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说,那老者也立刻感到事态严重,气焰也低了几分:「夫人……」
那贵妇怒道:「你听他危言耸听!这么一个破地方,能吸引来什么样的达官贵人?他睹我不敢拆他的店我就非拆不可!砸,给我砸!」
那些家丁得到主母的号令,顿时伸胳膊捋袖子,准备动手。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忽然一阵急促的上楼声传来,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住……住手!」
青珞定神一瞧,这喊住手的倒是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那时他宝马华服,从容气派,如今却衣襟凌乱,神色慌张。
锦心一见这人,眼睛就亮了:「赵郎!」
与此同时,那贵妇也叫道:「相公,你怎么来了?」
那赵公子只匆匆看了一眼锦心,就赶忙来到贵妇身边:「夫人,你怎么闹到这里了?这闹市之中耳目众多,万一事情传将出去,我们赵家哪还有脸面立足!」
他不说这话还好,此言一出,那贵妇是又气又恨,一把扯下头上纱罩,怒道:「你做出这等丑事来,反倒怪我给你丢脸?」
赵公子显然心虚,一见夫人态度硬起来,他便软了。小声央告:「我不是怪你。这不过是件小事,你何苦劳师动众?再说,京城这么多高官富户,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锦心是个男子,我对他再好也影响不了你的位子,你何苦定要赶尽杀绝?你发发慈悲,让我将他接进府去,我这辈子都感激你的恩德。」
自以为好商好量,说得在理,却不料贵妇眼圈一红,竟然掉下泪来:「相公,我自十七岁跟了你,这颗心就只向着你一人,再没别的念头,指望着跟你一生一世终老。如今你却让我答应和别人一道分享自己的丈夫!这话你怎说得出口!难道真是男儿薄幸,自古皆同?」
从那赵公子一出现,青珞便远远退到人圈之外,他在锦春园见惯了嫖客狎妓,家中的醋娘子上门砸场子,对这些人本来厌恶之极。如今见那贵妇真情流露,心中不禁一动,只觉得这位气焰嚣张、仗势压人的夫人倒也不是全然可恶,倒也有几分可怜。女人凶悍,十之六七倒是男人逼出来的。
他偷偷看向锦心,见后者一脸不屑的模样,眼神中却透露出些微慌乱。
赵公子一见夫人落泪,越发低声下气:「我怎么会辜负夫人呢?你答应我把锦心接回来,我只会对你加倍敬爱。」
「不行,不行!」那贵妇忽然发了疯一般,「今天除非我死,否则他休想迈进我赵家的门槛儿!来人,给我打!」
「且慢!」赵公子拉住妻子,「我说不能动手!」
那贵妇冷冷看着夫君,道:「相公,今日你若依了我,我既往不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若不依我,我只好回娘家去,到时候我爹爹问起来,只怕事情也不能隐瞒。至于老爷婆婆那里,你自己想办法吧。」
赵公子一听,手顿时松了。「夫人,你何苦如此?」
那贵妇冷冷的道:「是你逼我的。」
赵公子擦擦额头的汗,向锦心道:「锦心,不然你先回淞阳去……」
「我不走!」锦心万万想不到他如此轻易就屈服了,含泪道:「赵郎,当初你在淞阳许尽了千般愿,我才抛下一切跟你来到这里,如今我什么都没了,只有你!我不走,死也不走!」
「不走?」那贵妇柳眉倒竖,「那就打到你走为止,来人,给我掌嘴!」
两名家丁抢上前去,一人一边,按住了锦心的胳膊。那老者一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一巴掌还真是狠,若不是有人按着,锦心只怕要被打倒在地。饶是如此,他也被打得满口是血。他抬起头,哀哀叫道:「赵郎……」
那赵公子却转过头去,来个眼不见为净。
「打,打得他不叫为止!」
老者道:「是。」又一个巴掌抽了过去。
转眼之间,锦心已经挨了五、六个耳光,一张脸被打得通红,血丝顺着嘴角往下延伸。他既不喊疼,也不求饶,只是把目光凝向一个方向,哀哀叫着:「赵郎……」
每叫一次,他的眼神便暗淡一分,因为那个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爱恋的男子,此刻却如铁石做的人一般,一言不发,头也不肯回过一次。
「住手!」青珞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不出声制止,只是看看这赵公子对锦心到底有几分真心。如今看来,就是锦心被当场打死,他也只会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吧。锦心啊锦心,饶你聪明一世,却糊里糊涂的把心丢了。
青珞一冲出来,早有两名家丁拦上将他按住,那贵妇恼他适才存心包庇,出言无状,存心要给他一些教训,道:「打。」雨点般的拳脚顿时招呼过来。
青珞奋力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对方的桎梏,只好闭着眼睛等那拳头往脸上落。哪知几声惨叫之后,手上的箝制竟然松了。
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将他扶了起来,他回过头,顿时惊得呆了:「怎么……是你?」
第十四章
青珞忽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养成了一个坏习惯。不知从什么时候,遇到危机和困境的时候,他的心里总是不自觉的呼喊一个人的名字。可悲的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那人身边。他试图要改掉这个恶习,不再去想这名字以及一切和这名字有关的事物,偶然触及也会立刻回避开去。可是到了危急关头,这名字还是不期然的跳进脑海中。
