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剑名‘致君’,乃家父所传,取自‘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君游以剑执晚辈礼,“先生请。”
“‘致君’,‘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这把剑不俗,名字亦不俗。”石二先生的手指划过“昆吾”的剑身,“小心了。”说完,他一剑刺出。
石二先生的剑势若雷霆,万夫莫当。君游以“致君”勉强架住“昆吾”,虎口迸裂,流出血来。
两人长剑均在鞘中,然而招式之间的杀机并未有半分减少。
君游越打越是心惊,他能在石二先生手下走这么多招,是因为石二先生只为让他领悟招式间的剑意,并不是要取他性命,否则他早就死在了石二先生剑下。
石二先生后退几步,将剑又背回了背上,“你能领悟多少,便看你的造化了。”
君游盘膝坐下,将剑搁在膝盖上,闭上了眼睛。石二先生刚才用过的剑招一一在他脑海中浮现,剑意如长江大河连绵不绝。
何夕虽不用剑,但也收获良多,感叹道:“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此人身怀绝世剑法,竟然甘心困居深山。”江允成低声说。
何夕看着石二先生,“这便是他与你的不同。”
江允成心痛如绞,此前的片刻欢愉恍然如梦,“你还是不信我。”
何夕不说话,手伸到背后摸了摸自己的长弓。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君游才睁开眼睛,目中光华闪动。
何夕走向君游,脸上浮现喜悦的笑容,“恭喜你于剑道之上更进一步,待此间事了,可要请我喝酒。”
“待此间事了,我一定请你喝酒,与你不醉不归。”君游几年来都于剑道无寸进,今日突破瓶颈,心中高兴万分,脸上的表情也柔和起来。
石二先生得遇君游这样剑道上的良材美玉,心中亦是欢喜,“说不定过几年,我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君游对石二先生一揖到底,“先生但有吩咐,君游万死莫辞。”
“我无所求。”石二先生道。
君游维持着弯腰的动作,“先生若是不说,君游便不起。”
石二先生沉吟良久,说:“你但凡做任何一件对社稷苍生有益的事,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君游直起身,“先生既然心怀社稷苍生,为何困居于此呢?”
石二先生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开口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君游失言了。”君游抱歉地说。
“你并未失言,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石二先生神色黯然,“他身体不好,能多活一日,便是赚了一日,我怎忍心离他而去。”
石二先生口中的“他”,想必是木大先生。木大先生虽然号称“神医”,然而医者不自医,令人怅然。
“先生请节哀。”君游安慰道。
石二先生看向不远处的木屋,“既为江湖中人,何必在意繁文缛节。你们想走便走吧,无须向我与木大先生辞行。”
何夕看看君游,又看看江允成,说:“那我们就告辞了。”
石二先生微微颔首,“不送。”
雾隐山入山难,出山易。
三人不多时就出了雾隐山,然而当三人走出大概十几里,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头戴罗刹面具的白衣人在马背上大喊,“留步!”他□□的白马极为神骏,很快便追上了三人。他连忙勒马,白马发出一声长嘶。
江允成猝然不惊地说:“不知木大先生纵马前来,所为何事?”
木大先生下了马,“我要和你们一同去不夜宫。”
“不夜宫凶险异常,木大先生还请三思。”江允成劝道,但他已经心动,若是此行不利,他们与木大先生都陷入不夜宫,石二先生必会来相救。
木大先生冷冰冰地说:“我意已决,而且摘下不夜莲之后,须以特殊方法保存,否则药性会逐渐流失。”
君游说:“不如木大先生将保存不夜莲的特殊方法告知我们,我听闻木大先生体弱,何必以身犯险。”
江允成看了君游一眼,微微皱眉。
木大先生固执地说:“我意已决。”
何夕忽然开口道:“既然木大先生心意已决,那便与我们一同上路吧。”
“阿夕……”君游唤了何夕一声,却没有说下去。他知道何夕性情耿直,如此作为必有一定的道理。
江允成笑道:“那我们上路吧。”
三人步行,木大先生则策马跟在三人身后。三人于莲花村中取回了马匹,骑着马星夜兼程地赶路。
木大先生的身体吃不消,却又强撑着不说,最后一头从马背上栽倒下来。幸亏君游身手敏捷,将人捞住了。
三人于是就地扎营,劈柴生火。
江允成注视着昏迷不醒的木大先生,伸出了手。
何夕抓住了江允成的手,“你干什么?”
“你不好奇他面具下的样子么?”江允成反握住了何夕的手。
何夕嫌恶地拍开江允成的手,“我不是你,我不好奇。”
三人把马栓到了树干上,在沉默中吃起了干粮。
木大先生好一会儿才悠悠转醒,虚弱地说:“我……怎么了?”
