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骢摇摇手:「罢了,念他年少无知,就姑且放过他这一回。」
韩天林怒道:「谁要你假好心了?你有种的最好杀了我,我们韩家就算死绝了,作鬼也饶不了你!你个天杀的混蛋!奸商!败类!」
林子骢听他骂的难听,不禁皱起了眉头。那家丁见状,赶忙扯下韩天林的腰带,塞进他的嘴里。和另一名家丁一道,架着韩天林走了。
他们一走,看戏的人群也便散了。
林子骢抖抖衣襟上的尘土,仿佛想抖掉心中的不愉快,他向荆如风笑道:「如风,这么巧,你是来看望我娘的?」
荆如风似乎还在想什么,这时回过神来,含笑道:「正是。」
「我娘今天身子好多了,精神也不措,看见你一定很高兴,你快进去吧。不过我可要走了。」
牵过马来,重新认蹬上马。
荆如风在他身后叫了一声:「子骢。」
「什么?」
荆如风犹豫了一下,才道:「你上次说要我帮你的忙,可是戏言?」
林子骢一挑眉毛:「莫非你心动了?」
荆如风道:「只怕你嫌我什么也不会。」
林子骢哈哈大笑:「不会可以学,你肯帮我,那是最好不过,明天我就带你铺子里去看看,怎样?」
荆如风点点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林子骢掉过马头,笑着去了。而荆如风却目送着他的背影,良久良久。
「进来。」
听这犹犹豫豫的敲门声,青珞就知道必是阿端无疑。有人能从脚步声听出一个人的性格,其实敲门声也可以。阿端的敲门声,总是透着气虚。
阿端挨到桌边,怯怯地道:「哥,你找我?」
一看这有如委屈小媳妇的模样,青珞心里便起了一阵躁火。他努力把火气压了下去,道:「坐吧。」
阿端便乖乖的坐下,眼观鼻,鼻观心。
「听说林子骢明天要带你去见她娘?」
「是。」阿端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像做梦一般。林夫人当初来这里吵闹时的凶神恶煞模样,一直深深印在阿端心里。虽然子骢一再保证,林夫人已经愿意接纳他,不会再作出什么极端之事,可一想到明天的会面,阿端还是惴惴不安。「哥,我害怕。」
青珞眉毛一扬:「怕什么?她肯认你,这是好事。从此你就可以同姓林的双宿双飞,高枕无忧了。」说到「双宿双飞」,心里不可避免的一阵难过,又想虽然老妖婆曾经暗中闹鬼,但是经历这一次劫难,相信她一定会老实得多。
「可我还是怕……」
「啪」的一声,吓得阿端一哆嗦,却是青珞忿然一拍桌子。「我就不爱看你那畏畏缩缩的德行!不过是个老太婆,身子没一两轻,打人都打不疼,你怕她做什么?」
「可是她很凶……」
「有林子骢跟着,再凶能拿你怎么样?你真是……哎!」
眼见阿端吓得脸色发白,一把急火又在青珞心头悄悄燃了起来,恨不得上去抓住阿端的头狠狠地摇晃几下。这个弟弟怎就如此懦弱?跟自己一起这么些年,一点都没有受到好的熏陶!
他却不知道,就是在他的积威之下,阿端本就不大的胆子才会越来越小。
他见阿端嘴皮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出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阿端小声道:「我本来就懦弱胆小,是个无用之人,没有哥哥你那样的胆气。」
阿端的眼圈红红的,似怨非怨,不知怎么,青珞忽然想起那山中老妇的话。
「有道是『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几句恶言,就让人把你的千般好处抛在脑后,只剩下怨怼了。」
「别人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能知道你在想什么,有话自然是要说出来的。你是不是从没跟亲人说过几句贴心的体己话儿?」
青珞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总觉得我在欺负你?什么都看你不顺眼、讨厌你?」
阿端不说话了。
「我的确很讨厌你,讨厌你这畏手畏脚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遇到事情,只会躲在我身后哭。」青珞说着,又叹了口气,「阿端,你哥哥过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什么时候得罪了人,死了都不知道……」
阿端摇头道:「不会的。」但是他很快想起四年前的情形,知道兄长所言非虚。
青珞笑了笑:「我们这种人的命,就像蝼蚁一样,死了也没人在意。所以我总担心,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剩你一个人只会哭,那可怎么办呢?看着你哭的时候,我心里一急,就刹不住火气,结果本来的目的没达到,却让你更怕我了。」
阿端听得心里酸酸的,叫了一声:「哥。」
「你可还记得,我从来不让你跟那些小倌们来往。他们一天到晚被男人插,早就男不男、女不女的了,我可不希望你跟他们一样。哎,总说别人,其实我自己还不是一样。」
阿端忙道:「你才不是。」
「我把你送出去学徒,一来是希望你能学一门手艺,自己养活自己;二来让你见见真正的男人,不要学得一身娘气,倒不是真正要赶你走。」
