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也有可能,是,是被敌人围困,透不出消息……”
“够了!”太子平静地制止他继续胡扯下去,“为什么不告诉我庆之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陈将军是一代战神,虽然是以七千人对一百万,也绝对……绝对……没有失败的可能……”也许是鬼使神差,他说着说着自己的声音就小了下去,最终淹没在太子凄凉的一声苦笑中。
“敌人每天潮水一般涌上城墙,然后被一点点的击退,我们每天都朝死亡前进一步,在这特殊的旅途中,你每天都在想什么?”
“殿下,您千万别想不开啊!”
“我没有想不开!”声音一直撞到大殿对面的墙壁上反弹回来。
“如果我想不开的话,就不会在这六十五天里坚守这座早该陷落的城池!”太子说着拿起了一直横在膝前的剑,就是陈庆之的那一把。
“也许我的手段过于激烈,弄巧成拙!”他继续说道:“庆之一气之下北上,将不可以愠而致战,这本就是犯了兵家的大忌!不败的神话,或许会被动摇。”
“看见敌军如此肆无忌惮地攻城,我心里早有预感!但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茫茫人海我不知道庆之此时身在何处,他却知道我在洛阳……那时我便知道自己错了,我自以为十分了解感情,自作聪明地赶走庆之……我终究是太幼稚了!”
“在死亡手里夺下六十五天的时间来,我只是期望到最后那一天,庆之能突然穿着白袍,不,穿什么都无所谓了,能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那时或者是活,或者是死,有什么要紧?我们的缘分,从他白衣翩跹弯弓破的,在御花园落花浮荡的湖水边相识,居然结束于充满了灯火辉煌与虚情假意的宴会上,他临去时的怨恨目光,以及渐渐关闭的门缝里的背影。真是让人不甘心啊!我们又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走到这一步呢?”
“殿下……”陈霸先已经泣不成声,“既然如此……就让小的伺候……您走完最后的路吧!”
“我不会那么快就死的!”太子已经捧起了剑,却忽然喝令来人。
门口的侍卫应声而入,将陈霸先从腋下架起,一直举到双脚离地的程度,任凭他如何挣扎,四五个彪形大汉将他一直拽到外面去。
殿门再次闭合,剩下一群武士,按住腰间的刀剑。和一个太子,盘膝端坐在席子上,捧着用来结束生命的剑。
“不要急于用那样贪婪的目光看着我!我的卫士们!我将从容地离去,这颗头颅早晚是你们的!算是陪我走完这段路的礼物吧!但是请记住,我并不是什么北海王元灏,我萧统,是梁国的太子!与陈庆之,是永恒的伴侣。”太子拔出了宝剑,但上面早已血迹斑斑,不但没有金属频率独特的颤抖,甚至还长了浅浅的铁锈,面前一阵潮湿和生动的气息传来,在刻下有迷人的气氛和情调。自从那夜,便没有擦过。
“即便太子殿下,也请您动作快一点!”一个侍卫说。
“管你是谁,动作麻利点,别耽搁时间!已经有人在四下里放火了!听你的,那个小厮咱们放过了,全是指着拿你的头去领赏呢!”另一个声沉气壮的侍卫说道。
“庆之以前,也是我的侍卫……”太子自言自语道,不再理他们,将剑横在颈间。
“黄泉路近,庆之不要走得太快,等我!”
“砰”地一声,殿门被飞来的物体撞开,左边一扇门断了门轴,像踩在雪地里滑倒的人一样软软地萎靡,右面的一扇门平衡且迅速地撞在墙上,然后以更大的力量反弹回来,在一个适当的位置被制止。
门口站着一个人。
一群全副武装的人迅速地出现在他的身后,随着为首的人手一挥,一群动作迅猛的人冲进来将所有等着取太子首级邀功的卫士杀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恭恭敬敬朝着太子深鞠一躬,知趣地退出了大殿,只留下了为首那人。
太子的手臂悬在空中,剑还搁在颈子上,痴痴地说:“你?”
