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将眉毛一挑:「你不害怕?」
「我只怕阎王爷派来的小鬼。」青珞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虽然不怎么好看,但至少也是人模狗样的,有什么好怕?」
那人也不生气:「子骢说的不错,你这张嘴的确凌厉。」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在自言自语,可是青珞却听得很清楚,他身子不自禁的一僵:「你认识林子骢?」
那人道:「不光认识,还跟他很熟;我还认识阿端。」
阿端!听到这个名字,青珞全身最后一点力气也仿佛被抽干净了。他愣了半晌,才道:「阿端好吗?」
「很好,我从没见过子骢对一个人这么上心。我这次来,就是应子骢之请,带你一同上京,跟阿端团聚的。阿端他实在很挂念你,不忍放你一人在这里……」
青珞怔怔的听着,一丝苦味在口中慢慢放大。要我去做什么?看着你们恩恩爱爱、双宿双飞么?
只听那人接着道:「我已经跟这里的老鸨说好,随时可以带你离开。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我的马就在外面等着。」
他站起身,还真是说走就走,一刻也不耽误的主儿。
青珞这才回过神来,叫道:「慢着,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万一你另有所图呢?」
那人淡淡一笑,意思很明白,谁会在一个过了气的男娼身上多花心思?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这里有阿端的亲笔书信,你看了之后自然会明白。」
看着他手上那一片纸,青珞冷笑道:「这一来我看你必是假的无疑,阿端知道我不识字,弄张破纸有什么用?」
那人见他冥顽不灵,皱了眉:「我是林子骢的表弟,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若不是阿端思兄心切,我又恰好有事路过淞阳,才不会揽下这个差事。」
青珞仔细打量他的面貌,见他年纪似乎比林子骢小上一些,相貌俊挺,眉眼之间确实有几分相似之处,不由得信了。但青珞素来骄傲,锦春园的日子虽然过得惨淡,要他去依附林子骢和阿端、看他们眼色过活,还是宁死也不愿的。「我信你便是,你回去跟阿端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不用他挂念。现在他攀上了高枝,一身富贵,跟我也不是一路的人了。以后还是桥归侨桥,路归路,各走各的吧。」
那人本以为青珞能够脱离苦海,必然是欢天喜地跟着自己上京,哪想到他竟不愿走?忍不住脸上变色:「你想好了,这是一个机会,难不成你要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过一辈子?」
青珞淡淡地道:「那也是我的命,没有办法。」
那人愤然道:「我本来以为,在这里的都是为生活所迫、无可奈何的可怜人,一有机会必然要离开。想不到……想不到还真有自甘堕落之人!阿端怎会跟你这样的人是兄弟!」
青珞接口道:「他本来就不是我弟弟。他呢,是掉进雀儿窝里的凤凰,我就是抱窝的老家雀。虽然同在一个窝,可一个是贵种,一个是贱胚,想也知道怎么可能是一家人?」
顿了顿,他又冷笑一声:「你也用不着这般气恼。你虽然口口声声说什么可怜我们这些人,可是骨子却压根儿看不起我们,觉得我们这种人低人一等——看你的神气的人就知道了,你们有钱人都是这般高高在上看人的。」
青珞说着,忽然想到,当初林子骢看自己的时候,不也是一般的神气?可恨自己当初便如瞎了眼,浑然不觉。想到这里,心中又隐隐抽痛起来。
那人本来着急赶路,哪有时间跟他夹缠不清?剑眉一轩:「你铁心不愿跟我去了?」
「不去。」
说完这句话,青珞只觉得后颈一紧,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竟被提了起来。他大惊之下想要挣扎,可也不知那人到底用了什么妖法,这一抓也不怎么疼,他却全身软绵绵使不出半点力气来。就连舌头也好像抽了筋,又麻又软,叫喊不出。
只知那人道:「我没工夫跟你胡搅蛮缠。我允诺了阿端,人是一定要带去的。你答应了最好,不答应就只好委屈你了。」提着青珞出了房门,也不觉他怎么用力,轻轻一纵,就上了房顶。
青珞被他提着,只能看见房上的瓦。见他一会儿从这座屋顶跃上那座屋顶,心里真是担心他一脚踩空摔将下去。
锦春园里人流混杂,青珞也曾见到一些拿枪带棍的所谓江湖人,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些人都会「飞」的。
那人带着青珞从后院的院墙跃下去,终于落在实地。青珞提起来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只听那人吹了一声口哨,早有一匹马跑过来。那人就把青珞打横往马后背上一放,自己跃上了马背。
说也奇怪,他的手一离开青珞,青珞就觉得四肢也不麻了,舌头也能动了,可是视角没变,还是只能看着地面。眼看那马往前疾奔,就要出了巷子,青珞急得放声大叫:「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四肢也不安的挣扎起来。