不过这一次,情形稍有不同,因为他在心底叫出这个名字后,也看到了这个人。
「荆如风!」
他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在作梦。他看着荆如风对自己微微一笑,看着他一挥手、一抬足,已经将挟持住锦心的两人放倒在地,听着那两人的惨叫和赵氏夫妇的惊呼,这才确定一切不是梦境。不知为什么,心竟怦怦跳了起来,即使刚才差一点被拳头招呼,他的心也没跳得这么快。
贵妇怒道:「你是什么人,敢来坏我的大事!」
荆如风缓缓地道:「上天都有好生之德,夫人又何苦赶尽杀绝?何况,我想经此一事,这个小兄弟日后再不会纠缠赵公子了,你说是不是?」
锦心正从地上慢慢爬起身,青珞想去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了。他听到荆如风的话,身形微微一晃,垂下头去。赵公子则是满脸惭色,轻轻咳了一声,对妻子低声说道:「是啊,夫人,咱们走吧。」
那贵妇不理会丈夫,上下打量荆如风一番,随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别以为你有几下功夫就可以对我发号施令,我手下这么多人,还制不了你吗?」
此言一出,那些家丁护院同时踏上一步,以壮声势。
荆如风笑笑:「我不是来打架的。赵公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那赵公子打的是息事宁人的主意,闻言连忙跟着荆如风走到一边。
远远的,青珞也听不清这两人嘁嘁喳喳说些什么,只看见荆如风从怀里掏出一物,赵公子看了,立刻大惊失色。他想看仔细那到底是什么,金光一闪,荆如风早把东西收回怀中。
接下来的变化实在峰回路转,出人意料。就见赵公子一脸凝重地回来,跟他夫人小声说了几句,贵妇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她警惕地看了一眼荆如风,道:「好,我就卖你这个面子!我们走!」
刚才还打算不见鲜血不罢休一干人等,就这样干干脆脆的走了。临走的时候,贵妇冲着锦心冷笑:「你也看到了,我夫君根本没把你当成一回事,他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你以后莫要再来缠着他,否则就算你的靠山来头再大,我也饶不了你!」说完,风一般的下楼了。
走在她身后是赵公子。锦心一双眼睛巴巴地看着他,显然还指望他能解释什么,可他却刻意地低下头,一溜烟走了。
青珞狠狠啐了一口:「混账东西,负心汉!」
忽然身后传来「砰」一声,却是危机过后,身心俱创的锦心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地。
被赵氏夫妇这么一闹,青珞再没心情做什么生意,早就吩咐伙计将那歇业一天的牌匾挂了出去。
把昏迷的锦心扶回睡房,青珞推门出来,意外的发现适才还守在门口的荆如风和三个伙计都不见了踪影。
这些人去哪儿了?他穿过院子,一路往大堂来。隔着帘子,先听到了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荆少爷,我这信儿报得及时吧?千钧一发之际,让你把小老板从坏人手底救了出来。」那是伙计朱小毛的声音。
青珞一阵诧异,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朱小毛怎么会认识荆如风?还说去给他报信,这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伙计阿桂道:「荆少爷,这回真是多亏了小毛机灵,一见这帮人来者不善,赶忙就去给你报信。」
那胖厨子道:「其实荆少爷就算晚来一会儿也没关系,有我在这守着呢。谁要敢对小老板不利,我一个『泰山压顶』先压死他再说。」
「就得好听。」阿桂撇撇嘴,「不知是谁蹲在楼梯口,吓得动都动不了了。」
「你懂什么?我那叫镇定!」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你们都做得很好。」荆如风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争吵,「记得,以后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定要及时通知我。还有,这件事不要让你们小老板知道。」
「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啊?」青珞一挑帘子,走了进来。
三个伙计一见是他,都低下头不敢出声,默默的退到一边。见青珞的眼光始终停留在荆如风身上,正是溜之大吉的好时机,一个挨一个的退了出去。
荆如风道:「那位小弟兄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青珞听他顾左右而言他,挑了挑眉毛,一言不发。
荆如风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你……都听到了?」
「不多不少,该听到的都听到了。」青珞把那水灵灵的凤眼一张,「我只问你,这些事情,包括这间店子,是不是都是你安排的?」
荆如风不是爱撒谎的人,被青珞当面揭穿,只好点头承认。
「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还是偷偷摸摸的帮?」
