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人葬送在突如其来的洪水里,现在的庆之想,既然连那个艄公都找不见了,那他自然也只剩下孤身一人了。所有人都死了?
可是我为什么没有死?
这句话不是在问,而是在恨。
可是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站起来的时候,却发生了他更意料不到的事。
官道上一骑飞来,忽然停下了。
骑士带着无比的犹疑看着自己这个方向,河滩上没有任何草木或岩石可供遮蔽,那名骑士就眼睁睁地盯着自己。最终下定了决心靠近过来。
“陈将军?”
逐渐恢复的视力也使庆之开始仔细辨认对方,并不自主地靠近过去。
直到双方相距五丈远,庆之才看出来,下意识地反问,“霸先?”
“陈将军!”一身泥水的陈霸先从马上滚下来,跌倒了又像触电般跳起来,跑过来抱住陈庆之伸出来去扶他的手,像小孩受了委屈一样,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太,太好了,终于,终于找到您了!殿下,殿下他很危险,他,他在宫殿里,你,你快……带人去,救他,晚,晚了就,就来不及了!”陈霸先一边抽泣一边说,声音一直被噎住地断断续续,“殿下准备,准备自杀,用,用你那把剑……”
庆之抱着他,不住拍他后背安慰他的手,一霎就停在空中,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已经晚了!我已经全军覆没了!”庆之闭上双眼,颓然侧坐在河滩上。
“您是说……”陈霸先向后蹭了蹭,四下打量,才意识到庆之是孤身一个人。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霸先失声,但眼前的确只有晴朗的阳光和反着白花花的令人作呕眩晕光芒的河滩。
“哈,哈,您不是跟我开……怎么可能……您是不败的战神啊!您怎么会……怎么会啊!”
“是洪水。而且并没有什么战神,我能走到今天已经是侥幸,我是个连自己的感情都不懂的傻瓜,是个只会辜负他人的……不可能是……”庆之低声说道,眼泪就那样滑下来,滴落到地上。
“那殿下怎么办?那殿下怎么办?他……”
“若不能……”庆之强撑着,拽着旁边的蓬草奋力站起来,“若不能救他,便死在一起……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要上洛!”
“可是这里是陈留啊!”陈霸先喊道:“骑我的马去吧!”
“终于还是不行了么?”崇山峻岭里,树荫的缝隙里投下的阳光,和阴影,已经精疲力竭的陈庆之。
坐骑跑了太远的路,尽管庆之含着泪抽打催促,还是倒毙在半路上了。
虎牢关已经被魏军封锁,庆之单人徒步,向旁边的山上进发,打算走山路绕进洛阳,可一旦步着这鸟兽之迹进了山,体力早已透支的他就撑不住了。
“就算还有一口气,也要到洛阳……向殿下……亲口道歉……”
“但是……实在是……我已经尽力了……”庆之抓着藤条的手忽然脱力,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阴森幽寂的环境让他以为已经死了。
但是薄暮里的钟声又让他想起了四百八十寺的金陵。
原来死了的人,是会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啊!他想着,一面轻飘飘地就从床上翻了下来,飘进了院子。
鸟的鸣叫声都没有,四下里一片寂静。虽然有庭院,却也没有人,一栋茅草搭建的房屋,毛竹编制的篱笆,房檐下的黄土坯墙面上挂着锄头和蓑衣,院子里还有泥土和粪便的气味。
可是,人死了之后不是会遇到自己想见到的人么?难道殿下他还活着?
庆之推开篱笆门,走进了深山之中,这里有人迹经过的小径,苔深泥滑。
钟声传来,庆之就循着那声音轻飘飘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米有话说~~~
第二十六章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座隐在十里松风之间的寺院,这庙一点也不幽古,反而显得热闹非凡。
几个猎叉上挂着野鸡的人正对着几个和尚说什么,旁边又有一个卖糖的,挑着担子作揖让状。
山门前的和尚们态度谦虚但却不苟言笑,尽管态度很好但对来访的客人都是一一回绝,这是从那些访客们的表情上揣测出来的。
“师父,这几只鸡拿去炖了补补吧,就放我们进去吧!”
“这怎么行!我们是吃素的!”
“只有南朝的和尚才吃素呢,您别不好意思!”
“谁说的?庙长刚换届选举,为了纪念友谊,以后我们北朝的修行人也吃素了,你们还是回去吧!这种法事,以后还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机会!”一个眉眼清秀的和尚正说着,忽然瞥见了陈庆之从松树后面的小径绕出来,不由得变了脸色。
几个和尚略微议论了几句,推开那些还在喋喋不休的人们,一起过来稽首。
庆之也只好还礼。
“家师正在等阁下,请随我来!”一个年长一点的和尚彬彬有礼,在前面带路,庆之心下不知是何地方,便跟着走来。
后面的几个人还在闹,“他怎么就可以进去!我们也要进去!”
“以后有的是机会!”
