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尘脸一红,随即又低下头来,正想起身离席,却又听见外面太监禀报道:玉蕊公主驾到。许是大殿里面的火炉烧的太旺了,染尘只觉得额际似有汗珠滑落。想起刚才在大殿外那些宫女看他的神情,心中生出几分嫌隙。只可惜秦王延请,要是公然拒绝,于理不合。
想了想,染尘还是站起了身子,双手作揖道:“晚辈多谢陛下款待,多日赶路,如今停了下来,才发现身子有点倦累,恳请陛下准晚辈会驿馆休息。”
秦王笑了笑说道:“云王听闻玉蕊要来,可是要避嫌?既然如此,朕也不多留你,待明日朕在婚书上盖了玉玺,再见也不迟。”
染尘低声回道,默默走出殿外,转身之间,一袭翠绿色的身影映入眼帘,视线相触,竟然有一种久别重逢之感,染尘只觉得自己心头突突突的飞快跳了几下,才低下头,恭恭敬敬的说道:“在下吴国云王,见过玉蕊公主。”
秦玉蕊脚步僵在原地,似乎连呼吸都一并忘记了,清如碧潭一样的眸中,泛起点点涟漪。见眼前的人低头行礼,只得略略退后两步,幅了身子,轻言道:“玉蕊见过云王殿下。”声音清晰可闻,可是她自己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那个身影略略颔首回礼,从她身旁擦肩而过,弹指之间,一步之遥,却是终生无法逾越的鸿沟。
呆立片刻,宫女的声音轻轻萦绕在耳边:“公主,外面凉,还是进殿去吧。”
第63章
北风卷落漫天雪花,橙黄的宫灯在夜风中忽明忽暗,脚下的鹅软石宫道,已经铺满了一地银白,秦玉蕊神思恍惚的走在回宫的路上,雪花温柔的亲吻着她的面颊,冰冷而柔软。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我的心中还是镌刻着一个他,只是不知他是不是还能记起黄山脚下的那一段偶遇。
秦王的话又一次在玉蕊的耳边响起。
女儿啊,放眼中原五国,如今只有吴蜀才有实力与秦国抗衡,父王年事以高,若说要统一中原,那也已经望尘莫及了,只求能将这秦国的基业传下去,统一之事,交由后辈,但这国力,根基,为父也只能为了你兄长的宏图伟志,牺牲一下你。江山代有才人出,放眼后辈,能有所作为的,也只有吴国了。若是你能在吴国站稳脚跟,就算战端突起,至少秦吴两国不会走上对立。秦吴联手,定无敌手。
秦玉蕊止住了脚步,停在雪地之中,纤纤玉手扶上那冰冷的汉白玉栏杆,埋入那层厚厚积雪之中。
比手指更冷的,还有她的心。
生在帝王家,享尽荣华富贵,可又有谁能知道,这浮华背后,要是牺牲多少人的幸福。
倘若这一生永不相遇了,或者我不过了几天,就会忘了你。秦玉蕊轻轻叹息一声,抬起手,将挂在胸口的红色锦袋取出,轻轻抚摸其上,金线绣出的福字,格外显眼。
秦玉蕊忍不住低下头,轻轻的落上一吻,一滴泪不失时机的落在锦带之上,浸湿了薄薄的面料,透出里面柔软的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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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按照秦国公主的要求,染尘在长安留了十余日,在过完元月里最后一个节日之后,启程回吴国。纷纷扬扬下了大半个月的雪终于停了下来,如秦国钦天监所言,这是一个黄道吉日。
秦玉蕊坐在装饰瑰丽的豪华大马车上,层层叠叠的金黄色帐幔逶迤的堆在马车的四周,雕工精美的车顶镶嵌着一寸多圆的夜明珠,马车的车帘,最外一层是几千颗大小均匀的珍珠串成的珠帘。秦玉蕊一身大红色的宫装,娥眉淡扫,金凤垂眉,端庄秀丽到极点。站在马车一旁的染尘,恭谨的伸出手,秦玉蕊颔首,搭在染尘的腕上,蹬上了南下的马车。
一路上,染尘一直骑着马,跟在马车一旁,挽起车帘,每次看见他那一脸严肃的样子,秦玉蕊就低头苦笑,或者,他根本已经不记得我了。马车外传来了嘈杂的声音,秦玉蕊微微揭开帘子,看着他和他随身侍卫相互低语。
“禀报云王殿下,刚才前面的探子回报,由于连日的大雪,通到亳州的路被封死了,还要两天才能打通,我们是否需要改道商丘县过夜?”