阿端这才明白兄长的心意,自己白白辜负了他的良苦用心,不禁满心愧疚,眼眶又红了,嗫嚅道:「哥,对不起。」
青珞又道:「现在有林子骢在你身边护着你,我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老妖婆又肯让你进门,这另一半的心也该放下了。可是有些话,我还是要对你说。」
阿端吸了吸鼻子:「你说。」
「不管怎么说,你终究是个男人,比不得女子,将来生儿育女,就算得不到丈夫宠爱,也有儿女可以依靠。所以你也要想好退路,好为自己将来打算。这林府的人,我也看到了,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顶红踩白那是难免,所以对待下人,你可以宽厚,却决不能一味忍耐,不能让他们踩到你的头上来。」
青珞的这番话,其实跟他在林府初见阿端时说的一样,只是因为他说的心平气和,阿端听了,非但不觉得兄长是在欺负自己,反而觉得句句在理,连连点头。
倒是青珞暗中苦笑,原来说话也有一门学问,可见自己以前是白活了。倘若当初就能平心静气地说,自己跟阿端之间的隔阂只怕也不会如此之大。
在心里唏嘘了一阵,青珞又道:「我叫你就是要跟你说这些。做人不能太软弱,能学的本事,就多学一点,不要被人看轻。我今后怕不能帮你什么了,一切全靠你自己。」说着,轻轻在阿端头上拍了一拍。
阿端摸摸头,看着自己的兄长。
「怎么了?」
阿端笑道:「哥,这些年你还是第一次这么摸我的头,好像小时候那样。」
青珞心想,能回到小时候自然是好,可惜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心里有些伤感,轻声道:「我要说的就是这样,你自己小心。天晚了,你回去吧,林子骢还等你呢。」
阿端点点头:「那好,你也早点睡。我明天再来找你。」这一番长谈,仿佛消除了他对兄长惯来的惧意,觉得亲密不少。只是不知为什么,兄长的话里总隐隐透出一种话别的味道,想想也许是多心了,离开这里,他还能去哪儿呢?
林子骢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看紧跟其后的阿端,越看越觉得满意。巴掌大的小脸,眉眼清秀,头总是低着,带着顺从的温柔。白皙的肌肤被湖绿色的绸衫一映,越发显得粉雕玉琢,像个白玉美人一般。这样的小人儿,谁能不爱呢?
想到这里,他伸出手去,握住了阿端的手。
阿端怔了一下,有些羞赧地向四下望了一眼,低声道:「不要这样,有人……」
林子骢笑道:「怕什么?已经到家了。咱们的事大家早就知道。」
他越是这么说,阿端的脸越红。
有个婢女迎到跟前,道:「少爷,夫人已经在中庭备好了酒菜,请少爷和……和这位少爷过去。」
林子骢向阿端笑道:「你看,娘对咱们多好,酒菜都准备好了。」
阿端听了,自己也觉喜欢,看来老夫人这次真的是诚心接纳了。
两人跟着那婢女来到中庭,林夫人已经等在那里,果然是肴上桌,酒入壶,鲜香扑鼻,琳琅满目,还有婢女不停地往上加菜。看这份隆重,就知道林夫人花了不少心思。
林子骢脸上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躬身道:「娘!」
林夫人应了一声,目光却只在他身后逡巡。
林子骢拉过阿端:「娘,这是阿端。」
林夫人向阿端看了一眼,隐约记起自己第一次登门去吵闹的时候,曾经在青珞身后见过此人,似乎是青珞的跟班。这时见他衣着光鲜,俨然是个贵公子,心里不免有些不满:你再怎么宠那男……那青珞,总不成连他的跟班也这般厚待,忒不成体统了。
再往阿端身后瞧瞧,还是不见青珞身影,林夫人的嘴就撇得更高了。想问,又觉得有失身分,只好端着架子心里急。
「坐吧。」
林子骢拉着阿端坐下。
林夫人脸一沉,喝道:「你是什么身分,谁让你坐了?」
阿端一惊,慌忙站起来,看着林子骢,惶然不知所措。
林子骢也有些愕然:「娘……」
林夫人道:「子骢,你宠下人,但凡事也要有个体统规矩。一个小厮,哪能跟主子平起平坐?」
林子骢忙道:「娘,阿端不是小厮,他是青珞的弟弟。」
林夫人向阿端打量几眼,见他低眉顺眼的,完全没有青珞那嚣张犀利的气焰,看着就让人觉得窝囊,摇头道:「不像、不像。对了,那个青珞呢?说是他来给我问安,我都等这么久了,还不见他人,好大的架子!」
林子骢事先没把真相告诉母亲,倒不是他疏忽了。他本是想先让母亲和阿端相见,届时阿端的恭顺隐忍必然会与青珞的拓跋无礼形成鲜明对比,从而母亲对阿端的好感大增,自己再在旁边敲一阵边鼓,道明实情,母亲定然会欣然接受,皆大欢喜。
本来这主意是不错的,可林子骢使尽了心机,却没想到林夫人跟他看人的眼光大不相同,乖巧的阿端没能引起她丝毫的怜爱。这一来反倒弄巧成拙,林夫人仍然固执地找青珞,让他和阿端都尴尬至极。
林子骢道:「娘,有一件事儿子还没向您禀告,您听了可千万不要生气?」
林夫人怒道:「还能有什么事?那个青珞端架子不肯来是不是?哼,他不来就不来,谁稀罕他了?」
林子骢苦笑道:「不是这个……」
「那就是他的脚伤还没好?」林夫人有些紧张,「你没给他找大夫啊?」
这简直就是鸡同鸭讲,林子骢一咬牙:「娘,其实是您误会了,我跟青珞没有关系,阿端才是我心爱之人。」
气氛骤然冷却下来,林夫人看看阿端,又看看林子骢,脸上骤然闪过一阵怒意,一拍桌子:「那你为何不早跟我说?」