「老实点。」那人也不回头,随手一拍,正打在青珞高高翘起的尊臀上,那一声轻响在静夜中格外刺耳。
自从离开父母,青珞就没被人这样打过,顿时涨红了脸,不敢再动。但他心里,早就尽倾毕生之所学,将那人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一个遍。
马背颠簸,磕得青珞的十分难受,那胃里便如翻江倒海一般。青珞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秀眉一拧,叫道:「我还有东西没拿,你快放我下来!」
那人只道他又耍花样,一打马头,反而走得更快了。
青珞又气又恨:「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就跳下去了!」
见那人还是不理,青珞索性一咬牙,双手用力在马背上一撑,一个翻身,滚落马下。
「你连命也不要,就是为了回来拿这个?」
当男子看见青珞把从墙洞里拿出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银光闪闪的元宝的时候,终于皱起了眉头——他可知道,从疾驰的马背上摔下来可有多危险?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若不是自己眼捷明手快,及时将他抓住,这青珞就算不死,也必然是遍体鳞伤!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要钱不要命,男子总算开了眼。
青珞也不理他,自行把那包袱铺在床上,又从柜子里拿出几件衣裳,也放在包袱里。当拿起一件湖蓝色的绸缎衣裳时,他犹豫了一下,也把那件衣裳扔进包裹。
那衣裳颜色鲜艳,十分招眼,男子也不禁多看了两眼,忍不住道:「这衣裳虽然好看,可是都坏了,你也要带着?」
青珞白他一眼:「我愿意开心。」
男子叹了口气:「子骢说的不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你更爱财的人了。」
青珞收拾东西的手一顿,道:「他这么跟人说我的?」
「嗯。」
青珞沉默了一会儿,涩涩地道:「他还说我什么了?」
男子这才发现自己多嘴了,讪讪地道:「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聊天的时候偶然提到的。」
青珞忽然抬起头,冷笑道:「他还说,我这人又刻薄又寡廉鲜廉耻,脾气又暴躁,心肠还很狠毒,连自己的弟弟也要出卖,对不对?」
话虽然不一样,意思却差不多,男子不是善于作伪的人,只能闷不吭声。
青珞的手一个劲儿地哆嗦,忽然把湖蓝衣裳狠狠往地上一扔。
男子讶然道:「你不是很喜欢这衣裳么?为什么又扔?」
「我愿意开心!」青珞犹不解恨,走上去在那衣裳上头狠狠踩踏几脚。
男子只觉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叹了口气,道:「反正东西是你的,你爱怎样我也管不着。咱们快走吧。」
青珞就着袖子往脸上一抹,道:「我若不肯走,你是不是又要用你那什么擒拿手,随便一抓一扔,把我扔上马背?」
男子道:「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别让我为难。」
青珞低头想了想,道:「我不为难你,但我有个要求,你总要应了我才行。」
「只要我能做到的。」
青珞扬起下巴:「马我是不会骑,我要一辆马车。」
男子沉吟道:「马车走的太慢,还是马快一些,你若不会骑,就跟我共乘一骑。」
「两个男人挤在一匹马上,搂搂抱抱需不好看,让人笑作不知廉耻。」
他话一说,男子就「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青珞白他一眼,道:「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你是说,这年头真奇怪,连小倌也懂得廉耻。没办法,虽然我是个寡廉鲜耻之人,但是咱们两个之中,总要有一个懂得廉耻,才不至于被指摘,对不对?」
男子真是怕了他这一张利嘴,道:「好,都依你就是。」
马车里只比马背上舒服一点。因为男子急着赶路,所以辞退了车把式,自己亲自驾马。把个套车的马当作千里马来赶,那还能好得了?
青珞坐在车上,一会儿倒向东边,一会儿倒在西边,再一会儿又往南边倒去。本来就不怎么结实的车篷被颠簸得咯吱咯吱响,仿佛随时就会散架。
「喂,喂喂!停车!」
叫了几声,男子终于勒停马头,回过头来。
「我叫荆如风,你别总是『喂喂』地乱叫。又有什么事?」也难怪男子不耐烦,不到一个时辰,青珞已经叫停了三回。一会儿嫌他走得太快,一会儿又嫌挑的路不好,太颠簸。
青珞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拍拍胸脯道:「走慢些,我的心都要被你颠簸出来了。」
荆如风淡淡地道:「跟你说过了,赶路要紧,你先忍忍吧。」回过头,又吆喝着牲口上路了。
青珞心里一阵气恼,向车窗外面一瞧,见路上还有那么三两个行人。心道:好,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泼皮!