“不错,是我!”来人缓缓走过来,步履间显然是疲倦之极,坐在太子对面,这动作做得很是吃力。他右腿微屈,然后将身子坐实在右腿上,若不是有手支撑着,几乎就是摔倒的动作,但在最后一瞬,他还是成功地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勉强保住了礼节。
“我以为奇迹真的会发生,尔朱兄,你可真会开玩笑。”
“奇迹会不会发生,都是有缘所致!但不管怎样,看来殿下今天是必须死一次了。”
“的确,我也只需死这一次!”
“您那样俊美的容颜,即使是死亡了,怎会有人忍心割下您的头颅?”尔朱吐没儿凄凉一笑,瞥了一眼横七竖八躺倒在殿里的五大三粗的尸体,“那些人不是艺术家,他们是除外的。再说您用那样脏的剑自杀,会得破伤风的!”
太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旋即说道:“此剑在我心中,再圣洁不过。”
两人一起相顾大笑。
“念在同是佛门弟子的情分上,我从战场上临时逃开赶来为您超度。虽然为了国家与家族我们是敌人,但是在内心里,在下是羡慕殿下与庆之将军的!此前种种,请随缘灭,愿两位来生再结妙缘!”尔朱吐没儿双手合十,眉心直垂向指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开始用梵语唱颂经文。
“您也是个有才华的人!如果不是对手或许能成为知己,但即使是对手,我也尊重您!后面在洛阳城里的较量,你还是手下留情了的,否则我不可能撑这么久。”
“些许小事,就当是为殿下和庆之……算了,不该说这么多了!”尔朱吐没儿垂下目光去虔敬地诵念经文,别样的韵致将这一刻点缀得有声有色。
太子终于重新举起了剑,向着颈间一横。
经文的唱颂声音还在大殿里流畅地回荡,正如生老病死是人类变迁中的永恒,整个节奏自然流畅,没有丝毫的停滞。
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似是倒也和谐,至于有多少悲凉成分,则很难度量。
第二十四章
“将,将军!你怎么了?”众人连忙上前扶住在马上摇摇欲坠的陈庆之。
“没什么……只是心口像被什么重重捶了一下……”勉强撑住马鞍的庆之揉了一下胸口,脸色渐渐恢复。“离洛阳还有多远?”
“马上就要到渡口了,敌人还是没有动静,但一直都在我们不远处。”
“不用管他们,来不及找船渡河了,大家只好冒一冒险,下水游泳过河吧!”
“没问题,咱们南国人个个都是游泳的好手!大江里都随便来去,何况这个!”
“那就好,传令众将:将甲胄辎重全都丢弃,只拿随身武器,准备渡河!互相结成方阵,体力好的在外面在上游,不太会游水的抓着马尾渡河!”
“是!”
“将军,您坐这条船吧!”谢三公子挥着扇子,即使是在战场上,他这讲求士君子风度的人也要拿着扇子,缓缓骑马前进,坐在阵中一动不动地指挥,于是因为其不动如山的作风,经常被安排守卫阵地做后援。因战场上风大,不论纸的纱的,也常被吹破,一场战斗要换好几把扇子,一路上行来打了五六十场仗,他嫌总换扇子麻烦便将扇子用铁皮包裹了,但总还是要有个扇子在手里才像他自己,于是这铁皮的团扇也成了谢三公子的象征。
“只有这一条船么?”
“嗯,敌人封锁了沿河渡口,这还是在个老船家好说歹说找的,艄公是经过宋武帝北伐的老人家,对南朝怀有很深的感情,应该是靠得住的!”
“不,你们几个坐上去吧,我下水便是了。”
“瞧您说的!”谢三公子把心爱的扇子往水里一甩,噗地一声就沉没得无影无踪了。“我们再怎么娇嫩,在军中也该收敛点!你是一军之主,我们还回去见殿下呢,您能水淋淋的去么?那叫什么话!快上船吧!”