“你晕过去了。”何夕将水囊递到木大先生唇边。
木大先生喝了些水,感觉稍微好了一些,“抱歉,耽误你们的行程了。”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去无法动弹。
“你休息一会吧,反正这么一会江允成也死不了。”何夕按住了木大先生的肩膀。
木大先生身体无力,只好躺下,“我真没用。”
何夕淡淡地说:“你不该跟来。”
“我有必须要做的事,否则我一生都会后悔。”木大先生眼神坚定。
何夕说:“你一生那么长,你怎么知道你会后悔。有些人你以为是你人生中的归人,其实不是过客而已。”
“起码我此时不悔。”木大先生低声道。
何夕从包裹中取出一件衣服,盖在了木大先生身上,“睡吧。”
木大先生抓着衣服的一角,闭上了眼睛。
江允成感觉眼前的画面有些古怪,又说不出哪里古怪,于是他用手肘碰了碰君游,“你看出来了么?”
君游冷冷看他一眼,闭上眼睛靠着一棵树休息了起来。
江允成摸摸鼻子,往火堆里又添了些木柴。今晚是他先守夜,然后是何夕,最后是君游。
凉风习习,有星无月。
第十六章 千里追踪千里虫
次日清晨,最后一个守夜的君游熄灭了篝火。
何夕是第一个醒过来的,他踢醒了江允成,又叫醒了木大先生。
木大先生似乎有些迷蒙,好半天也没起身。
何夕把木大先生拉了起来,他碰到木大先生的手,像碰到了一块冰。他不禁担心地问:“你还好么?”
木大先生声音低哑,“我撑得住。”说完,他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取出一枚药丸放入口中。
何夕将水囊递给了木大先生,“撑不住了,告诉我。”
木大先生喝了口水,咽下了药丸,“多谢。”
四人草草吃了些冷硬的干粮,骑上马,继续在林中奔驰。
林中忽然响起一阵银铃似的笑声,笑声忽远忽近,不知从何处传出。
木大先生握住缰绳的手颤抖不已,低声道:“是她。”
何夕与木大先生靠的最近,只有他听见了木大先生的话,他也压低声音问道:“她是谁?”
“不夜宫夏殿殿主龚岚。”木大先生警惕地四顾。
不夜宫夏殿殿主龚岚是江湖上有名的女魔头,传闻她年近四十,容颜宛若少女,好以处子鲜血沐浴,手下人命无数。
何夕厌恶地说:“竟是这个女魔头。”
“少侠叫奴家女魔头,奴家听了好伤心啊。”一个柔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众人向前方看去,纷纷取出了自己的兵刃。
一个少女提着一个小小的竹笼,款款行来。她一身粉衣,头梳双鬟,顾盼之间媚态横生,看起来年方二八左右。她看着木大先生说:“这位哥哥,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那一声哥哥,唤得尤为甜美。
木大先生冷冷的说:“我并未在哪里见过姑娘。”
龚岚提起手中竹笼,竹笼中有一只长像奇怪的小虫叫个不停,“这位哥哥可识得此物?”
木大先生沉默了许久,才说:“千里虫。”
“此物正是宫主大人赐予我的千里虫,他曾在某人身上抹上千里香,那人便是逃到千里之外,也逃不过千里虫的追踪。”龚岚甜甜地说,“千里虫一靠近你就虫鸣不止,这位哥哥想必就是宫主令我寻找之人,哥哥可愿随我回不夜宫?”
“我若是不愿呢?”
龚岚放下了竹笼,戴上了一双金丝手套“这可由不得哥哥了,若是寻不回哥哥,岚儿可是要被宫主责罚的。”
“那便手底下见真章吧。”君游一跃下马,“龚殿主先请。”
“少侠叫奴家岚儿就好。”龚岚拍出一掌,掌风凌厉。
旁观的江允成心中暗叹,这女魔头好强的内力。
君游丝毫不惧,剑气森然。
龚岚成名多年,纵横江湖,罕逢敌手,今日却与一小辈打得难解难分,心中不禁怯了三分。她心中生怯,出手便慢了。
君游若是未受到石二先生的指点,说不定不是龚岚的对手。但他已今非昔比,即使再与石二先生切磋,他也有自信在千招之内不落下风。龚岚的破绽虽然只在一瞬之间,但仍然被他抓住了,龚岚的右臂上多了一条伤口。
龚岚捂着右臂向后疾退,“少侠好狠的心啊。”
君游不语,一招一式,毫不留情。
龚岚的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她索性不打了,坐在地上嘤嘤哭泣,“好痛,要是留疤怎么办,少侠你对奴家负责吗?”
何夕用一支箭顶着龚岚的喉咙,“不许哭。”
“少侠,别这样,奴家好怕。”龚岚马上止住了哭,眼泪汪汪的看着何夕。她成名几十年,年纪恐怕能做何夕的娘了,可容貌宛如二八佳人,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味道。
江允成笑眯眯地说:“姑娘天生丽质,若是香消玉殒,未免可惜。姑娘若是愿意为我们带路去不夜宫,我们保证不会唐突佳人。”
龚岚眼珠子一转,想要开口。何夕将手中的羽箭刺入一分,龚岚的脖子流出血来。
龚岚尖叫一声,说:“我答应!”