染尘想了想,回身看着长长的队伍,靠着马车说道:“启禀公主,路遇大雪封路,今日恐怕无法赶到亳州,公主果如没有异议,今夜就先将就着在商丘驿馆住上一宿。”
秦玉蕊遣了侍女回了话,染尘才下令大队人马改换道路,向商丘进发。
驿馆在城西一处僻静的地方,由于事先没有这一站路途,当地的官员并没有多做准备,一行人来到驿馆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染尘事先派人快马加鞭赶到这里,将一应的吃喝住行简单的打点了一下,总算没有唐突了秦国的送亲队伍。
待所有人都安顿下来的时候,已是亥时已过。
烛光如豆,灯影恍惚,染尘执起笔在纸上胡乱画着。
离吴国越近,这心底里的那些话,越是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只是,就这么匆匆离开呢,还是留给他只字片语?气恼的甩开笔,揉烂被画的乱七八糟宣纸。闭着眼靠在椅子上,竟然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累了吗?心是有那么点累。
秦玉蕊,她是谁?为什么每次看见她,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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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尘又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似乎从修炼日月神功之后,他每个晚上都会梦到一些与死亡有关的场景,每次都是满头大汗的醒来。永远沾血的凤鸣剑,欧阳子恒恐怖苍白的面容,已经成了他梦境中的常客。所以如果不是累极了,他不会选择睡觉。可是今日的这个梦,似乎和以往的有些不同。
他梦见了那一夜,他潜入越宫,偷盗她母亲的画像,可是手刚刚一触及画卷,身体就跟着探了进去,画卷里面是一片幽静的竹林,长满了苔藓的青石路,母亲在前面引路,他在后面一路跟着,九曲八弯之后,那座竹屋映入自己的眼帘,那正是他小时候,父亲和他一起生活的地方。
小院里种满了兰花,一旁的毛竹上拴着简易的秋千。染尘激动的跑上前,所有的一切忽然幻化为一团火焰,直接吞灭了眼前的一切。
“啊”的一声,染尘从椅子上惊醒过来,隐约听见门外有人喊道:“走水啦……走水啦……”
不等自己完全清醒,染尘拿起墙上的凤鸣剑冲了出去。
驿站是一个不小的院子,分位前院和后院,染尘和吴国迎亲的队伍住在前院,而秦玉蕊和秦国送亲的人马则全部安置在后院。火光正是从后院冲向天空,深黑色的天际被染成一片昏黄,浓烟密布,偶有几串凌厉的火蛇,冲向天际。
染尘带着一队人马向后院走去,张然等人已经干在前面,大火冲天,有好几间屋子已经烧至房顶,染尘一眼就认出其中一间,便是秦玉蕊住的房间。心下一冷,环顾四周,却找到她的影子。
忽见人群中一个女子冲出来,跪在染尘的面前说道:“云王殿下,快救救公主,公主在里面呢!”
“遭了!中计了!”染尘脱口而出,时下虽然是冬季,但是前几日下了大雪,积雪初化,应该到处都是水,可是这几间房子却这么轻易的着火了,肯定有人动过手脚。而目标,正好是秦国公主。
风哗哗的刮过,火势更猛,可是因为天气冰冷,水仓里面的水大多冻成了冰块,根本不够灭火之用。染尘当机立断下令道:“张然,带领一队人马,去驿站外的小河打水,快!”