扯开嗓门大叫道:「救命呀,打劫呀,这人是强盗,要把我拉到没人的地方杀了!」
喊了几声,果然那马停了下来。青珞扬起脸,得意地看向迈进车来的荆如风。
荆如风的脸倒是很平静,只问:「你知道世界上有一门功夫叫做点穴么?比如说,我伸出指头在你哑穴上一点,你便不能说话了。」
青珞心想,伸手一点便不能说话,那岂不成了妖法?鬼才信呢。冷笑一声,正想出言嘲讽,只见荆如风的手指闪电般向自己点来,再一开口,果然没了声音。
荆如风拍拍手,笑道:「这样就安静多了。」回到车座上,继续赶路。
没了噪声扰人,这一路走得甚是痛快。身后不时传来敲打车篷的声音,很快就被其他声音掩盖了,荆如风也不怎么上心。直到晚间,来到一座小村镇,他才把速度放缓了些。
这回青珞终于可以坐稳了,他爬到前面,不停的捶打荆如风的后背。
荆如风回过头来,见青珞一张脸憋得通红,满面焦急之色,长张大了口,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颇觉好笑。拍开他的穴道,道:「你说什么?」
青珞趁他松手之际一拉缰绳,拉停了马车。也顾不得说话,飞快的跳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的向着荒野无人的地方奔去。
荆如风先是一愣,随即伏在车上,笑得连腰也直不起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青珞才慢慢走回来,见荆如风兀自满脸笑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荆如风清了清喉咙,道:「天色不早,咱们今晚就在这镇上安歇吧。」
青珞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两人在一家客店用了晚饭,吃完荆如风又要了些馒头肉干包裹起来。道:「咱们走吧。」
青珞一愣,他本以为要在这里休息的。「去哪里?不过夜了。」
荆如风道:「天色还早,还能赶一段路,在马车里休息也是一样的。」
青珞一听就急了,上去扯荆如风:「你当小爷是铁人,禁得住你这样折腾?」
林子骢荆如风正在付账,他一拉扯,几张印着红泥的银票就从怀里飘落下来,让周围的人看直了眼。荆如风不动声色的将银票捡起,伸出两个指头:「你是不是还要尝尝这滋味?」
青珞吓了一跳,心想那什么点穴还真不好受,连忙送松了手,乖乖跟他出门。
因为镇子里不好赶车,荆如风就牵了缰绳前行。那青珞在车上颠簸了一天,吃足了苦头,是一刻也不愿回去了,也跟在地上走。
走着走着,前方传来一阵叫喊哭嚎声,从那斜插的巷子口冲出一个青年女子来,披头散发,不停的叫喊着救命。在她身后,有个男子拿着菜刀穷追不舍。
那女子看见荆如风,就向他这边跑过来,扑倒在他脚下,哀求道:「这位官人,你救救我吧,有人要杀我呢。」
这男子这时也已经追到,把菜刀一晃,喝道:「我就说你偷人吧,果然抱着个小白脸,我把你们两个一同劈了!」拿起菜刀就砍。
荆如风眉头一皱,轻轻抓住那人握刀的手:「我不认识这位大姐,你误会了。」
那人怒道:「你们都抱在一起了,还说不认识!」
荆如风心想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微微一用力,将他推翻在地。
「孩子他爹!」一见男子倒地,原本抱紧荆如风的女子惊叫一声,奔到他身边,「你没伤着吧?腰闪了没有?脚扭了没有!」
荆如风只看得一头雾水,尚不明白这两人的关系,那女子已然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混帐小子,凭什么打我当家的?看你人模狗样的,怎么如此蛮横?」
青珞在一旁看戏多时,这时忍住笑,上前劝道:「对不住,对不住,他不知道你们是夫妻俩,纯粹是一场误会。不过这位大哥,患难见真情,你娘子这么爱护你,一定不会去偷人。」
那男子将信将疑:「你真没背着我偷人?」
女子指天立誓:「我要是偷人,来世就变狗。你听那隔壁王小二胡说八道!」
他们两个这里说着,青珞早偷偷拉了荆如风走了。荆如风从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世上竟有这样的混人!」
青珞笑道:「见多了就好了。」
路过第二个村镇的时候,是在第二天的晌午。荆如风本来要绕道走的,可吃饭的时候青珞不小心把那馒头全都撒在地上。说是「不小心”」,但荆如风很怀疑他是故意的,却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镇上吃饭。
两人用过了饭,荆如风准备付账,可是手一伸进怀里就再没掏出来。
青珞一直在看他眼色:「怎么了?」
酒店伙计站着桌边等着结账,这时冷笑道:「这位爷,您不会要跟我说,您的钱袋丢了吧。」
荆如风的额头汗都下来了,他的确想着这么说。可银子是怎么没的呢?想来想去,只有昨晚那女子近过他的身。
青珞在一旁凉凉地道:「美人投怀送抱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吧?」那女子的手段其实并不怎么高明,青珞的余光刚好可以看到一点点。
荆如风「霍」的转身看他:「你都看到了?为什么不说?」
青珞笑道:「你动不动就要点我什么哑穴,我怕都怕死了,哪儿敢乱说话?」
那伙计早已等的不耐烦:「你到底结不结账?看你人模狗样的,难不成想吃白食?」
青珞吐吐舌头:「可不是我一个人觉得你人模狗样。」
荆如风自出世以来,从没遇到这样的窘况,有些手足无措。忽然想起青珞手上是有银子的:「你先借我一些,等到了京城,我就还给你。」
青珞就等他这句话,却还要拿住架子,佯作为难:「钱是可以借你,可你不还怎么办?还是找人立个字据吧。小二哥,麻烦你找个代写书信的先生来。」
那伙计笑道:「哪用得着先生?我就能写。」笑呵呵跑到柜台上去拿笔墨。他见荆如风衣冠楚楚,却连餐账也付不出,心里先存了几分鄙夷,存心要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