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想想,这青珞就是为了一点脸面,把心思缠绕得层层叠叠让人看不明白,以至于错过了许多东西。还好自已没被这表象迷惑,相处越深,越知道他的好。连这点「口是心非」的毛病,现在看来也越发可爱起来。
想到自己可能是这世上最清楚他,最知道他的好的人,荆如风竟没来感到一阵自豪。这么一想,唇间的笑意越发深了。
青珞被他笑得一阵心虚,只好转移话题:「对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有一样东西,昨天太匆忙了,忘了带来给你。」说着,荆如风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来。
那是一条白色的绸巾,年深日久,已经有些泛黄了,上面留着古旧的墨迹,每一个笔画青珞都已熟记于心。他颤抖着接过,低声道:「我也曾去过山上两回,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了呢。还是你的本事大。」
荆如风见他始终低着头,双手不停颤抖,显然心情激荡,心中有个疑惑越甚,忍不住要问个明白:「这帕子上面的字,我都看过了,言语之间,像是托孤之意。青珞,这帕子是你的吗?」
青珞身子忽然一僵,看了他一眼,默默的转过身,坐在椅子上。
荆如风搓了搓手:「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是你帮我找回了帕子,跟你说了也不打紧。」
青珞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从何说起:「九岁那一年,家里的情形就不怎么好了,新年的时候阿端得了一个新帽子,我没有。我其实知道我是哥哥,我应该让着阿端,可心里就是不舒服。我一赌气跑出家门,哭着跟隔壁的王家阿伯说,我一定不是我爹娘亲生的。」
当时老人的表情让青珞终生难忘。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吐出一句:「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当青珞追问下去,老人却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也不说了,在青珞心里留下一个疑惑。后来青珞回到家,却没有向阿爹阿娘问起这事,现在想想,也许是不敢吧。
可是越怕成为事实,最终还是成了事实。哪个父母舍得将亲生子卖入娼馆?每当被「老爹」毒打之后,这个疑问就越发鲜明,随着身体的刺痛一齐狠狠地扎在心上,成为日日夜夜的煎熬。
这个问题真正问出口的时候,已经在多年之后。阿爹病死,垂危的娘亲将阿端送到他身边。娘亲没有否认,只将这帕子交给了他,留下一句嘱托:是我们亏待了你,你怎么对阿端都行,只是不要把他带进娼馆。
没人能了解青珞当时听到这句话的酸楚,真的很想大声地问:你们既然也知道这娼馆是进不得的,为何还要把我送进来呢?
荆如风轻声道:「恨他们吗?」
青珞迟疑了一会儿,道:「与其大家一同饿死,不如舍我一人。任谁都会这么做,只是我命不好……我虽然总这么跟自己说,还是好恨,好恨!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人人都有爹娘,为什么只有我没人疼爱?」
他狠狠的一脚踢在床棱上,却疼得整个人都蹲下身去,缩成一团。
荆如风悄声来到他身边:「疼吗?疼就哭吧。」
青珞摇摇头,倔强地道:「不疼。」
「你那一脚踢得那么狠,怎么会不疼呢?疼就要哭,是你说的。」他将青珞轻轻圈进怀里:「哭吧。」
两个字像是开了一道闸口,青珞的眼泪倾泻而下。
天气有时候会对人的心情有很大影响,比方说,阴雨连绵的时候,人容易情绪低落;反过来若是个晴天,低落的心情说不定也能得到疏解。
这是一个晴天。阳光透过窗子的缝隙,洒落在地上,亮得闪眼。在房间窝了几天的锦心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把窗子打开。一股清新的混合着桂花香气的气流缓缓注入室内,神清气爽,让他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隔着窗子,锦心看到桂树底下站着一个人。那人似乎也发现了他,转过脸来,向他点头微笑。
锦心认得,他是那天为自己解困的人,青珞叫他「荆如风」。于是他感激地回以一笑,披着衣服,来到院子里。
「看你步伐稳健,你的伤都好了吧?」荆如风含笑招呼道。
「承你的情,都好了。说起来那天的事,我还没向你道谢呢。」这辈子很少真心真意向人说句感激话,锦心竟然显得有些羞赧。
「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其实你真的要谢,有个人更应该谢谢才是。」
「是谁?」锦心愣了一下,马上就想到那是什么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我为何要谢他?」
提到青珞,他心里有一肚子牢骚想发:「你真以为他对我好啊?他不过是想报仇,报仇!他在锦春园的时候,头牌的位子被我抢了,他就恨上我了。你以为他是好心收留我吗?他那是要奴役我。你看看我的手,以前光滑得像缎子一样,现在粗得都能磨刀了。我遇到这样的事,他心里不知道怎么笑呢。」
荆如风忍不住道:「我敢肯定他绝没笑话你!」
「你怎么肯定?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