张然未觉有不妥之处,领了命便带着人向驿站外进发。那女子看见大队人马离开,拽着染尘的袖子说道:“云王殿下,快救救公主,不然就来不及了。”火势已经映红了半个天空,染尘回头看一眼已经走出后院的张然,甩开身下的丫头,冲进了大火之中。
门框已经燃满了火,成为一个庞大的火圈,染尘一进到房中,便被浓浓的烟雾呛的泪水横流。秦玉蕊却还是一脸安然的躺在床上,染尘避过从房顶掉落的火星,来到秦玉蕊的床前,才发现她原来被点了睡穴。
左手运功解开她的穴道,秦玉蕊立即被浓烟呛的咳出了声音。
“快走……”染尘拉起秦玉蕊的手就要往外冲,屋檐上的一根大梁就在此时断落,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怎么回事?”秦玉蕊掩着自己的口鼻,迷茫的问道。
四周是不断包围过来的火蛇,屋顶上支撑大梁的短木燃了火,纷纷掉落,染尘一把拉住秦玉蕊,在地面翻滚几圈,避过从天而降的火柱。
四目相对,秦玉蕊低下头,在染尘的唇上落下一吻,火舌在狂风中更加肆无忌惮,热浪炙烤着彼此的身躯。
她浅浅的笑着,清泪如珠,一滴一滴落在染尘的脸上。
她想起那年她在师傅的面前,斩钉截铁的说出那句誓言:我愿意。就算为情而亡……我愿意
“我愿意,跟你一起死在这里。”她淡淡的开口,没有一丝挣扎,没有一丝犹豫。
“什么?”染尘疑惑的看了一眼秦玉蕊,除去脸上浓脂艳粉,这张脸愈发便的熟悉起来。记忆中似乎有过这样的一个女子,轻轻的伏在自己的身上,只不过,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场年少时的春梦而已……
“黄山,你记得黄山吗?”秦玉蕊的眼中泛着光芒,却更清晰的倒影着熊熊的火势。
染尘的心剧烈的抽痛了起来,那个笑如清流的绿衣男子,有着跟眼前人一样的眸子。
“不记得了……”染尘转过脸冷漠的说道,“我送你出去,你是吴国的太子妃。”
“不!我不走!我不是吴国的太子妃,我是你孩子的娘!”秦玉蕊握紧手中的拳头,扬起头,长发在滚滚浓烟中飘散。她一字一句的说着,没一个字都似一把利箭,刺入染尘的心脏。
“你……”染尘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已经血流成河,所有的话都僵在了口中。
火已经将这个房子烧的只剩下框架了,时不时有几根柱子砸下来,惊起空气中一片浑浊,火苗朝四周扩散开来,横梁在风中微微颤动。
染尘抬起头,看着那摇摇欲坠的横梁,忽然想到了那个没有应验的誓言。
若是我这次不回来了,就让我烈火焚身而死……上天还是没有眷顾我,也许这才是我们最终的结局。
染尘捧起秦玉蕊的脸,覆上自己的唇,缠绵悱恻之时,手指运功,点住她的穴道。
秦玉蕊僵直着身子,靠在染尘胸前,熊熊的火焰在她的眸中燃烧,却化为点点晶莹。
“为什么?”她无奈,却又不得不问出口。
染尘低下头笑了笑,嘴角扬起最优美的弧度:“因为我不爱你。”
“我一直都知道……”残酷到极致的回答,却是那么真实。秦玉蕊低头,很认命的回道。
“如果你爱我,就帮我完成我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实现的愿望……”染尘看着秦玉蕊,舒眉淡笑。
“嫁给欧阳子恒,爱他,敬他,对他的儿子好……让他做这世上最英明的帝王,陪他一起赏金陵美景,看梨蕊纷飞……”
秦玉蕊颤抖着肩,点头答应。
染尘低下头,取下一直随身携带的同心锁和吉祥制币,挂在秦玉蕊的颈项,“同心锁,给你的,这是我送给你和他大婚的礼物;吉祥制币,有机会的话,给……我们的孩子……”
染尘闭上眼,低头吻上了秦玉蕊的脸颊,一滴泪潸然滑落,染尘舌尖轻轻一添,苦涩顿入心中。