“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哪里有什么机会!你们庙长老先生有得是时间,我们凡人能有几个九年?今天还必须得放我们进去不可……”
……
吵闹的声音逐渐远离,庆之满心狐疑地跟着那和尚到了第二道山门,这里的人更多。也是吵吵闹闹的,但依然不能进去,庆之跟在和尚身后挤过去了,闹了好一身汗。
“师父,这里是什么地方?是阴曹地府么?”
“阴曹地府?有这模样的阴曹地府么?我们像牛头马面么?”
“哦,失礼了!”庆之好不尴尬,“不过令师真的认识我?不会搞错了吧?”
“谁知道呢?没准儿!”那和尚好直率地回答,倒把庆之说得没话了,“我们师父对着墙睡了九年觉,睡觉之前告诉我们说今天会有个穿白袍的来寺前,他也是今天醒过来。我们就奇怪了,你说一个白衣服不谁都能穿么!今天来的香客,没有八千也有一万,哦,说反了。我还合计呢,这不得领进两三千穿白袍的来啊,谁承想眼巴巴地在门口看了一整天,就你这衣服黄不登的还有点白色的意思,其他的竟然一个穿白的都没有!”
“原来……还是在人间啊!”庆之不免有些失望。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对了,洛阳的战事怎么样了?”
“我们出家人管他那些俗家事做什么?”和尚大大咧咧地回了一句,“不过,大火烧了十天,估计是生灵涂炭,罪过罪过!”说着便双手合什念了几句,脚底下可一点也没停着。
“令师是……”
“免贵姓达,达摩。”和尚回答的简洁有力,“今天准备出关,大伙都等着围观他老人家,可是有些人也真是的,不买票就想进山,懂不懂商品经济啊,懂不懂游戏规则啊!真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拿点鸡鸭鱼肉麻糖散白就想混进来,人家别人寺庙里三天一道场,五天一法会,咱么这可好,圈了这么大一风景区,九年才这么一次大型活动,典型地资源闲置浪费嘛!他们还打算混进来,这还让不让咱经营了?我看就这么整,要上市也得公元两千年以后的事儿了!”
“惠普,你在乱嘚嘚什么呢?”
“佳能?你吓死我了,我以为师父醒了呢!人我带来了,搁这儿了啊,我走了!”
合着达摩收了两个打印机做徒弟。
另外一个穿着黄袍披着袈裟的和尚把陈庆之接过来,向里面继续走。
“惠普就那一张罪过嘴,没事乱咧咧!施主不要见怪!”
“没关系,他说得都是些在其他地方不太容易听到的话。”庆之尴尬地回答。
“是啊,本来人心情不怎么好,但听他说那些明明很琐碎的乱七八糟事情,常常会忘记烦恼呢!”佳能说道。
“对啊,你这么一说,我都……”
“如果施主也有什么烦恼,不妨落发为僧,跟我们做个伴吧。”佳能那双丹凤眼将庆之脸上仔仔细细扫了一遍,顺带送了一轮秋波。
“不了……”庆之慨然叹气,“活着虽有乐趣,但少了那人,似乎乐趣就已经不属于我了!”
“发如烦恼丝,落尽人间事!”佳能一边吟诵,一边继续向前迈进。
庆之只觉得两边风吹松叶,松针扑簌簌地向下掉,无数松针落在身上刺得麻痒,脑后渐渐生起一股凉风来,抬手一摸,发丝已经纷纷脱落,一抓就掉下一大把。
“哎!”
佳能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来看了一看,又看向那松树,长吁一口气道:“你看,松树尚且会开裂分叉发黄生屑,你为什么不用好一点的洗发水?”
“我先前并没想到少林寺如此霸道,连门前的松树君也要变光头!”庆之半认真地看着他,先前想过死,想过出家,那么就算头发掉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此便能满不在乎地面对。
佳能在山路上转回头斜签着身子盯了他半晌,忽然大笑道:“你讲的笑话也很有意思嘛!你也终于看开了!”
“是啊,我是看开了!”庆之垂首道:“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我该跟着殿下去了!”说着默默转身过去准备下山。
“且慢!”佳能赶上一步拉住他,“本寺挂牌营业十周年店庆,有特别活动!你不能走!”然后不由分说生拉硬拽将庆之拉到大雄宝殿之前。
“师父还有一个小时才睡醒,你现在殿里看看吧!别乱跑哦!那殿里有七千罗汉的塑像,施主若是觉得无聊,可去欣赏一下本寺的雕塑艺术!”佳能一转身就不见了。
离达摩出关还有五十七分钟。
七千罗汉?哪里来的七千罗汉?