荆如风一时口拙,喃喃地道:「我就是知道。」因为我知道,青珞曾经遭受过同样的痛苦。因为经历过,所以他不会耻笑,只会慈悲。就像当初来京城的路上,遇见险些投河的宝凤,一向吝啬的青珞竟然倾囊相赠。只因为他从宝凤孩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无论如何,他不愿那可怜的婴儿将来走跟他一样的路。
「其实青珞嘴上虽然不说,他是真的关心你。就说那天,赵夫人出了五百两银子要他赶你走,他都不肯。你也知道,他是多么贪财的人。后来还为你出头,险些挨了一顿揍呢。别看青珞表面贪财吝啬、胡搅蛮缠,骨子里其实脸皮嫩得紧,让他撒泼骂人他如鱼得水,让他说几句体己话却比登天还难。」说着说着,脑海中浮现出青珞死鸭子嘴硬的模样,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
锦心看着他一副沉醉的模样,撇撇嘴:「你看起来倒真是他的知己。」
「其实这些你心里早就明白了,可是你一直拉不下脸来。」荆如风耐心地道:「因为你们向来是死对头,你若承认受了他的恩惠,就等于向他认输了,对不对?」
「你……」锦心睁大了水汪汪的杏核眼,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外表看来憨直的人,竟有如此敏锐的心思,「你知道什么?别瞎猜了。」
荆如风叹道:「我以前也不知道。直到认识了青珞,我才知道,外表粗鄙的人,内心未必粗鄙;外表冷漠的人,内心也未必冷漠。受了委屈未必要哭;笑的时候也许心正在流血。因为有些处境是不允许人当哭就哭,当笑就笑,当说真话就说真话的。」
锦心怔怔地听着他的话,细细一想,心中竟如有所动。他摇摇头:「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若是多几个就……」
就怎么样,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看到荆如风两颊嫣红的模样,忽然明白一件事。他凑到荆如风耳边,悄声道:「你爱上了青珞了,是不是?」
荆如风仿佛被吓住了,险些原地跳起来:「你……你胡说什么?」
锦心大剌刺地道:「你就认了吧!论打架我不如你,说到这风月之事,你比我差远了。我一看你,就是一副思春的模样。」
荆如风听他话说得粗俗,脸更红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别胡说,青珞的心不在我身上。」
「是吗?」锦心眼珠一转,隐隐看到那边有个人影走了过来,连忙「哎呦」叫了一声,「好像有个东西飞到我眼睛里去了。」
荆如风一怔:「是吗?哪里?」
锦心趁机把脸往前凑凑,道:「好疼,好像是沙子,你帮我吹出来吧。」
荆如风不疑有它,托起他的脸:「我看看。」
正想瞧个仔细,忽听身后一个声音怒气冲冲地道:「你们在做什么?」
荆如风被这吼声一惊,回头一瞧,只见青珞正在台阶上,一脸的不悦之色。以他的阅历,也只能用「不悦」这个词来形容青珞的表情,若是换作锦心,也许能想出更贴切的,例如「捉奸在床」什么的。
他不知道青珞为何着恼,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理直气壮地道:「有沙子进他眼里了,我帮他看看。」
锦心慢声道:「是啊、是啊,有沙子进来了。」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可那表情分明就是:没错,我们两个就是在做不可告人之事。
青珞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伤都好了是不是?那还不干活儿,我说过不会白养你的!」
「是、是、是。」锦心漫不经心的应了,就往大堂那边去,临走不忘拉着荆如风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道:「好大的醋味儿,闻着没?」
一瞥眼见青珞的脸都快跟他的名字一样颜色了,锦心的心里得意的几乎要中内伤。暗想:这回让我抓住了你的痛脚,正好趁机报仇,当我锦心的名字是白叫的吗?
喝走了锦心,青珞又把矛头转向荆如风:「你倒真不愧是大少爷,天天往我这里跑,没正事做了吗?」
荆如风老老实实地道:「事情是有的,可是我不放心你这里,怕那赵夫人又来找麻烦。对了,刚才锦心说这里醋味很重,你闻到了吗?是不是醋缸倒了?」
青珞的脸由青变红,偏偏荆如风的表情诚恳无比,让他也不能发作,深吸一口气道:「没错,就是醋缸倒了。我看你闲得没事,不如帮我去进货吧。」
荆如风不疑有它,道:「也好。」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柜台上,青珞从夹层中的铁匣子里取出一锭银子,道:「正好,米也没了,你帮忙买一石。一定要城西那间『亨元米庄』的。」
伙计朱小毛正巧从柜台前经过,插口道:「不对啊,前两天我才跟胖子进的米,这么快就吃完了?」
青珞白他一眼:「这几天客人多,当然吃得快。」
又道:「面也要补一些,要城北『何记』的。」
朱小毛又忍不住插口:「小老板,咱们家米面不都从亨元米庄进吗?」
「客人说何记的面好吃。」说到这里,青珞一抬凤眼,冷冷地道:「你在这里闲磕牙不干活,是不是想让我扣你工钱啊?」
「我哪儿敢啊……两位,里请!」朱小毛把毛巾往肩上一搭,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隐隐听着青珞说:「醋要城南『意生源』的,老字号,味陈。」心想从城北走到城西,再到城南,大半个京城都跑遍了,荆少爷不到天黑怕回不来,小老板这不是存心折腾人吗?