染尘抱起秦玉蕊,仰头看着这笼罩而来的漫天火势,盘旋跃起,那被烈火所覆盖的屋顶瞬时被撞出了一个窟窿。长臂一舒,秦玉蕊像是一具人偶一样,远远的被抛到人群之中。
寒风卷过,染尘洁白无暇的衣角燃起点点火苗,他跌落在熊熊烈焰之中,闭上眼等待着自己的世界轰然倒塌。
轰隆一声,被烧尽的木料再也无法支撑屋顶的大梁,火势如猛兽一般扑面而来,漫天的烟尘热浪湮没了染尘清绝的笑靥。
越国的秋总是比别国来的晚一点,满池的荷花才嫣嫣谢幕,桂子花已是满院飘香。
第 64 章
“子恒……我好想你……”染尘站在欧阳子恒的面前,微笑的说道,他笑的很美,眉目完全都舒展开了,像一幅古典的画卷,让人不忍心触碰,却由衷的赞叹。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欧阳子恒从床上坐起来,披上外衣,一把拉住染尘的手。
“我也好想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桃花还没有开,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解毒!一定会!”欧阳子恒搂着怀中的人,一脸的满足。
“子恒……你爱我吗?”染尘抬起头,清澈的眸子看着欧阳子恒,微微一笑。
“爱……当然爱……”欧阳子恒摩挲着染尘的脸,毫不犹豫的回到。
染尘推开欧阳子恒的手,起身站在他的床前。他的笑如盛开的梨蕊,纯洁美丽,可是他的脸上分明布满了泪痕。
“子恒……我会记得,你是爱我的……”染尘退后了几步,身影逐渐模糊。欧阳子恒连忙起身,想抓住他的手,却只有冰冷的空气。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从门外传来。
欧阳子恒从床上一跃而起,撩起宽大的袖口擦拭着额际的汗珠。
“什么事?”
“太子殿下,不好了,迎亲的队伍出事了!”门外的声音很急,回话的是自己的贴身侍卫。
欧阳子恒翻身下床,拎起衣架上的衣物披在身上。
“出了什么事?”他打开门,稍显淡定的问道。
“迎亲的队伍在商丘驿馆遭遇火灾……”侍卫如实禀报,不自觉的抬头看了一眼欧阳子恒的脸色。
“继续说!”
“云王殿下为救秦国公主……葬……身火海……”
欧阳子恒的手一抖,刚刚端在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他的脸微微抽搐了两下,一股腥甜从胸口涌至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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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历六十八年元月二十五,云王欧阳染尘的棺椁抵达姑苏,吴王欧阳飞弈率太子欧阳子恒于阊门外亲迎。两国和亲队伍全部白衣素缟,秦国公主端坐于马车之内,单手扶着云王棺椁,神态恍惚,云鬓散乱。
吴王欧阳飞弈扶棺恸哭,心身俱碎,当场昏厥。
太子欧阳子恒不顾众人反对,坚持开棺。
一时间乌云密布,风雪大作,太子亲手移开厚重的楠木棺盖,哪有伊人清雅之姿,只留一副焦烂浮尸。
凤鸣宝剑安然躺在一侧,烈火焚烧之后,仍留有深色暗痕。
云王七七之后,吴王欧阳飞弈传位于太子欧阳子恒,避世于寒山寺之内。
欧阳子恒继位,封秦玉蕊为王后,秦吴两国结永世之好。
第三卷完结
你说我是一只飞蛾
永远期翼着你的烛光
你身上流淌下的烛泪
可曾在悼念我的执着
你说我是一朵梨蕊
永远绽放洁白的笑靥
那一场的花雨缤纷
洗净我平身的铅华
你说我是一曲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