“可是……”
“别可是了!”王之之过来把谢三公子拦腰横着抱起来,“将军快上船吧,我们会互相照顾好对方的!”
谢三公子从他表哥的背后伸出粉嫩雪白的手来跟庆之打招呼告别。
全军上下都处在一种欢快的情绪之中,似乎一上岸就能找到太子重聚一样。
无双手拉手高高兴兴地跳进黄河里去了,用手猛烈拍打水面激起浪花来攻击对方,他们就那样互相嬉闹着向河中心游过去了。
许是许久没沾了水的缘故吧,多少有些兴奋,如果不是确切经历着战争的话,本是多么单纯的人群啊!
马和人都纷纷踏入水里,兵器相碰撞的声音化成一片欢愉的乐声。
庆之满怀忧虑地朝着火光照天的洛阳看了一眼,马上转过头去,他对那个地方似是有一种畏惧,也可能是畏惧不良的预感,他信手抚摸刚才猛烈疼痛的胸口,一种怪异的凸起在手底蔓延。
“原来是这个……”他摸索摸索从怀里掏出一幅软软的东西,是那本《社交场合用语》,从那次开始便一直带在身上,这一段时间实在忙乱,有一阵子没拿出来看了。
于是便想起了因为这卷帛书,两个傻瓜闹出来的种种笑话,不禁付之一笑。
心口马上又隐隐痛了起来,心情也重新沉重了下来。
“年轻人,不要这么垂头丧气的啊!你看那些军爷们,还是多么地欢快啊!”扳舵的老艄公叉开腿光脚踩在舢板上,伸出树皮般皴裂的手去牵扯橹和桨,小船在镜面一样的泥浆里摇曳,破开一条淡淡的波痕。
“可是,我有些担心!”不知怎么地,在这样淳朴的老人面前容易敞开心扉一些吧。
“老夫听拿扇子的后生说了,你有很重要的人在河那边,这种天气不辞辛苦地过河,一定能找到你要找的人的!别担心!”
“也许吧,希望不是很……嗯,只要我们能抓紧时间,一定能赶到的!”庆之坐在船里,船倒并不怎么颠簸,“但我觉得对不起那个人!”
“哦?是怎样的情况?呵,别多心,说不定我这糟老头子能被什么鬼魅附身,说出一两句有道理的话呢!”
“他们对我的事情都太了解了,或许问问您,能得出些不同的结论吧……”庆之不经意瞥了一眼正在泅水渡河的人马,尔朱荣的军队已经赶到了河岸,但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我的丈夫与我的因缘,实在是怪诞得很!我们素不相识便结为连理,他对我算是很好很体贴,但我总是个后知后觉的人,总以为他凭着聪明敏捷在作弄我,于是始终有着戒备的心理。
“如今想来,或许很多时候是辜负了他的心思吧!”庆之苦笑了一下叹气道:“然而我刚刚对这种错误有所觉悟的时候,他又再一次地自作聪明,将我从他身边赶走,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有危险迫近,他为了保护我才做的,可是我乍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却是怒不可遏,我竟然没有一点感激他,只是想,难道聪明就是那么了不起的值得炫耀的事情么?
“人的心思,还真是奇怪得很啊!”
“事到如今,我一切想法都没有了,只想快点找到他!如果不在洛阳,这人海茫茫我该和他在什么地方相见呢?也许只有黄泉了吧!”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停下了,因为他发现老艄公瞪大了昏花的老眼张开了大嘴露出里面寥寥可数的牙齿,手也凝固在楫桨上,船也停在江心只随着河水微微有些起伏。
“老朽,冒昧问一句……您的丈夫?是男是女?”