第十五章
荆如风果然到日头落山才回来,锦心冷眼旁观,青珞那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早被他尽收眼底。心中冷笑,看上人家就直说,装什么清高?你还当你自己是什么三贞九烈吗?
眼看荆如风一脚迈进门,青珞正要迎出去,他连忙硬生生插到两人之间。「啊呀,荆少爷,这一路走得很辛苦吧?你看看你,脸上还淌着汗呢。来,我给你擦擦。」
手才举到半空,忽然被另一只手抓住。锦心心想,发作了,这大庭广众之间撒泼,看你丢不丢脸。
正想着,只见青珞夺过自己手上的手巾,往前一丢,那手巾就冲着自己的脸罩了过来。
「刚擦完桌子的烂抹布,还去给人家擦脸,我店里的名声都被你搞臭了。」
毛巾好像真的有点怪味,吓得锦心赶紧跑到后院打了盆水洗脸。他一边洗一边懊恼地想,自己一定是流年不利,不然怎么每次都被青珞修理呢?
「你这一天,戏也做够了,到底想干什么?」青珞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正站在他身后。
锦心眨眨眼睛:「做戏,做什么戏?你说荆少爷啊,我可是不是做戏,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青珞冷笑道:「你前几天还对那赵公子痴情一片,敢情都是装出来的?」
虽然已经时过境迁,锦心的心中还是没来由的一痛,叹了口气,悠悠地道:「还提他做什么。你也看到了,他无情无义,我若还是想着他,不是自己犯贱吗?我看这位荆公子人又好,家世也好,又会武功,最重要的是人又单纯好骗……」
青珞听他前半段话字真情切,心肠不禁一软,有些同情起他来。谁知听了后半截,才知道他死性不改,险些气炸了肺。「我告诉你,别想打他的主意!」
锦心歪着头,一副找揍的模样:「为什么不能打?你是他什么人,管东管西的?莫非……」
他把身子往前一凑,一张脸险些贴在青珞脸上:「你看上他了!」
青珞被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一把推开他的脸:「你别胡说了。」
锦心哼了一声:「是我胡说还是某些人假正经,春心动了还要装成高僧样?」
「我不是假正经。」青珞叹了口气,「见过了鬼,还能不怕黑吗?如今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好好打理我这家店面,将来一家变两家,两家变四家、十家、百家……开遍了京城,到时候真金白银,财源滚滚……」
想到未来可期,青珞双眼顿时发出闪闪金光。
锦心心想,这倒符合你的为人。眼角的余光一瞥,见荆如风正撩起帘子,往后院里来。坏心眼地追问:「万一你要是动心了呢?」
「不会。」
「我说万一。」
「你这人真烦!不会!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天上下红雨!」青珞委实不想跟他纠缠下去,转身要回大堂,忽然发现荆如风竟站在自己身后,显然是什么都听到了。
四目相对,两人都呆住了。
「天上下红雨」就好像西边出太阳一样不可思议,青珞这么说,无非是想绝了自己的念想。荆如风望着青珞消失的背影,不禁垂头丧气。
锦心不怎么真心的劝道:「算了吧,以你的身家,什么名门淑女、大家闺秀不是随便挑?何必死追着一个男人不放?你看他,又老又丑,又贪财又霸道……」
「青珞才不是这样!」
锦心把一双杏核眼眯成一道缝:「看来你对他倒真是矢志不渝。哎,这家伙,明明哪里都不如我,偏偏总是让我羡慕得要死。」后面一句话,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他很快又抬高声音:「也罢,既然你认定了他,就别哭丧着脸。天上下红雨,说起来虽然荒谬,仔细想想,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荆如风眼睛一亮:「你有办法?」
「人力达不到的事,只好借助神明了。有道是心诚则灵,京城里有这么多寺庙,你一家一家求过去,说不定佛祖慈悲为怀,真就下一场红雨给你呢。」胡说八道了一番,锦心拍了拍手,施施然回房去了。
锦心的一番话点醒了荆如风。他当然不会傻到去庙里拜佛,他幼承庭训,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之事是从来不信的。但是锦心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既然认定了青珞,就不能总在这里垂头丧气,天上下红雨虽然荒谬,未必全然不可能。
几天来,他日也思,夜也想,想得头都疼了,也想不出怎么让天上下红雨。这一天,他走在街上兀自沉思,忽然被一阵劈里啪啦声吓了一跳,抬头一瞧,原来是一家店铺新开张,正在燃放爆竹以添喜庆。他摇头一笑,想继续走,却被那一地碎红吸引住了。
脑海中灵光一现,也许……真的可以!
这天晚上,店里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锦心和两个伙计在收拾桌椅,青珞则趴在柜台前把算盘拨弄得劈啪响。
锦心忍不住道:「别算了,再算也就那点儿钱。」
青珞白他一眼:「要你管!」
「青珞!青珞!」门外传来荆如风的声音。声到,人到,几乎是冲了进来。
很少看到荆如风这般不稳重的模样,看他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