内没有什么趣味,苏煌决定还是出去走走。京城本是他非常熟悉的一个城市,但经此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城中的故旧已经离散了大半,信步走在物是人非的街道上,回想着那些并不遥远的往事,心里的感觉不知是沉重,还是轻松。
转过一个弯,猛抬头,不知不觉来到松月酒楼门前。虚掩的门,暗黑的窗户,但小况微笑着的脸,已永远不可能再出现。
苏煌的手按在胸口,生生想按住翻绞而起的疼痛感,慢慢移动着脚步。
“咦?苏煌?是苏煌吧?”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让他一惊回头。
“真的是你啊,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奔过来的汉子一把抓住苏煌的肩膀,用力摇了摇。
“王二哥!”一看清对方的脸,苏煌也不禁绽开一抹微笑。
“齐奔的事我后来才听说的,真是没想到啊。”王二哥叹息一声,“要是那天晚上你出点什么事,就是我害你的了。”
“你只是帮我联系齐奔而已啊,怎么可能会怪你?你一直留在京城吗?”
“不,”王二哥用手扶着被晒成古铜色的额头,神情黯淡了一下,“我是在三角巷之战后撤出的……”
“哦,”苏煌也不由自主地咬了咬嘴唇,“那一役,伤了很多兄弟吧……”
“是啊,”王二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总算成功了,幸存的兄弟也不少,后来我们就一直跟着薛先生,与栩王殿下的兵力会合后,前几天同大军一起入的京城。现在大家都住在南区的一处大宅院里,等上面的下一步指令。你也应该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吧?没人告诉你吗?”
苏煌有些惊讶地摇摇头,“我已经见过薛先生了,可他没提……”
“这样啊……”王二哥好象突然意识到什么,眉尖连跳了几下,仿佛是要遮掩表情般抬手抹了抹下巴,之后便突兀地笑了两声,“大概是他太忙忘了吧。”
“那你今天是出来……”
“今天是假期,所以我跟同伴一起出来走走。”
“还有同伴?在哪里啊?”
“就在那儿……”王二哥朝左边一指,但立即又感觉到没对,快速地把手缩了回来。
可是苏煌已经把视线转了过去。
青石的街沿旁边,一个人静静地站立着,冷冷的视线,漠然的表情。
“啊,我们还要买东西呢,”王二哥试图打个圆场,快步过去想拉住那个人,但对方已经缓步从房檐的阴影处走了出来。
“康舆……?”苏煌的心脏一阵紧缩,轻声道,“你的伤好了吗?”
康舆冰冷的目光在苏煌脸上停留了片刻,用寒意幽幽的语调反问:“你觉得能好吗?”
苏煌紧紧抿住唇角,低下了头,“对不起……”
“对不起谁?对不起我吗?”康舆冷笑道,“你已经救过我,心里应该好受很多了吧?难受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帮不了他,还不得不被你救……”
“康舆,康舆,别说了……”王二哥有些着急地拉着康舆的胳膊,向后用力扯。
“看样子你还不知道吧?”康舆挣扎着凑到苏煌的面前,“你难道一点都没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
苏煌怔怔地看着他,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却莫名地觉得好象有一根尖锐的冰针慢慢地穿过胸口,冷得连手指也动弹不得。
“我们回去吧,你别再胡说八道了!”王二哥一面叫着,一面捉紧康舆的身体。
“为什么不可以说?”康舆咬紧了牙根,“他很特殊吗?有那么多的南极星曾经失去过搭档,为什么只有他的感情需要被考虑?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受不了?”
“康舆!”王二哥大喝一声,猛力将同伴拉到一边。
苏煌却在那一瞬间闪电般地伸手抓住了康舆的胳膊,“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
“苏煌,你知道他有点…有点……激动的,别理他,他……他什么也没说……”王二哥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可是苏煌听也不听,眼睛直直地盯着康舆的脸,手指几乎已经嵌进了他的肉里,脸色白得如同一张棉纸。
康舆的眼珠定定的,一瞬也不瞬地回视着他,颊边迅速地掠过一丝有些疯狂的快意表情,然而只是刹那的时间,那一丝快意便象融雪一般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绝望的、濒临崩溃般的痛苦。
“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康舆颤抖的手指按在了嘴唇上,脸上的肌肉抽搐似的跳动了两下,“但是……说了什么,不说什么,又有什么不同呢?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了,你和我都是一样的……什么也无法改变了……”
一种虚软的感觉从脚底弥漫开来,苏煌僵硬的手臂无力地滑落。康舆紧紧闭上了双眸,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奔离,只留下王二哥有些手足无措地留在现场,着急地扶住苏煌的胳膊。
也不知木然呆立了多久,脑中一片空白的苏煌突然跳起身,步似流星地朝宫城方向奔去,速度之快,让惊慌的王二哥根本追他不上。
沿着主路,穿过皇城的高墙,再前行不到两千尺,就是一府优雅的府邸。冲进大门,一连奔过几道门槛,撞开了那间素净客厅的木门。
“苏煌,你怎么了?”南槿吃惊地丢开手中的文书,站起身来,恰好也在厅中的无旰急忙上前搀扶住苏煌有些站立不稳的身体。
虽然胸腔内的空气仿佛已经完全被挤压了出去,额头也一阵阵地发涨,但苏煌还是咬着牙抓住了南槿的手,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告诉我,峭笛……他怎么了?”
南槿一愣,神情略略有些不稳,勉强笑道:“不是说他有任务……”
“那就是说他还能回来吧?”苏煌象捉着救命稻草般收紧了自己的手指,纵然明知是谎言,也贪婪地需求着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
可是南槿却神色犹疑,与无旰相互对视了一眼。
“你是怎么会知道的?”无旰小心地问了一句。
苏煌觉得好象有一根细细的线在额头处紧紧地勒了下去,眼前有一些模糊,但却说不出是不是有痛的感觉。
左手有一些颤抖,抬起右手去压,两只手却一起抖动了起来,无论怎么用力,也攥不成一个拳头。
在这一瞬间,心中有疯狂的恐惧,刚才支撑着一路奔来的那口气一泄,顿时觉得整个人害怕得想立即逃开。
“没事……没有事……”苏煌小口地吸着气,喃喃地对自己说着,“南槿还没有回答,不一定有事……别怕……”
“苏煌……”南槿抚住了自己朋友的肩头,面色如雪,“你听我说……”
苏煌抬起眼睛,只轻轻看了他一眼,就本能般地缩了缩肩膀,用力摇头:“不,我不想听了,峭笛马上要来了,我要出去等他,我没有时间……”
要等峭笛来,所以没有空,不要听,什么话也不要听。
搭档不象自己那么急性子,有时候等他来,要很有耐心才是。
退了两步,坐在地上。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不知是南槿停止了说话,还是耳膜已经被强制关闭。只觉得恍恍惚惚中,周围的光线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不停地有人影在面前晃来晃去,就好象是有意在挡着峭笛到这里来的路。
“你们让开一点儿,”苏煌抬头说,“让开一点儿,让他过来。”
有冰凉的手指贴在脸颊,短暂的清醒时间里,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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