木大先生忽然道:“你发誓,带我们进入不夜宫,若你违背誓言,便日日夜夜受《欢喜经》走火入魔之苦。”
龚岚变了脸色,神色怨毒的看着木大先生。
不夜宫中的人,视道德伦常如无物,唯一畏惧的就是受《欢喜经》走火入魔之苦。神志丧失,沦为淫兽。
何夕将手中的羽箭又刺入了一分,“照他说的发誓。”
龚岚死死盯着木大先生,“我发誓带你们三人进入不夜宫,若是违背此誓,便日日夜夜受《欢喜经》走火入魔之苦。”
何夕将羽箭插回了箭囊,“带路。”
龚岚无马,吵着要和君游同乘一骑,否则便不肯上路。
君游无法,只好和龚岚共乘一骑。
龚岚坐在君游身后,不安份地扭动着身子,还不时摸摸君游身上的各个部位。
君游忍无可忍,说:“龚殿主不要逼我将殿主的手绑起来。”
龚岚安静了一会儿,又凑到君游耳边吹气,“我如今落入少侠手中,少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君游施展轻功落在了何夕的马上,“男女授受不亲,龚殿主还是独自一骑比较好。”
何夕对龚岚说:“你再闹,就把你绑在马后拖行。”
龚岚闭上了嘴,不敢说一个字。
五人到了一座城镇,决定在城中客栈休息一晚再出发。
五人各自一间房,龚岚的房间在最中间。
龚岚正在房中沐浴,小二为她提来一桶桶鲜血倒入浴桶中。她在血水中吃吃的笑,“要是你们在到不夜宫之前便死了,我的誓言便不做数了。”
小二殷勤地说:“龚殿主许久没来了,我们殿主心里十分惦念。”
“替我向你们殿主问声好。”龚岚掬起一捧血水,淋在了自己的脸上。
房间的门在这时被打开了,一个老头走了进来,“怎么不亲自向老朽问好?”
龚岚媚声道:“贾殿主好。”
“龚殿主真是生得愈发美了,便是老朽看了,也觉得动心。”这个老头正是不夜宫秋殿殿主贾天华,同时也是这家客栈的老板。
贾天华虽然是不夜宫的秋殿殿主,但他常年不在不夜宫,而是在一个小镇上当客栈老板。不过这家客栈,可是实打实的黑店。
“若是人人都和贾殿主一样怜香惜玉,奴家的日子就不用过得这么辛苦了。”龚岚从浴桶中出来,用清水清洗身体,毫不避讳贾天华,“我夏殿里有几个颇为解语的女子,改天送给贾殿主解闷。”
贾天华笑得淫邪,“那老朽就却之不恭啦。”
“除了那个戴面具的白衣人和那个灰衣的剑客,其余人就不必留了。”龚岚慢条斯理地穿上了衣服。
贾天华皱眉,“宫主要找的不是一个人吗?”
龚岚笑盈盈的说:“那个灰衣的剑客,我留着有用。”
“原来是龚殿主看上他了。”贾天华心中生出几分嫉妒,面上丝毫不显。
龚岚深深吸了一口充满血腥味的空气,“唯有用他的血洗澡,方能消我心头之恨。”
贾天华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为龚殿主生擒此人。”
“那就有劳贾殿主了。”龚岚暧昧的拍了拍贾天华的手背。
贾天华出了龚岚的房间,脸色阴沉的骂道:“□□!”
龚岚等贾天虎和小二都出了房间,往地上吐了口香唾,“老不死的!”
木大先生在何夕的陪同下到药铺买了些药,接着他回到客栈,吩咐小二熬药,在喝过药之后便睡了,而且睡得很沉。
何夕陪木欲秋买完药,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没有睡意,取出包裹里的葛巾擦拭自己的长弓。擦着擦着,他觉得上下眼皮打起架来,身子一歪倒在床上。
江允成不放心龚岚,听到龚岚房间里有响动,便出了房间。
一个小二站在龚岚房间门口,“那位姑娘在沐浴,吩咐我守在门口。”
虽然龚岚毫无名节可言,但在人洗澡的时候闯进去也不是太好。江允成转身准备回房,颈上却猝不及防被人重击了一下。
君游上床前,听到屋顶有人行走的声音,他扬声道:“上面是哪一路的朋友?”
没有人回答,只有脚步声越来越快。
君游于是拿起了致君剑,从窗户上了屋顶。他看到远处有一道黑影,便追了过去。他追到一处死巷,黑影停了下来。
君游发现自己身后来了几个人,便知道自己中了计。他拔出长剑:“你们是何人?”
其中一人道:“识相的话,最好束手就擒,你的两个兄弟可在我们手上呢。”
君游持剑不语,心中猜测对方的来头。
一个人扔出了一把短刀,短刀掉在了君游的脚下。
那把短刀,正是江允成的“十二刀”之一。
第十七章 刀在人在断人亡
君游捡起了地上的短刀,用袖子擦去了短刀上的灰尘,“我虽然不知道你们是何人,但我想你们也不知道我们是何人。”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像是头领的人说:“你们是何人?”
“你们若是知道我们是何人,便不会用如此可笑的手段来对付我们。”君游将短刀向那头领掷去。
那一刀快逾闪电,插中了头领的胸膛,他捂着流血的胸口说:“你到底是何人?”
“南盟君游。”君游笑了,剑光似雪。
既然知道了他的名字,便不能让这些人活