庆之下意识地走进罗汉殿,果然黑压压的一片,不用一个个排头去数,估计的确有七千个。
但这罗汉与众不同,俩俩一组,个别的是四个一组。
庆之心下一动,细看那四个一组的脸庞,虽是土雕泥塑,倒也有点朱异和顾家兄弟的眉眼。
不禁让他吃了一惊。人说罗汉像是谁看像谁,代表了大千世界的包罗万象。
这一吃惊非同小可,他接连转了几个圈,将七千罗汉一一排查过去,不仅有小张、谢三公子、王之之、陆无双……他认识的军中将士几乎都有,其他人也十分的眼熟。
王之之搂着谢三公子的腰,谢三公子还拿着扇子挡着脸吃吃地坏笑,陆无双摆出暧昧的造型,似是等着别人来欣赏,小朱双手合十盘膝坐在地上,背后伸出三双胳臂做千手观音状,这一座罗汉殿,竟如斯将庆之带入梦幻般的境界中去了。宛如那些人还活着,还开心地在玩笑,甚至在闹别扭。
那么,这里面该有我的位置。
庆之仔细搜寻,甚至都找到了陈霸先这个编制外人员,却唯独找不到自己的塑像。
似是也没有那个人,如果有的话,能再见一面,哪怕只是土木泥胎,但凡有一丝一毫相像,也是好的!
庆之看着那些,看着看着,就落下泪来。
大家做一处出来,就单剩了我自己。
“小师父,不要难过!”背后递过一方手帕来,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庆之一时没意识到别人说的师父是指自己。
但当他转过头来出于礼貌感谢别人的好意时,却惊呆了。
距离达摩出关还有三十九分钟。
“对不起……”庆之一下就扑到那人怀里,“不要再离开我了!”
“我怎么会离开呢!”那人温柔地抚摸庆之的头发,却只摸到一个光头。“你当和尚了?因为我看破红尘了?”
“也……也许吧!但那是个意外!”
“我不管,你对我真是情深义重啊!啊,好喜欢你啊!来亲亲。我也总算明白了,那个时候是我不好!不过……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但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了!”
“这就是极乐世界啊!能和生前的爱人、朋友重逢的地方……”庆之泪眼婆娑却又破涕为笑。“这里真好!我在这里只遇见了两个和尚,其他的都是熟人!”
七千罗汉像在眼前清晰起来又模糊开去。
压卷
时间是仲夏的某日,距离达摩同志出关还有十六分钟。
“傻孩子,你还活着!”太子眼里都是怜惜。
“对!我们也都活着!”七千罗汉忽然跳起来,他们冲下神龛,将太子和庆之举到空中,抛起了又接住,再抛起再接住。
陈庆之喜极而泣,一切来得太突然让人无法平静地接受,此刻他唯有紧紧拉着太子的手不放。
“怎么会这样?明明大家都遭遇了洪水,而且你也是在洛阳……”
“达摩老师与皇上当年曾有过交情,他要过江陛下不给派船,他一气之下就一苇渡江的功力不是虚言,所以在洪水的时候他及时赶到,每人发了一领席子!我到今天才明白,普渡众生,原来就是发展航运事业啊!”
“还有,”太子补充道:“那个尔朱吐没儿,早就死在陈留之战中了,是达摩老师附在了他的身上,有意要点化我们,才到洛阳掀起了那么多的情风孽浪!”
“啊哈?”陈庆之张大了嘴不敢相信,但在太子面前,也只有相信。讪讪笑道:“怪不得他那么有才,我们都斗不过他!”
太子和众人全都无语。
“那么,大家都在这里了么?”庆之问道。
“只有陈霸先真的以为我们死了,跑去建康报信了。哈哈哈哈~”太子指着没有动的陈霸先木像笑道。
“可是皇上……”
“不用担心,有陶弘景大人会告诉他真实情况的!毕竟我们南朝也是有神仙的!”
“现在你还要说分开死比朝夕相处强么?”王之之按住谢三公子的腰,把一张俊脸富有侵略性地压在对方嘴唇上,摆明了不让对方说话。
“就算我错了,可是你要为自己的话负责任!”谢三公子倔强地躲开了一寸远,说。
“对了,尔朱荣已经给你发免死金牌了,我带你找个环境优雅闲人免进的地方去看!”
“小别胜新婚,你们要抓紧时间早生贵子哟!我去看自己的金牌了!”谢三公子用扇子遮着脸笑嘻嘻着害羞着被王之之横着抱出殿去了。
“双,你做的京酱肉丝越来越好吃了,特别是葱的选材!”
“那,要全都吃完啊!”
“别光看我吃,你也吃啊!”
“讨厌啦,人家不吃葱的!”
“我不管,当初就因为你我才开始吃这个的,你也要给我吃!”
“哈哈哈哈!没有小三的日子实在是太愉快了!”朱异揽着顾家三兄弟,得意地仰天大笑,一个一个指过去道:“老二,老四,老五,咱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是啊,老六!作为最小的,你要给咱们庆祝庆祝!hia~hia~hia~”
“今天又是轮到我?不要啊!~”
欢呼响彻少室山,九月的少林寺,汇成一片歌的海洋、舞的世界。在这建寺十周年的盛会上,全寺人民沸腾了:
看!孩子们手捧鲜花,精神矍铄!
看!老人们打着太极,茁壮成长!
下面播送二号看台观众延陵君来稿《赞断袖运动员》:
运动场上红旗飘,断袖队员兴致高。
友谊第一记得牢,你追我赶来摔跤。
小攻一个扫堂腿,小受一个大弯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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