林子骢道:「当时娘一直误会着,听到这个人就会大发雷霆,也不容儿子有机会解释。不过娘现在既然已经答应了我们的事,青珞也好,阿端也好,重要的还是儿子喜欢,不是吗?」
林夫人忽然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套里,她被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们给愚弄了。心底的怒气狂掀而起,她冷冷道:「子骢,既然你这么有主意,还要我这为娘的做什么?你自己看着办吧。」
正说着,有下人来请示:「夫人,菜已经上齐,可以开始用饭了。」
林夫人道:「我没胃口,你们自己吃吧。」起身就要退席。
林子骢叫道:「娘!」
阿端也怯怯地跟着叫:「夫人!」
林夫人回头过来,深深地看了阿端一眼:「小小年纪,很有心计,厉害!」一甩袖子,气哼哼地走了。
留下林子骢和阿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马蹄和车轮声依然响得欢快,却早已没有了去时的快活心情。回来的路上,阿端坐在车里,林子骢骑在马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眼看到了家门口,林子骢跳下马来,扶着阿端下车,他见阿端神情甚是沮丧,安慰道:「我娘是个直性子人,她只道被咱们骗了,才会有这么大的火气,等过两天气消了,就没什么了。」
阿端忽然抬起头:「为什么你娘会以为是我哥哥?」
林子骢有些尴尬:「那个……我们怕我娘对你不利,所以……」
「所以有福就是我享,有难就是我哥哥担着,是吗?」
林子骢搓了搓手:「我也没亏待他,给了他一箱金子……」
阿端摇摇头:「子骢,你不明白的。原先我也不明白,现在总算知道了。」说着,怔怔地流下泪来。
林子骢只道他还为今天的冷遇伤心,一个劲儿的安抚:「没事的,没事的。」
两人正说着,忽然大门打开了。荆如风风一般的冲了出来,急匆匆走过,对门口的两人恍如不见。
林子骢连忙拉住他:「如风,你这是去哪儿?」
荆如风脸色苍白:「青珞……青珞他不见了!」
青珞去哪里了呢?林子骢和阿端前脚出了门,他就收拾好包袱从后门偷偷离开了。
离开的念头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虑。那晚阿端的感觉没有错,青珞的确是在跟他话别。在这样一个跟自己格格不入的富贵之家,青珞本来就难以随性的生活,何况这里的人们对他也并不友善。
最重要的是,林夫人的事情已经解决,他实在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以他对林子骢的了解,这人绝对做得出过河拆桥这种事,与其被人家灰溜溜的赶走,倒不如自己离开,还有些体面——死要面子这个毛病,终此一生只怕他也改不了了。
走出那个宅子的时候,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说不出的轻松。临近晌午,太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他联想到了某个人。那人也如这寒冬的太阳一般,浑身散发着一种不张扬的、温暖人心的光。
连青珞自己都惊讶,想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居然有些留恋。
于是他苦笑着对自己说:「你这个人真是没救了,撞了南墙还不肯回头。须知,好东西永远都不会属于你这种人。」
他把包裹往肩头一甩,像是要把这份留恋也一并甩去,昂起头,挺起胸,大踏步地去了。
青珞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淞阳远隔千里,何况那里早已无家。他一路往南,漫无目的地走。这京城真的很大,一条街挨着一条街,几乎走转了向。走着走着,肚子先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前面不远有家小店面,香气从那儿飘出来,钻进鼻子里,青珞更是觉得寸步难行。
摸摸行囊,幸好出来的时候犹豫半天,还是把那一百两黄金带在了身上。虽说这样又会被那姓林的在心里嘲笑一番,可「人穷志短」这个词却是他从十几年切肤之痛中学到的,更何况这些黄金本就是他用命拼回来的,拿走属于自己的钱有什么不对?想到这里,他又理直气壮了。
为了庆祝自己突然间成了财主,青珞一改吝啬本性,不但叫了四色小菜,还要了酒。
举起酒杯,他在心里默默念道:为离开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地方干杯,为从此不用看到姓林的那张嚣张的脸干杯,为从此甩开阿端那个绊脚石干杯,为……为此不再听那姓荆的啰嗦干杯……
想到荆如风,眼前忽然闪过从前相处的一幕幕:淞阳初见时的互不服气,路途窘困时的患难与共,饥饿难耐时伸到眼前的那只烧鸡,从房顶摔下来时那双坚实的手……
青珞昂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股热气直冲上头顶,顿时模糊了视线。青珞揉揉眼睛,喃喃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