荆如风有些沮丧地道:「当初你一声不响地从子骢那里离开,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们。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就怕亮明了身分,你会跑到更远的地方,到时候我就真找不到你了。」
青珞歪着头:「你为什么要找我?是阿端要你找的?总不会是林子骢吧。」
「不是。阿端求子骢帮忙找你,子骢……」
青珞冷笑道:「林子骢根本没打算找,对不对?我就知道他会过河拆桥!那你呢?」
「我是自己要来找你。我怕……我怕你一个人,无亲无故,在外面要吃苦头的。」
青珞张大眼睛:「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我……我们是朋友啊。」说这话的时候,荆如风的脸有些发红,口齿也有些结巴了。
这理由其实不太好,但是青珞接受了,他忽然有点害怕继续深究下去。「那好,我在这里的消息,你别告诉阿端。」
荆如风很体贴的没有问「为什么」,林子骢对青珞有成见,阿端夹在中间也难做人。「那……我能不能时常来看你?」
青珞笑了一声:「我这间店子都是靠了你面子得来的,怎敢不让你来?再说如不是你,今天的事情也不能善了。」
他忽然想一件事来:「你不过会几下功夫,又不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那姓赵的夫妇两个为什么会怕你?你说几句话,他们就乖乖地走了?对了,我隐约看到你拿了个东西出来,那赵公子脸色就变了,到底是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
青珞见他神色忸怩,知道他不想说,冷笑道:「你不说也就算了,反正我跟你的交情,也没到这一步上。」说着,起身要走。不知为什么,想到荆如风有事瞒他,想到这人也许有许多事自己都不知道,他心里就会觉得很不舒服。
「荆如风给的膏药还真是好用,才一天工夫,你脸上的浮肿都下去了。」
锦心冷冷地看着青珞:「你是真替我高兴,还是在心里惋惜看不成好戏?」
青珞笑容一敛:「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锦心冷笑,「你当初为什么收留走投无路的我?大家心知肚明,不就是为了看场好戏吗?现在戏散场了,你是不是也该赶我走了?」
青珞将手上盛着饭菜的托盘往桌上一放:「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你也知道我不是做善事的人,毫无瓜葛的人我也不会让他白吃白喝。现在店里人手不足,你好歹是做熟的,若是肯留下来继续干,我倒不介意付你工钱。」
锦心一撂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好笑地看着青珞:「你这算什么?同情我?你觉得你够资格同情我吗?不错,我是被没良心的男人骗了,那又怎么样?总比有些人想让人骗人家都不干,自己在那里自作多情的好……你撸袖子干什么?是不是还想打架?来啊,我奉陪!」
「你四肢健全的时候都打不过我,何况现在身上有伤?」青珞对他的挑衅嗤之以鼻,「我撸袖子是为了给你擦药!」
说着,将锦心按倒在床上,伸手拉高他的衣襟,就见那背上纵横交错着几道棒痕。「真不知说你带种还是骂你傻子,头一天已经被人家教训得这么惨了,还不知死活的嘴硬!」
锦心哼道:「我开心……哎呦!」
却是被青珞一掌拍下去,痛得呼喊了出来。
「你是给我擦药,还是要杀人啊!?」
「杀人是要犯王法的,我怎会那么傻?杀猪也不杀你呀。」
锦心怒道:「你说我不如猪……哎呦!」
「听听,叫得比杀猪还难听。」
锦心气恼极了,偏偏他这个姿势处在弱势,不好跟青珞争辩,于是挣扎着想要起来。可是被青珞死死的按住了脖子,就是动弹不得。
青珞一面揉搓,一面以不耐烦的口气道:「别乱动,我没办法涂药了。是不是很疼啊,疼就哭出来,我也怕疼,不会笑话你的。」
锦心赌气道:「谁要哭了。」
青珞又在他背上大力一拍:「疼当然要哭了,忍着要变内伤的,到时候我可没钱给你看病。」
「你这个吝啬鬼……呜……」呜咽了一声之后,锦心真的小声哭泣起来,「你这个混蛋,下手那么重干吗?真的很疼啊,疼死了……」
最初只是小声的抽泣,渐渐声音大了起来,终于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号啕大哭。
青珞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他一向讨厌别人哭,尤其是阿端那种眼角时常挂着两滴泪的模样,哭着也不爽气。但其实他自己有时也会哭,野地里,没人的时候,毫无顾忌的大哭一场,让那些委屈、不忿、不平、烦恼、怨恨都随着眼泪流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擦干了眼泪,没事人一样继续昂首挺胸的活下去。
所以他没有阻止锦心,只是悄悄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庭院里,荆如风不知何时来了,正在那里等他。
「你好像把人弄哭了。」
青珞摆摆手:「我弄哭人稀奇吗?谁弄哭我才稀奇。」
两人相偕来到青珞的房间。荆如风道:「你安慰人的方法,真是与众不同。」
青珞白他一眼:「你傻了吗?我为什么要安慰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安慰他了,哪只耳朵听到我安慰他了?我跟你说,我和他是死对头!」
「是、是、是,原来是死对头。」荆如风忍住笑说道。相处了这么久,他已经对青珞的脾气了如指掌,再争论下来,青珞就该发作了。
有时候想想,这青珞就是为了一点脸面,把心思缠绕得层层叠叠让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