“当然是男的了!”陈庆之这才反应过来对上了年纪大的人提及BL,其行为恶劣程度远甚于深更半夜拉老头子起来划船横渡黄河。
“不是,丈夫是南方话,就是,就是,先生的意思!我老师,对,下围棋的老师……”
“算了吧!”老艄公恢复了扳舵,“别忽悠我了,再怎么样,这个我还是明白的,你刚才说的,那分明是爱情嘛!”
“是啊!”陈庆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腮。
“不过你们互相之间还真是不了解啊!他为了保护你,狠心将你赶走!你为了找他,又如此拼命。假使你们早知道对方有如此重要,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这……”庆之一时语塞。
“人啊,就是这样!”老艄公忽然叹气,“自己的心情,不肯对别人说,都藏着掖着瞒着哄着,以为这样就是爱,就是对别人好。却不知道别人会不会领情,再怎么牺牲,也是一厢情愿的罢了。生生地造出这许多生离死别来,开开心心的时候不知道袒露心声,不知道这些矜持和深沉都拿来做甚么!”
“是啊,我们也并不是不善表达的人呵!至少他绝对不是!”
“所以说,是虚伪害了你们自己啊!!就象我,”老艄公说:“跟黄河打了一辈子交道,也没摸清楚它的脾气,像你们那么不用心地相处,互相能了解多少……怎么可能不出问题……有机会表达的时候没有珍惜,天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那时就是后悔,也晚了。”
庆之一下子默然不语,细细咀嚼老艄公的话,直到一声暴喝硬生生将这些思绪截断。
要发生什么事,的确只有天知道。
后悔,也诚然是无益。
“不好!”老艄公大叫道,“快趴下!”
庆之以为是敌人在岸上放箭,连忙俯下身来,却见并没有飞矢流过,正在纳闷间,忽然发现船只的走向不对。
“坐稳了!上游涨水了!”老艄公吃力地扳着船舵,庆之只感到河对岸的景物在迅速地向一侧漂过。
他急忙回过头去看那些渡水的将士,他们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水流变快的压力。
这始料未及的事情可真的让陈庆之懵住了。
“河神的……脾气,真是……说变就……没人……能摸透……洪水……说来……就来……”老艄公已经扳不住舵了,只有咬着牙硬撑,船在顺水漂流。
“快把船开过去救人!”陈庆之抓住船舷,这不过一块木板样的扁舟在急速的水流里迅速漂向下游,滑过那些泅水的人们,滑过他的队伍。
老艄公全部的力气都在舵上,答话的可能都没有了。
“快把手给我!快把手给我!”庆之想伸手去拉一两个人上来,那时有一个人离他不算远,那个人不是谢三公子不是王之之不是陆无双甚至只是一个他认不得名字的人,那人似乎也尝试了将手伸过来,但终究还是差了一二十丈的距离。
完了,全完了!陈庆之只感到耳边轰鸣,眼前眩晕。浮过的倒都是众将士欢快的场面,一直到他昏倒在船上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只要本文滴最终解释权还在偶滴手中,偶就绝对不会安排大悲结局!~~诸位请放心,生离死别,都是人之常情,很正常啊很正常。毕竟还是要尊重一下历史多嘛~~~
第二十五章
正午的太阳的光影犹如一个炙热的圆圆的洞,扩散出刺眼的光芒。
如果眼睛是容易被灼伤的质地的话,这样直视太阳实在太容易变成盲人了。
庆之就是在这样刺眼的阳光下醒来的。
他发现自己就是孤身一人躺在河滩上,细碎的土石垫在身下依然会让人疼痛,远近开阔且四下无人,大约两三百丈之外有一棵合抱粗的孤零零的枯树,没有叶子,枝条也有限,在这本应充满生机的夏季,眼睛能望到的也是除了淡黄色的蓬草,便是白生生的盐碱地。
乌鸦在盘旋,这是真正的大战过后战场上的样子。可是这里并没有敌军,也没有尸体。
数千人葬送在突如其来的洪水里,现在的庆之想,既然连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